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5 建康通判，词名初显

05 建康通判，词名初显

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 年），辛弃疾被南宋朝廷派做建康府（今江苏省南京市）添差通判。通判一职是州府长官的副手，与知府、知州共理政事。

南宋朝廷知道，建康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地处长江边，山川形势险要，易守难攻，进可图中原，退可保将江浙，也是在长江下游对金作战的战略要地。

建康在历史上曾是六朝都城，也是南宋仅次于临安的大都会。在这座城市里，既设有皇帝行宫留守，也设有军马钱粮总领所，因而，建康守官一般都由朝廷重臣来担任。这次升迁，对辛弃疾这位由北来南的“归正人”来说，意义尤为重大。因为对他的任用，多少表明了宋廷执政者对归正人的态度有所改变。同时，这也给辛弃疾进一步展示自己的能力和才华，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建康行宫留守是史正志，留守就是建康府的一把手。知府下面有三个通判，分为东、西、南三厅，辛弃疾是南厅的添差通判。添差是个闲职，一般让宗室或者归正人担任，算是朝廷的优待。辛弃疾虽然没有重要的事务来做，但他结识了很多官场上显赫的人物，也多是主张恢复故土的知名人士。

除了行宫留守是史正志外，军马钱粮总领是后来当了宰相的叶衡，江南东路极度转运副使是赵彦端，江南东路转运判官是韩元吉，建康府通判是严焕，建康府观察推官是丘崈。

建康府经常有重要官员聚集，常常一同玩赏或宴饮，有时，也一同商讨恢复故土大计。在此期间，辛弃疾与建康知府史正志（字致道）相交甚笃。史正志也是主战派，他曾写下两首《新亭》诗以抒己志。在这两首诗中，史正志担忧“从此但夸佳丽地，不知西北有神州”，但守江南繁华，却忘记了北地沦陷，他所期盼的是“坐中不作南冠叹，江左夷吾是素期”，以管仲自比，意欲收拾河山。读了史正志的诗，辛弃疾十分敬佩，便作了一首《满江红 • 建康史师致道席上赋》与他应和：

鹏翼垂空，笑人世、苍然无物。还又向、九重深处，玉阶山立。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且归来、谈笑护长江，波澄碧。

佳丽地，文章伯。金缕唱，红牙拍。看尊前飞下，日边消息。料想宝香黄阁梦，依然画舫青溪笛。待如今、端的约钟山，长相识。

辛弃疾的这首词，开篇奇特，是以大鹏的视角起笔的。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笑傲人间缺乏治国的栋梁。又飞向宫廷庄严的朝堂，在玉石台阶上巍然屹立、威武轩昂。如同衣袖里藏着五色彩石的女娲，将来要把补天救国的重任担当。而现在，就暂且笑谈守护长江之事，看那碧波水澄。末句“且归”又将词意拉回了现实，拉回了聚会。

在词的下阕，辛弃疾写的是当时的环境。作这首词时，辛弃疾正与史正志等官员一道宴饮玩乐，畅游湖中。江南好地方，史君善文章。杜甫在《暮春陪李尚书、李中丞过郑监湖亭泛舟》写道：“海内文章伯，湖边意绪多。”在歌女的红牙浅唱、素手拍板间，辛弃疾举杯祝愿：愿日后得到消息，令史君做宰相。“黄阁”出自于东汉卫宏所撰的《汉旧仪》：“丞相听事门曰黄阁。”而现今这仅仅是梦想。辛弃疾与史正志继续乘着画舫，听那溪笛，顺便与这钟山约定。“钟山”，又名蒋山，即紫金山，在今江苏省南京市东，也就是当时辛弃疾他们游玩的地方。辛弃疾以此来告诫一行同道，要常相识，莫相忘。

因是与友人的应和之作，辛弃疾的言辞不免有些夸大，但词中意向可谓是开阔无比。以己之力，补有缺之天，这不仅是对史正志的夸赞，也是对他宏伟抱负的肯定。赠人之词，却有我有你，北伐中原，收复失地，不也正是辛弃疾自己的远大抱负吗？

在南宋时期，像辛弃疾这种职位低微的人，希望得到上层的青睐重用，往往奔走于有权势的大人物之间，以求能够得到他们的举荐。辛弃疾胸怀统一祖国的壮志，却无机会施展才能。他也曾上书皇上，陈述自己的政见，期盼能够得到重用，可一直没有结果。当时，驻建康的江南东路计度转运副使赵彦端，是当朝皇上的宗室，是接近皇帝的人物，很有势力和名望。他在过生日的时候，辛弃疾也来祝寿并在寿宴上写了一首词。因赵彦端自号介庵居士，故题做《水调歌头 • 寿赵漕介庵》。词云：

千里渥洼种，名动帝王家。金銮当日奏草，落笔万龙蛇。带得无边春下，等待江山都老，教看鬓方鸦。莫管钱流地，且拟醉黄花。

唤双成，歌弄玉，舞绿华。一觞为饮千岁，江海吸流霞。闻道清都帝所，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回首日边去，云里认飞车。

在一派歌舞升平的宴会上，辛弃疾没有写类似晏几道那种“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的闲词，而是不忘展示自己的壮志。他是想得到漕介庵的举荐，以得到施展自己抱负的机会。首句：“千里渥洼种，名动帝王家。”辛弃疾以天马喻赵介庵人才非凡，声名惊动了朝廷。而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雄心壮志得不到施展的辛弃疾，欲求得人家举荐的心情是不言自明。“金銮当日奏草，落笔万龙蛇。”说赵介庵给皇帝掌理过制诰诏书，颇有文采，落笔万言，如走龙蛇。在这里，辛弃疾隐约表示希望能得到举荐之意，但不直叙，可谓苦心孤诣，措词颇费踌躇。“带得无边春下”，是说赵介庵能赐福于人民，把春天般的温暖带来人间。“等待江山都老”，指岁月流逝，照应下文“教看鬓方鸦”，是说赵介庵青春长驻，鬓发还象乌鸦羽毛一样乌黑。这里，也隐含着辛弃疾要为国家作一番事业盼望已久、江山都等老了的意思。

接着，是“莫管钱流地，且拟醉黄花”一句。《新唐书 • 刘晏传》中记载：“诸道巡院皆募驶足，置驿相望。四方货殖低仰，及它利害，虽甚远，不数日即知。是能权万货轻重，使天下无甚贵贱而物常平，自言如钱流地上。”刘晏是唐代理财的高手，管理财政、赋税、盐铁等事务，使水陆运输畅通，物价稳定，市场繁荣，国富民强，国家富裕得如“钱流地上”。“钱流地”就是形容理财得法，钱财充足有余。也喻指赵介庵似刘晏那样会理财，使得治下富庶，如钱流地。“莫管钱流地”的意思是：这个时候，就不要管那些理财的政务俗事了。“且拟醉黄花”中的“且”，是暂且、眼下之义；“拟”是打算、来之义；“醉”意为拼醉，喻指喝寿酒；“黄花”就是菊花。此句的意思为：在这重阳佳节之际的宴席上，还是暂且用心来安排庆寿喝酒的事吧。辛弃疾把赵介庵比作刘晏，这里是说：你像刘晏那样会理财，使江南富庶，如钱流遍地，席间且不管这些，还是痛饮赏菊吧！上阙末句，借典贴切，用意颇深。既有赞美赵介庵作为计度转运副使在理财方面的出色政绩的用意，也不无替赵介庵代抒三十余年为地方官而不被大用的牢骚的意思。这一句，妙在将心中的意思表达得若有若无，能玩味而不能指实。而从结构效果上看，收尾这两句，还有结束上阙、开启下阙的功能。衔接自然而又转换如意，使上下阙之间显得紧凑。

下阙的内容，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前五句，紧承“醉黄花”，写祝寿盛况，这是写眼前景事。“双城”“弄玉”“绿华”都是古代传说中能歌善舞的仙女。辛弃疾首先将歌舞繁盛、美人来往的宴席场面，用节奏紧切的短句跌出，创造出目不暇接的视听印象。然后，以此为背景，写对寿主的劝饮敬酒。重点落笔的地方是“闻道清都帝所，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湖沙”，直接点明祖国北方有“胡沙”骚扰，而自己有志报效国家的意象却隐藏其间。而后，辛弃疾说“清都帝所”欲“挽银河仙浪”，又冲刷“胡沙”之举，无疑又是一种委婉曲折的措词。国难当头，志士献身，是辛弃疾的真正用心。

辛弃疾向赵介庵这位大人物提出自己的志向，希望漕介庵能在皇帝面前保举自己。恢复旧地是辛弃疾一直神往的壮丽事业，也是这首词的真正的意旨所在。“回首日边去，云里认飞车”又是一句美好的颂扬话，说赵介庵在人们“回首”之间，就能到皇帝的身边，人们会钦羡地望着漕介庵乘坐飞车消逝于天地云间。词中的喻意是不言自明的：你赵介庵他日到皇帝身边述职时，不要忘了替我这远离“日边”的人美言几句，把我报国的雄心壮志好好转达。这些自想象并运用隐语来完成的境象，十分显著地表明了辛弃疾希望南宋朝廷早日决策北伐的心情，同时，也充分表明了他对于寿主能受到皇帝大用、一展雄才的美好祝愿。在修辞效果上，因这一部分全用以天界写人间的隐喻手法，并妙用了像“清都帝所”“日边”等语词的多意性，所以，不仅表意含蓄深隐，而且造境绚烂奇特，具有浓郁的浪漫色彩。

辛弃疾以壮岁旌旗拥万夫的壮举投归南宋，并没有得到南宋朝廷的重用，一直屈陈下僚。不管是江阴签判也好，还是建康通判也好，都是低级的地方官。所任签判相当于县级政府的秘书长，通判也不过是地市级政府的副职，与孙悟空一开始就任的弼马温差不多。在此期间，他虽然呕心沥血将自己抗金救国的主张写成《美芹十论》奏陈给宋孝宗，但并未引起朝廷的重视。

辛弃疾是一个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的的爱国志士，一生力主抗金北伐恢复中原。由于他抗金北伐的主张得不到南宋朝廷的重视，他安邦定国的才能得不到施展，他以身许国的英雄志向不得实现，因此，他的内心是极其苦闷的。正因为如此，赵介庵寿诞盛宴的场景触动了他的衷肠，实在隐忍不住，便从心底里爆发出了“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的呐喊。

在辛弃疾看来，自己人微言轻。他虽然可以依制直接向皇帝奏陈时事主张，但却难以左右朝廷的政治倾向。而身为皇室宗亲又位居封疆大吏的赵介庵，却是个可以上达天听的重要人物。如果选一位能够游说皇帝兴兵北伐的官员，赵介庵无疑是最为理想的人选。所以，辛弃疾便即景触发了喷涌的爱国情思，写出了这首表达自己心声的《水调歌头 • 寿赵漕介庵》，这也是辛弃疾创作这首词的历史背景。

在另一首《念奴娇 • 登建康赏心亭呈史致道留守》中，辛弃疾这样写道：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处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镜难寻，碧运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此时，辛弃疾已得知史正志不久将调离建康，故相约再登赏心亭，为其赋词话别。这首词吊古咏今，泪落抒怀，字里行间充满凄凉，深深流露出南守将领们报国无期，壮志未酬的无奈。这首词，也是辛弃疾的代表作之一。

史正志任建康知府，并兼江东安抚使、沿江水军制置使、行宫留守等数职在身。而建康又是进图中原退保江浙的军事要地，处在这样一个重要的职位上，史正志也确实做了几件令人称道的事：

一是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 年）春，在建康府设立船场，增造战船。史正志曾制造过一艘 100 吨的战船，由 12 个叶片组成的桨轮来驱动。当时，这已经是很先进的桨轮船，大大提高了水军的战斗力。

二是乾道四，年以蔡宽夫宅创建建康贡院。这是供科举考试的场所，后来发展成著名的江南贡院。地点在今秦淮河畔夫子庙附近。

三是乾道五年，重修建康府城墙，增强防守能力。又修建镇淮桥和饮虹桥，便利城内交通。

四是乾道五年，创修建康府志，编成南京历史上第一部方志《乾道建康志》。全书共十卷，颇具规模。虽原书已佚，但佚文大量见录于《景定建康志》《舆地纪胜》《至正金陵新志》等书，极具史料价值。

史正志的德政受到朝野人士的认可，辛弃疾对他也是非常倾佩，尊敬有加。两人交往甚密，也经常探讨富国强民、恢复中原的大计。辛弃疾在一次登建康赏心亭时，触景生清，感慨万千，便写了此作，并送于史正志，以表达对国家前途的忧虑，对议和派排斥爱国志士的愤懑。

赏心亭是建康时期的名胜景点，位于城西下水门之上，下临秦淮河，登上赏心亭，便可见建康胜景。站在亭中，辛弃疾追思往昔，凭栏吊古，感受到了千斛的愁怨。在辛弃疾的眼中，古都建康不是一派龙盘虎踞的帝王气象，而是满目疮痍，让他不禁感叹，兴亡百姓苦。接着，辛弃疾描摹的是江山景象：斜阳落入柳梢，飞鸟归于水边，陇亩之上，清风拂着乔木。遥望大江，孤帆西去，耳边隐约传来不知是何人吹奏的笛声。

自古以来，长江都是兵家的征战之地，也是南宋最为重要的屏障。看着滔滔江水，辛弃疾的思绪不仅回到了六百多年前，晋室南渡，建立东晋，不正与偏安一隅的南宋异曲同工吗？前秦苻坚挥师南下，投鞭断流，不正与金朝完颜亮大军侵宋如出一辙吗？幸而有名将谢安在淝水之战打败前秦，才保全了半壁江山，免了一场生灵涂炭。

想到这里，辛弃疾便心生感叹：即使如谢安风流，也要晚年见忌，不得不将功业地寄托儿辈，自己每日下棋度日。“宝镜难寻”，可恨那能识肝胆忠奸的宝镜已经不见。唐代官员李浚在所著的《松窗杂谈》中记载：“渔人于秦淮得古铜镜，照之可见脏腑……”在这里，辛弃疾指的应是秦淮渔人得到的那面古铜镜。因为辛弃疾从沦陷区归宋，被人们看成是“归正人”。而“归正人”是被人歧视的，朝廷也怀疑“归正人”有异心。所以，辛弃疾登上赏心亭，下临秦淮河，便想起了秦淮渔人那面古铜镜，他恨不能得到这面能瞧见脏腑的“宝镜”以明心曲。

辛弃疾的眼中，只有江风怒号，江浪翻涌。这嘶吼着的长江，正如这不太平的时局。清代文学家刘熙载曾在《艺概》中评论道：“稼轩词龙腾虎掷，任古书中俚语、废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天资是何复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