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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从未谈及的书,是我与父亲的和解信

时间: 2025-11-25 热度: 0 来源:

作 者:谢福财

父亲走了以后,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敢独自回到那栋被时间浸透的老房子。空气里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混杂着陈旧木料与父亲汗衫上淡淡皂角的气味。我此行的目的,是整理他的遗物——一个我迟迟不愿面对,却又不得不完成的仪式。

父亲于我,是一座沉默而坚硬的岛屿。他是一辈子与钢铁和机油打交道的钳工,手掌厚实,指节粗大,每一道掌纹里都嵌着洗不净的铁屑与岁月。在他的世界里,万物皆有其“用”。一截钢材,可以打磨成零件;一捧米面,可以填饱肚子。而我所钟爱的文学,那些诗词歌赋,在他看来,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是“不能当饭吃”的闲愁。

我们之间的战争,旷日持久,虽无硝烟,却在彼此心里划下了深深的沟壑。我将他的沉默寡言解读为冷漠,将他的务实斥之为庸碌。我考上大学中文系的那天,家里没有庆祝。他只是坐在饭桌的主位上,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最后撂下一句:“路是你自己选的,将来别后悔。”那句话,像一根刺,在我心里扎了十年。

他的房间一如生前,整洁得近乎刻板。我开始动手,从衣柜到床头,每一件物品都像一枚记忆的钉子,将过往的画面牢牢钉在我的脑海。当我拉开他床下那个笨重的铁皮工具柜时,一股浓重的机油味扑面而来。扳手、螺丝刀、卡尺……这些冰冷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工具,是他一生的勋章,也是我们父子间价值观鸿沟的具象。

就在我准备合上柜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抹异样。在层层叠叠的工具底下,静静地躺着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方方正正。我疑惑地将它取出,剥开那层已被岁月磨得柔软的牛皮纸,一本深蓝色封面的书,赫然出现在眼前。

书名是——《大河恋》。

那一瞬间,我仿佛被电流击中,愣在原地。诺曼·麦克林,这个名字我再熟悉不过。这本书,我曾在大学的课堂上与老师同学反复研读,爱不释手。它讲述的那个关于家庭、兄弟、爱与失落,以及如宗教般虔M的飞蝇钓故事,曾深深触动过我。可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一个连看报纸都嫌费神的、我父亲的工具柜里?这简直比在《资本论》的夹页里发现一张彩票还要荒诞。

我带着满腹的疑云,坐在父亲那张已经磨出包浆的藤椅上,翻开了书。书页泛黄,边缘有些卷曲,显然被反复摩挲过。我开始阅读,或者说,是开始了一场迟到了太久的、跨越生死的对话。

“在我们家,宗教和飞蝇钓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读到这句开篇,我的眼前浮现出父亲在工作台前的身影。他打磨一个轴承,眼神专注,动作精准,像是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我曾嘲笑他的工作单调乏味,此刻却忽然明白,那或许就是他的“飞蝇钓”,是他在这坚硬现实的世界里,安放自己灵魂的方式。那种对技艺的极致追求,那种物我两忘的沉浸,与麦克林笔下的钓鱼艺术,何其相似。

书里写道:“用四拍节奏的韵律来投掷钓线……我的父亲相信,无论是谁,只要接受了上帝的恩典,就应该努力追求完美。”我的心猛地一颤。我想起小时候,我的自行车链条掉了,父亲蹲在地上,用他那双粗粝的手,灵巧地将链条归位,然后细致地调试松紧,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节奏感。我那时只觉得烦,催他快点。他却头也不抬地说:“要做,就做到最好。”这句话,他对我讲过无数次,关于学习,关于生活,我总当成陈腐的说教。直到此刻,借由麦克林的文字,我才第一次读懂了那句话背后,一个匠人朴素而坚定的信仰。

我继续往下读,读到兄弟俩在激流中并肩钓鱼,却又渐行渐远,彼此充满着无法言说的爱与隔阂。我的眼眶湿润了。我想起了那个夏夜,我因为一篇稿子被退,喝得酩酊大醉,在家里大发牢骚,痛斥这个世界不公,无人懂我。父亲一言不发,默默地走进来,端来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醒酒汤。我借着酒劲,将碗推开,冲他吼道:“你懂什么!你连我写的东西看都看不懂!”

他高高扬起的手,在空中停了很久,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收拾了地上的狼藉,佝偻的背影被灯光拉得好长。那是我记忆里,他离我最近,却又最远的一次。我们就站立在同一条名为“家”的河流里,却被湍急的误解与偏见冲向了各自的河岸,遥遥相望,无从靠近。

就在这时,一张小小的、泛黄的纸片从书页间滑落。我捡起来,是一张购书发票。发票的抬头是市里唯一那家还算有些格调的“博雅书店”,开票日期是——2008年8月26日。

我的呼吸停滞了。

2008年8月,我离家去念大学的那个月。8月26日,是我登上北上火车的第二天。

原来,就在我满怀憧憬,奔向我自以为是的文学圣殿,将他远远抛在身后时;就在我以为他正为我的“不务正业”而愤懑时,他,这个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的老钳工,却一个人,笨拙地走进了那家满是年轻人的、文艺气息浓郁的书店,买下了这本他可能连作者名字都念不顺的《大河恋》。

我无法想象当时的情景。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带着一身机油味,在满架的精装书前局促不安地徘徊。他或许是听我某次与同学打电话时眉飞色舞地提起过这本书,便偷偷记在了心里。他向店员询问时,是不是因为紧张而声音发颤?当他终于找到这本书,付钱的时候,有没有因为那对当时的他而言并不便宜的价格而一丝犹豫?

我的手指颤抖着,翻到书的最后一页。在页脚的空白处,有一行用铅笔写下的、极轻极淡的字。字迹歪歪扭扭,是我父亲的笔迹,像他的人一样,质朴而笨拙。

那句话,正是书中最令我心碎的一句:“我们能够彻底了解的,是我们所爱的人,但我们终究无法完全帮助他们。”

泪水,终于决堤。

原来,他什么都懂。他懂我的挣扎,懂我的热爱,也懂我的孤独。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用他一生所信奉的“实干”,做出了他认为最能贴近我的事——去读我所读的书,去走我所走的路。他没有对我说“我支持你”,而是笨拙地捧起这本书,在那些他或许需要反复查字典才能读懂的字里行间,尝试着理解他那个“虚无缥缈”的儿子。

这本书,是他写给我的一封信,一封从未寄出,也从未谈及的和解信。信里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沉默的理解与深沉的爱。他将所有的歉意、担忧与骄傲,都折叠进了这本小小的书里,藏在了他最坚硬的铠甲之下。而我,这个自诩玩弄文字的人,却用了整整十年,才读懂了父亲这份最质朴无华的“文本”。

我合上书,紧紧地抱在胸前,仿佛能感受到父亲的体温。窗外,夕阳正缓缓落下,余晖穿过蒙尘的玻璃,为房间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空气中那股熟悉的味道依旧,只是这一次,我闻到的不再是隔阂,而是父子二人血脉中,那条奔流不息的、名为“爱”的大河。

那一天,我没有再整理任何东西。我只是坐在那张藤椅上,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父亲留给我的这封信,直到夜色降临,将我和我迟到的懂得,一并温柔地包裹。

作者: 谢福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