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罗泽南献计平祸端
湘军成军之初,曾国藩帐下的罗泽南和塔齐布最有名,时称“塔、罗”。塔齐布勇猛善战,文韬不足;罗泽南有谋有勇,既是大将又是幕客,是少见的人才。
巡抚骆秉章为官庸冗,对曾国藩如何审案、如何杀人并不大放在心上,反以为有人为他平靖地方,自己乐得清闲,但其他文武官可就不像骆秉章了。
刚从衡永郴桂道上提拔而来的按察陶恩培就把曾国藩看做眼中钉,常找骆秉章叨咕:“曾剃头办事还有个规矩没有?一次杀这么多人,连个招呼都不打,他以为是在自家院子里杀鸡吗!他如此自行其事,湖南一省,只要他曾国藩一人就行了,我们跟着吃干饭就行了!”
骆秉章迟疑一会儿说:“曾国藩是专断了些,但他勇于任事,也难能可贵。
皇上下旨让他这么做,咱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我们倒无所谓,只是中丞您的地位难处啊。皇帝下旨办团练,各省都有人在办,安徽的吕贤基、江苏的季芝昌,哪个官衔不比曾国藩高,但他们都在巡抚管辖下办事。如今团练大臣十几个,没有像他这么办事的!”
陶恩培这话引起他的警觉。昨天湖南提督鲍起豹也曾说,曾国藩等开口闭口湖南官员暮气深重,要起用书生取而代之,气势咄咄逼人。杀人确应请示巡抚,但也自作主张。长此以往,让各衙门官员如何留住面目,让他这个巡抚如何担当!
停了一会儿,骆秉章问:“你刚才说鲍提督也讨厌他,什么事啊?”
陶恩培回答:“曾国藩要撤换清德副将,提拔塔齐布。清德到他那里诉苦。
鲍提督认为这是排除异己,培植亲信。塔齐布是刚提的都司,马上要提为副将,取清德之位,这算什么事,他曾国藩是个在籍侍郎,他有这个权吗?”
骆秉章感觉事态有些严重,又搭上满员清德,还是不掺和为好,便打起呵呵。
陶恩培见状,只好起身告辞。
此前,曾国藩曾找鲍起豹商量操练营伍之事。曾国藩的勇丁三营和驻长沙的绿营兵分开操练,到时合起来会操,由他与提督官佐共同检阅。鲍起豹手中还有三千五百绿营兵,那是国家的正规军,自己才是真正的统帅。他根本看不起曾国藩带来的那千把土里土气的民兵,但碍着曾国藩的面子,只好同意。
曾国藩被朝廷任命的是团练太臣,说到底是个练兵的大臣,练出好兵好去打长毛。所以,他对操练十分重视,在无案可审时,每日到场。鲍起豹早已懒散惯了,他吃不了练兵那个苦,总不去练兵场督促。
曾国藩一面督促团勇操练,一面冷眼看绿营军。绿营兵多数懒惰,队伍人数不足,稀稀拉拉。操练时集合、点名、走走步伐、各自拿起刀枪舞弄几下,就算完事。
但是,有几支队伍却不一般。一个是抚标中营守备塔齐布督管的队伍,队伍齐整,塔齐布穿着短衣紧裤,脚穿草鞋,为士兵示范。曾国经过调查,知道他是满洲镶黄旗人,原在乌兰泰部任大器营护军三等侍卫。咸丰元年分发湖南,以都司用。此人虽是上三旗中人,但毫无旗人作风,果勇沉毅,一腔热诚。
第二个人是提标二营千总诸殿元,武举出身,技艺精纯。士兵在他训练下,可方可圆,可见他带兵有方。
第三个人是把总周凤山,是镇筸兵的小头目。此人武艺好,熟习兵法,威信很高,他带的队伍也很齐整。
曾国藩经过协调,请上述三人作团勇的教师,发给他们双饷。
自团勇和绿营联合操练,绿营兵不能像平日那么马虎,又有塔齐布等带头,绿营官兵也只能陪在那里。团勇每天早晨出操,接连练四个时辰,曾国藩一丝不苟,总是亲自到场督促。还经常集合训话,一训便是个把时辰,讲什么军纪、作风、吃苦耐劳、尽忠报国等等。一天下来,个个骨架散板,曾大人的训话,更让人腻烦之极。
绿营兵回到营房,个个痛骂曾国藩,盼他早点见阎王。
于是,绿营兵上操的人数越来越少,连塔齐布的抚标中营缺操者亦渐增多。
曾国藩见了很恼火。尤其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长沙协副将清德,自会同出操以来一次也不出现,派人请他也不来。打听原因,是对曾国藩保奏塔齐布不满。曾国藩为提高长沙绿营的战斗能力,曾据实两次保举塔齐布,一次保举为游击,再度保举为参将。而清德在塔齐布为火器营护军时已是副将了,现在仍未升迁,塔齐布则由一个无品级的护军眼看也要和他同等级了,因此很不服气!便在长沙的军官中煽动,军官们早已不满曾国藩干预他们的操练和生活,便不让士兵再听令于曾国藩和塔齐布。
清德明目张胆的对抗,曾国藩自然也不会听之任之,便命罗泽南调查他的污点。找绿营军官的污点也太容易。很快,罗泽南就汇报了清德贪污军饷、倒卖军火、嫖妓、赌博等恶行。还说太平军围长沙时,一次清德竟然脱去官服,躲到老百姓家里。
查实之后,曾国藩决定拿清德开刀。
机会很快就来了。六月初八是清德姨太太的生日,几天前清德便发出请柬,想为爱妾热闹一天。而逢三、八是绿营和团练会操的日子,可见清德根本不把军训和曾国藩当回事。曾国藩利用这个机会狠整一下这个骄蛮的家伙,便于初七日发出告示,晓喻团丁和绿营,初八会操,是对几个月操练的大检查,官兵们必须按时参加,任何人不得缺席和请假。
当晚,清德的亲兵便把曾国藩的告示内容告知了他,清德闻言大怒,当即大骂曾国藩,并扬言让他滚蛋!他进一步告诉亲兵:宴席照样摆,操办喜事的一个不能少,看他能对我怎么样!
第二天会操时曾国藩穿带整齐,骑马来到南门外练兵场。
点名时,清德不仅未到场,他的长沙协左营五百人只到了二百多。曾国藩顿时大怒,下令全体停止会操,质问长沙协带队的都司:“人都到哪里去?”都司回禀:五十多人为清德将军操办喜事,七十多人因病请假,余者不知去向。
曾国藩登上点将台,威严地说:“兵者,国之长城也。国家出饷养兵,意在保国卫家。如今,长毛已攻下武汉,正向我湖南进犯,像今天这样,如长毛来攻,将领办私事,兵员缺了一大半,还怎么作战!兵者,国之利器也。刀剑要长磨砺,不然将生锈,绿营怠于操练,使队伍松散,如何能上得战场!”他还说,今天的事一定要严查,追究主要军官的责任,无故缺席者,一律记过、罚饷。
曾国藩再令罗泽南、李续宾查实兵员的缺数、去向和原因。而后把情况写一封长信,连夜送给湖广总督张亮基。清廷兵利,各处八旗兵归都统管辖,绿营兵总归总督管辖,巡抚一般不许干预各省兵事。张亮基本对湖南绿营的腐败不满,看到信中说的情况更加气愤,马上回信交来人带回,让曾国藩按军纪具折参清德。
张亮基的回信,便是总督的意见了,这是湖广地方的最高命令。
于是,曾国藩立即写了一折一片。折上的内容叙说长沙绿营军纪散漫,原因是军官管理松懈,清德在大敌当前时为小妾过生日,公开让会操的士兵为其办事,支持数百兵员不去操练,影响极为恶劣。附片的内容是,长毛进攻长沙,清德见敌人开挖地道,轰陷南城时,他丢开士兵和陈地,自行摘去顶戴,藏匿于民户。
所带兵员也效之脱去号衣,抛之满街,传为一方笑柄。因此请求皇上将清德革职解交刑部从重治罪,庶几惩一儆百,肃军威而作士气,若自己稍有私见,求皇上严查,治臣欺君之罪。
奏折拜发之前,他思考再四又附一片:他以为塔齐忠勇奋发,习劳耐苦,深得兵佐之心,故荐此人,乞皇上破格超擢。日后塔齐布如有临阵退缩事,即将微臣一并治罪。是让皇帝提拔塔齐布,以代清德。
清德办喜事搅了六月初八的大会操,他对曾国藩的举动不能不注意,因此自己被参、塔齐布被保的事很快传到他的耳中。他自然又急又恨,心生一计,跪到鲍起豹那里大肆挑拨。他不提受参之事,只是渲染曾国藩在长沙自作威福,贬低绿营官兵,在练兵场上当着全数官兵的面攻击绿营官佐,还给他管不着的官兵下达记过罚饷的处分。大家都说:“兄弟们到底是受提督的指挥,还是受团练大臣的指挥!”此外,又编造了许多曾国藩指责鲍起豹治军不严,作风腐败的谣言。
鲍起豹是个骄傲跋扈的武夫,根本就看不起曾国藩一介文员,听了清德的煽动,勃然大怒:“他曾国藩一个舞文弄墨的书呆子,懂个屁练兵!他敢讥我带兵不严,他知不知道,六月酷暑逼着士兵演练,这哪里是练兵,分明是虐待士卒!”
清德见鲍起豹上了道,又趁机说,自己为家人办生日,找几个士兵帮忙。而曾国藩抓住机会大作文章,让他的团丁调查我,还上本参我,要撤职拿问,保举塔齐布做长沙协副将。
鲍起豹听了更加恼火,一拍桌子说:“反了他曾国藩!参劾我绿营大将,也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是骆中丞也不敢这么做!传我的命令:自明日起,营兵一律不与团练会操,塔齐布也不准再到团练那里当教练。谁敢违抗我的命令,先打五十军棍!”
有长沙最高军事长官的支持,绿营兵愈加看不起团勇,同时嘲笑曾国藩,认为他只会说说嘴,动枪动刀,不是鲍提督的对手。从此,绿营不再出操,团练士兵不断受到长沙协士兵的袭击和辱骂,曾国葆在大街上还挨了一群绿营兵的拳脚。
塔齐布不敢再来当教练,罗泽南、李续宾、王錱等团勇头目感到了屈辱。绿营与团勇的矛盾一触即发。
矛盾果然爆发了,首先发生在凶焊的镇筸兵身上。
镇筸是个地名,在湖南凤凰县境,这里人情强悍,私斗出名,所以入伍的兵勇也极为强霸。镇筸兵自明代便以凶悍名世,到咸丰年全国六十六镇绿营兵,仍数镇筸兵凶野。他们经常闹事,寻找是非与别镇争斗,一旦争斗他们会一拥而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不在乎。这次绿营与团勇的矛盾,他们又先挑起。
七月十五中元节那天,绿营放假一天,团勇也随着放假。士兵们去长沙各地吃酒、逛庙会。塔齐布怕士兵干出出格的事来,带着几名护兵四处检查,当走到一处酒棚,看见四个镇筸兵正在打架,四周也有各棚的绿营兵,也有团勇远远站着看热闹,都不敢上前劝架。塔齐布看到不像话,便大声喝道:“不要打架!丢人现眼,要打回营房打去!”四个镇筸兵一听不再打,却瞪着醉眼看着塔齐布,其中一个说:“老子们在这玩玩,干你屁事?你狂叫个熊!”护兵一听吆喝:“这是塔参将,你们瞎了眼吗?”
若是平日,不要说参将、就是都司、把总也是可以镇住一般士兵,哪怕是镇筸兵。但因前些日子曾国藩与绿营鲍起豹闹矛盾,又传扬塔齐布投靠曾国藩出卖绿营,这几个悍兵趁着酒劲更加撒野。
“什么屌塔参将庙参将,老子只认鲍提督,就是曾剃头也管不着老子吃酒玩耍,有本事请鲍提督来,就是曾剃头来了也只配给老子舔腚!”
塔齐布的护兵见状大怒,他们冲向镇筸兵,一顿好打,个个鼻口流血,满地找牙。塔齐布的兵自然个个都有真本事,何况是护兵。
镇筸兵人少,吃了大亏后狼狈而逃。
当晚,当塔齐布回营刚坐定,只听一片吆喝声,一百多名镇筸兵执刀舞枪,向他们营房冲过来。营官邹寿璋以为发生兵变,也集合全营五百名士兵把在营房门口,其他绿营、团练也吹号集合队伍,准备打伏。
邹寿璋急忙向冲过来的镇筸兵讯问发生了什么事,那几个挨打的镇筸兵见势头不对,吵吵嚷嚷一顿便领着一百多名士兵呼啸而去。
等把实情弄明白,邹寿璋报给团练大营,曾国藩知道后一下气个半死。如今绿营把他当成死对头,连一般士兵都敢痛骂他,塔齐布不仅未得升职,反受连累。
于是,他提笔给鲍起豹写信,要求他惩办镇筸兵。
鲍起豹接到信后,嘴里说:“我让你曾国藩下不了台:“于是也给曾国藩写了一个便条:“把喝酒闹事的镇筸兵捆送,请曾大人按军律处治。”他派一队亲兵,到镇筸兵驻地,声称曾国藩逼要闹事的四个士兵。亲兵把四个兵捆好,连信一起送给曾国藩。
镇筸兵被捆走后,恼了云南楚雄协副将邓绍良,他是镇筸兵的头领。他会亲兵吹号集合,当众煽动:“曾国藩捆走了我们四个兄弟,杀头示众。这是我们镇筸兵数百年未有过的奇耻大辱!兄弟看怎么办!”
队伍中立即有人喊:“曾国藩敢杀我们的人,我们先把他杀掉!”“塔齐布是绿营的叛徒,也杀了这个奸细!”
于是,数百镇筸兵在邓绍良的率领下,呼啸着先冲向塔齐布的住房,把屋子里的东西全部砸碎。塔齐布听到呼叫声,先躲到院后的草丛中才免于一死。捣毁塔齐布的家后,镇筸兵又呼啸着冲向审案局,将曾国藩的临时衙门围住。
衙门的卫兵一见不好,高喊:“绿营造反!护住曾大人!”曾国葆立即率亲兵,把正在议事的曾国藩、罗泽南等护住。罗泽南则命令几个士兵:“翻墙去叫大队来!”曾让王錱翻墙去请骆秉章。
两边剑拔弩张,曾国藩站起来,面对怒目而视的邓绍良,大声说:“邓绍良,你目无王法,狗胆包天,竟敢青天白日闯我钦命团练大臣的衙门,你不要命了!”
镇筸兵个个扬刀舞枪,乱嚷:“曾剃头快放人!”“不放人,杀了他!”
巡抚衙门和审案局只是一墙之隔,骆秉章怕事情闹大,在王錱等人的的陪同下,很快到达。
他先是假意喝退了邓绍良和镇筸兵,然后让曾国藩放了人,先平众怒,再从容处置。
曾国藩这些天对骆秉章隔岸观火的态度早已不满,正想利用机会压压这个无能的中丞大人。他说:“骆中丞,我作为练兵大臣,处罚不守军纪的骄兵,何来众怒!镇筸兵酗酒闹事,辱骂长官,我已征得鲍提督将令,让我根据军纪处置,这里有鲍提督的咨函。”他不等骆秉章再开口,高喊:“来人!把鲍提督捆送的四个目无长官的闹事者押上来!”
曾国葆答应:“带上来!”
只见刘松山、李运典、彭毓橘、王魁山、易良幹等全身披挂,带着一百名刀手,押来四个镇筸兵。这时,团练三营人马也赶来审案局,把邓绍良带来的镇筸兵团团包围。
骆秉章此来本想压压曾国藩,见此情景,吓得脸色惨白,不知所措。邓绍良等也都有大祸临头之感,吓得浑身发抖,先前的军威一扫而光。四个被捆的士兵,更是两腿发软,跪在曾国藩面前直呼“饶命!”曾国藩断喝:“作为保境安民的国家军队,竟敢在公众场合酗酒闹事,辱骂长官,循鲍提督所请,杖责五十军棍,游营三日,以示军纪之严!”
令下,早有八条大汉手持大棍,把四个兵按倒在地,抡棍便打。
邓绍良见状已汗如雨下,正要溜走,曾国藩大声喝住:“邓绍良,你身为副将,纵兵持刀攻本部堂衙门,形同谋反,罪当诛戮!本部堂暂且让你回营,等待听参吧!”
然而,正当审案局为出口恶气而快慰时,更大麻烦又来了。
镇筸兵那边传出消息,四个挨打的士兵中一名叫王连升的,被抬回后当夜死亡。邓绍良与鲍起豹商量,声称绿营士兵被曾国藩活活打死,绿营士兵可不是该杀的匪徒;即使当兵的犯了纪律,也不该被打死。人命关天,要让曾国藩吃官司抵命。
曾国藩一听王连升死亡,心里一惊,随之同罗泽南商量,一个士兵挨打,打的是屁股,无论如何也打不死。
正当他们议论之时,审案局外传来叫骂声,警卫来报,邓绍良率镇筸兵抬来了王连升的尸体,要进审案局。曾国藩命令紧闭大门,不予理睬。
外面叫骂一阵后,警卫送来一纸,上面写着三条,有鲍起豹的签名:由审案局一人为死者偿命;为死者披麻戴孝发丧;发给抚恤银一千两。“如果做不到,就拜折到皇帝老子那打官司!”这是鲍起豹带来的口信。
“一派胡言!出去把尸体搬开,审案局要办事,岂能让臭尸挡路!”曾国藩大喊。
罗泽南制止了亲兵的行动,把曾国藩拉到一边,剖析利害、商量对策。
罗泽南认为,五十棍打不死一个当兵的,其中或另有蹊跷,说他们弄死王连升借尸整审案局又拿不到证据。如硬不答应条件,打起官司来,对我方的确不利。
因此,他建议先把尸身入殓置于空屋,余下来的由他处理。曾国藩只好同意。
三天后,罗泽南取来长沙利生药铺的药单,是死者因风寒抓的药,有死者的签名。利生药铺老板说风寒虽不致死人,但若受刑罚和惊吓便不好说,并愿亲自出来作证。
“死者先有病在身,受刑时并未说明,因受刑、受惊至死。如此一来事情便好办了。”罗泽南说着,给曾国藩再出主意:派人把药单送给邓绍良,再谈条件。
经讨价还价,双方定下三条:审案局派人护送死者灵柩回原籍;发给抚血金白银五百两。
原来,利生药铺老板贺瑗的堂妹已许给曾国藩长子纪泽为妻,他能不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