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步入仕途,兄弟惜别
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 年)三月,苏轼被任命为河南省福昌县主簿,苏辙也被任命为河南省渑池县主簿。当时,主簿是办理文书等事务的九品官。两兄弟听说明年将举行制科考试,都辞不赴任,准备应试。
制科考试是宋朝的一种特殊的考试制度。它不同于每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制科考试是不定期举行的,程序比科举考试要繁琐。应试人员要通过朝中大臣的举荐,才能参加预试,预试通过后,由皇帝亲自出考题考试。制科考试的选拔非常严格。在宋朝三百多年的历史中,科举考试共选拔了 4 万多名进士,而制科考试只选拔了41人。制科考试成绩分第一等、第二等、第三等、第三次等、第四等、第四次等、第五等。其中第一等、第二等是虚设的,第五等最差,基本就被淘汰出局了。
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 年),苏轼、苏辙两兄弟在恩师欧阳修的推荐下,参加了制科考试。此前,两兄弟为了专心备考,特意从家里搬出来移居到怀远驿站,以排除一切可能的干扰。这次考试的科目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是朝廷中最有发言权的一类官员的备选。当时,曾有很多士子前来应试,但听说“二苏”在此,十之八九都自动放弃了考试的机会。最终,苏轼取得了第三等的好成绩,苏辙为第四等。据《宋史 · 选举志》中记载:“自今制科入第三等,与进士第一,除大理评事、签书两使幕职官;代还,升通判;再任满,试馆职。制科入第四等,与进士第二、第三,除两使幕职官;代还,改次等京官。制科入第五等,与进士第四、第五,除试衔知县;代还,迁两使职官。”有宋一代,得制科第三等的只有 4 人,分别是吴育、苏轼、范百禄和孔文仲。其中,苏轼分别于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 年)和治平二年(1065年),两次参加制科考试,成绩均为最高第三等。
通过制科考试后,苏轼被授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苏辙也被任命为商州军事推官。因老父苏洵独自在京奉命修礼书,兄弟俩担心老父独自一人孤单寂寥,无人照顾,于是,苏辙奏请留京侍奉老父。
朝命既下,离别在即。苏轼、苏辙两兄弟从小就在一起。少年游玩之时,凡有山可登,有水可戏,苏轼未尝不急急撩起衣裳,率先而行;而苏辙却要察看一番后,才不紧不慢地跟上。苏轼如果得到一幅书画佳作,立刻欢呼雀跃;而苏辙却总是淡漠地看着,不太在意。但苏辙跟在哥哥身后读书习字,一刻都不曾离开。苏辙说哥哥“扶我则兄,诲我则师”,苏轼认为弟弟“岂是吾兄弟,更是贤友生”。苏轼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心中不免难过,苏辙也是一样的心情。眼看离别的日子一天一天迫近,兄弟俩的心情无比沉重。
离别的日子还是到了。这一天,苏轼跟妻子王弗带着长子苏迈踏上了征途。苏辙骑马跟随数十里,为哥嫂送行。一路上,兄弟两人互相叮嘱对方,要照顾好身体,说话办事要谨慎小心……千言万语,万语千言,难以言尽兄弟情深,难舍难分。然而,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已经到了郑州西门外了,苏辙才不得不犹犹豫豫地打马回返。苏轼望着弟弟回转的背影,直到在旷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才继续启程赶路。那一刻,他泪眼模糊,怅然若失,于是,他给弟弟写了一首《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
归人犹自念庭闱,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垅隔,但见乌帽出复没。
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路人行歌居人乐,僮仆怪我苦凄恻。
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
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诗的大意是:没有饮酒,头却晕乎乎的。不是我喝醉了,而是我的心早已随着你远去。寂寞的归途,你尚且可以一心系念家中的老父,而我,行走在异乡的旷野,用什么来安慰心中的孤独?你的身影已消失在远方,我只有爬到更高一点的地方,希望能再看一眼你远去的背影,却只看到你的乌帽随着坡路的起伏在丘垅间时隐时现。一想到你衣衫单薄,在这样一个苦寒的日子里,只身骑一匹瘦马踏着月色走在归途,不由得引起难言的苦闷,惹得身旁的僮仆,都疑惑地瞪大眼睛问我,路上的行人都是快快乐乐地边走边唱,您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其实,我不是不知道,人生终有一别,我只是担心岁月飘忽,不知何时能跟你再次夜雨听萧瑟。记得当日怀远驿中,夜晚风雨骤至,雨打窗棂,长夜寂静,你我孤灯之下,共赏唐代诗人韦应物的“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的诗句,当时的场景与诗中的意境何其相似。你我在萧萧风雨中,彼此对床畅谈,当时何等惬意。以后还不知道哪一天能够重享那样的快乐时光。还记得我们当时的约定吗?日后功成名就彼此完成对江山社稷的责任和义务之后,一定及早隐退,同回故乡,纵情山水,共叙手足之情,共享闲居之欢。一定不要忘了我们的盟约,一定不要因为贪恋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而忘了相知相惜、相亲相爱的兄弟情缘。
作别弟弟,苏轼与妻子一行人策马行至渑池(今河南省渑池县)。渑池在洛阳之西,崤山之东。当年,兄弟俩随父亲首次进京赴考,就曾路过这里。苏轼记得,当时他们留宿在一座寺庙里,寺庙里的住持老和尚法号奉贤,待他们极为热情。临别之时,兄弟二人在奉贤老和尚居室的墙壁上各自题诗一首,以作纪念。如今旧地重游,奉贤和尚已圆寂,题诗的墙壁也早已斑驳得无法辨认。想想自己漂泊不定的行踪,苏轼不禁感慨万千。
苏辙返回京师后,追忆五年前与兄由眉州往京师经渑池时访僧题壁旧事,遥想苏轼此番独行寂寞,思念为结,给哥哥写了一首《怀渑池寄子瞻兄》:“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曾为县吏民知否? 旧宿僧房壁共题。遥想独游佳味少,无方骓马但鸣嘶。”
苏辙在该诗的自注中写道:“昔与子瞻应举,过宿县中寺舍题其老僧奉闲之壁。”因为他曾被任命为渑池县的主簿 ( 由于参加制科考试,未到任 ),此前经过这里,有访僧留题之事,所以在诗里写道“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这些经历是偶然还是必然?他充满了疑惑,也是表达心中的感慨。同时在首联中抒发了他与兄长依依惜别的难舍之情。“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这句诗中的“怕”字,含有双关含义,一是人生道路艰难,二是一种无可奈何。苏辙的这首诗,主题是怀旧,是回忆,是惜别。回忆当年“曾为县吏”,回忆“共题僧房”,数年光景恍如昨日,不免令人感叹,又惜别哥哥“独游”,想必这趟旅程是“佳味少”了,不过有什么办法呢?一旦踏入仕途,就像棋盘上的棋子,只能身不由己,任人摆布。骓马走累了,可以“鸣嘶”,但人却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由此,这首诗体现一种人生的感叹。
看到弟弟的诗作,苏轼立刻步韵和诗一首《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爪印,鸿毛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君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在这首诗中,苏轼对弟弟进行了一番真诚的诉说:人生在世,到这里、又到那里,偶然留下一些痕迹,你知道这像什么吗?我看真像随处乱飞的鸿鹄,偶然在某处的雪地上落一落脚一样。它在这块雪地上留下一些爪印,正是偶然的事,因为鸿鹄的飞东飞西根本就没有一定。老和尚奉闲已经去世,他留下的只有一座藏骨灰的新塔,墙壁已破损,我们也没有机会再看到当年题过的字了。你还记得当时前往渑池的路程是多么崎岖吗?路远人又疲劳,驴子也累得直叫。
在忧伤时,两个人互相慰藉,在患难时,彼此扶助,在人生漫长的风风雨雨里,两人互相扶持,相互鼓励。即便是离别之后,彼此还会相会于梦寐之间,写诗互相寄赠以表达彼此的思念之情。即便是在中国这样的伦理之邦,像苏轼兄弟之间如此的友爱之美,也是绝不寻常的。
古往今来,兄弟之间相亲相爱相知相念之情,未见超过“二苏”的。特别是比起曹丕与曹植的手足相残,鲁迅与周作人的兄弟反目来,“二苏”之间的手足亲情,显得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