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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舞台,小角色

时间: 2015-03-16 热度: 21 来源:

第一章 大舞台,小角色

1937年10月下旬,上海城下,炮火连天,中日双方数十万军队拼死搏斗,血流成河。历时3月的淞沪抗战以失败告终。在几十万军队逃离上海之即,第9集团军第524团中校团附谢晋元和他的一个加强营却被蒋介石留在闸北,“死守上海”……1937年10月下旬,上海城下,炮火连天,中日双方数十万军队拼死搏斗,血流成河。此时,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城内的一座密室里,两位隔岸观火的大国外交家,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臆测中日战争走势,各有高论,互不相让。体态优雅、一副十分自信神情、长着拿破仑鼻子的这位是法国政府代表拉加德,而身材修长、打着深蓝色领带、十足文人气派的那位是美国外交家亨培克博士。他们到布鲁塞尔来,为的是出席几天后召开的讨论中日战争的九国公约会议。这是中国寄予希望的重要国际会议。中国国民党政府在战场上抵挡不住日军的强大攻势,指望大国出面干涉,在谈判桌上遏止侵略,战火笼罩下的上海城市以有补于日益危急的严重事态。“到布鲁塞尔来,我们总应做点什么事,为中国盟友,也为我们在远东的重大利益,不知法国政府有何打算?”当仆人把杯中残羹撤下,端来时鲜水果后,亨培克一边品尝着当地出产的白葡萄,一边以探询的语气问。“能做的事情已经不多。”拉加德是中国问题专家,不过,在过去几次国际会议中,只要他出席,总要发表对中国不利的言论。他接着表示:“当然,从道义出发,法国政府赞成此次会议通过一项谴责侵略的声明。”“这无济于事,中国需要切实的支持。”这不是亨培克个人的看法。美国政府希望扶住中国,以抵制日本,但又不愿单独出面,以免卷入战争。美国认为,中国“门户开放”的时候,美国是列强中最后一个挤进来的,现在挽救中国,也不应让美国先行出血。“支持?”不料,拉加德冷冰冰地说,“中日战争已成死棋。据法国国防部分析,中国军队在上海的抵抗,可能坚持不到我们正式开会的11月3日。整个中国战场的战事,年底前就会结束。”“有什么根据支持你的论断?”亨培克对这位中国问题专家的断语一点也不吃惊。“我有有关中国战场的最新战报。”拉加德抖着几份刚从巴黎传来的情报资料。“未必如此。”亨培克平静地说,“在美国,我也听到类似的预言。但军事权威们只会根据有关部队、大炮、坦克、飞机等数字来判断局势,而忽视了心理因素。不仅美国国防部,法国国防部的官员们莫不如此。”大半因为亨培克最后一句话的刺激,拉加德显得有些激动,他反问:“阁下有何高见?”“中国人不会停止抵抗。6个月以后也不会停止。”“根据什么?”“我有一种直觉。”亨培克接着谈起早年在中国杭州教书时的经历,“我曾亲眼看到一队参加北伐的中国士兵把一列熄火的列车推走了。此事给我深刻印象。”“就凭这?你太轻率了!哼!”拉加德高傲地哼了一声。“我敢打赌。”亨培克突然心血来潮,也许,因为受到拉加德那声不中听的鼻音刺激。“赌什么?”有着拿破仑遗风的这位法国人不甘示弱,追问道。“外交家说话当然算数。”亨培克略一停顿,说:“我收藏有一幅法国早期印象派油画。

你呢?”拉加德以不屑的神情答:“我以为不值得为此下大赌注。我只有一瓶中国出产的茅台酒。”“一瓶酒少了点,再加一样东西,怎么样?”“什么东西?”“法国预言家的荣誉。”“一言为定。”拉加德显然被激怒了。“一言为定。”亨培克在不动声色中,握住了拉加德伸过来的毛绒绒的大手。曾经是在许多重要国际条约上签过字的两位外交家的手,现在却为一个近乎荒唐的口头协议打赌,郑重其事地握在一起。“阁下,你的法国油画肯定是要物归原主啦!”拉加德已有几分得意。“预言家,当心你的荣誉。”亨培克白皙的手使了下暗劲,回答道。

秋风萧瑟中,淞沪抗战进入了紧急关头。战况日下,败象环生。设在南京总统官邸内,直通前线指挥部的长途专线电话,神经质似的一阵紧过一阵地抽搐。蒋介石喜欢电话,淞沪抗战以来,他常常整夜整夜守在电话机前,不断地给前线指挥官打电蒋中正话,询问战况,下达命令。他的电话甚至越过四五级指挥所,直接打到师长或团长那里。有了电话,他就能随心所欲地指挥作战。但是,这几天,他又特别怕听到电话铃响。近日,电话里传来的尽是令人丧气的消息。最令他震怒的是,刚才,顾祝同报告“战略要点大场失守”,蒋介石像遭电击,浑身一阵颤抖,他含混不清地咒骂:“该死、该死!”随即挂上电话。蒋介石大怒不止。淞沪抗战,他是下了大决心投入大本钱的。战争爆发后,他连连调兵遣将,共投入70个师的精锐部队。嫡系部队中,除了汤恩伯13军、卫立煌14军未动用外,其余悉数开至淞沪战场。淞沪抗战打响不久,蒋介石自己给自己加封为陆海空三军大元帅。就职大典上,他曾慷慨陈词:上海一隅之抵抗,对于整个中国均有极大之影响,我军应誓死固守,与上海共存亡。不仅蒋大元帅坐镇南京大本营,眼睛盯着上海战场,就连蒋夫人宋美龄也往返奔波于京沪道上,亲临前线,视察军情,慰问伤兵,鼓舞士气。尽管如此,淞沪抗战,在经历了一个轰轰烈烈的开局之后,便急转直下,不可收拾。到眼下,战略要点大场失守,全线动摇,战局败坏,几十万大军有被合围之虞。大势去矣。桌上的电话又霍然震响,盛怒之中的蒋介石,用厌恶的目光,远远地盯着电话机,心想,能有什么好消息?他拿起话筒。“委座……”话筒里又传来刚才那战战兢兢的苏北涟水口音。又是顾祝同。蒋介石眉心一拧,“嗯”了一声。顾祝同是负责淞沪作战的第三战区副总司令官,总司令官由蒋介石自兼。刚才的电话只说了一半,报告了大场失守,就被蒋介石怒气冲冲地卡断。而他知道,电话的下一半将会招致委座的更大恼怒,但又不敢不报。“委座,上海之战已不可为……”顾祝同硬着头皮,吞吞吐吐。于是,他又招来蒋介石一阵呵斥:“大声说!”“是,”顾祝同提高声音,鼓起勇气,请示机宜,“大场失守后,庙行、江湾、闸北也行将不保,上海非久战之地,我主力应脱离市区,向锡澄线既设阵地转进,易地决战……”“你是说要撤退?”蒋介石吼声如雷。“是的,舍此,别无他途。”战局至此,无可奈何。蒋介石又气又恨,又恼又悲,说:“墨三呀(顾祝同字墨三),我以百万大军相托,你却让三军尽没,你好不争气呀!”

不退是不行了。历时3个月轰轰烈烈的淞沪抗战,眼看要以失败告终。大上海就这么完啦?绝望中,蒋介石把念头移向即将在布鲁塞尔举行的九国公约签字国会议。他希望英美法等列强伸张正义,制裁日本。娘希匹,什么伸张正义,根本是为了他们的在华利益。列强在中国均有重大利益,比如上海就有英美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难道他们能坐视不管?他想,只要西方列强大喝一声,日本在中国的侵略行径将有所收敛。

而眼前的问题是,磨磨蹭蹭的九国公约会议,按计划要到11月3日才能开幕。今天才是10月26日,上海城下大规模的抵抗,无论如何挨不到会议开幕的那一天。倘若会议开幕之前,上海已告陷落,那么,中国在列强心目中,就很不值钱了。谁肯为一个掉价的中国,而冒得罪日本的风险呢?第9集团军总司令朱绍良这是一个难题。蒋介石拍一下光亮亮的脑勺,忽发奇思妙计。在给顾祝同正式下达撤退的命令后,蒋介石又要通了朱绍良的电话。第9集团军总司令朱绍良在淞沪战场担任中央防御重任,辖有孙元良、王敬久、宋希濂和黄杰四个最精锐的军,是第三战区7个集团军中,兵力最雄厚的一个。他肩上责任重大,但耳背得厉害。他的耳膜早年在一次炮战中被震坏。因为在淞沪战场仗打得不好,几次受到蒋介石的斥责,加上大场又刚刚在他手里丢掉,所以电话里一听见蒋介石的声音,他就紧张,一紧张耳朵更背。电话中,朱绍良报告,向沪西转进的命令已接到,此刻集团军部队正按长官部布置,有计划地向第二线阵地转移。蒋介石听完朱绍良的报告后,口授机宜:“上海为中国经济中心,国际观瞻所系,九国公约会议在即,上海不能宣告弃守。主力部队撤退要按计划加紧进行,同时,第9集团军应将得力之一师留在闸北地区游击作战,要多配弹药,四面出击,虚张声势,搞得热热闹闹的……你听懂了没有?”朱绍良耳朵嗡嗡的竟没听清楚。蒋介石生气了,又尖又利的奉化话,一下一下像锥子,扎进朱绍良的耳鼓:“朱长官的耳朵干什么的?我要你留一师死守闸北!打得热热闹闹的。”“留一师守闸北,”朱绍良是听清了。但对“热热闹闹”搞不明白,问:“热闹什么?”蒋介石吼声如雷:“要让全世界听到上海抵抗的枪声!听懂了没有?”“懂了!”10月26日的夜晚,是战争爆发以来最令人不安的一个暗夜。月黑风高,兵荒马乱。淞沪战场天塌地陷,了无指望。现在剩下的问题是,几十万军队如何尽快脱离战场,逃出虎口。闸北观音堂附近堑壕里,团附谢晋元仍在督促士兵,加固工事。他至今还没接到撤退的命令,既然没叫退,就必须继续固守,准备明天厮杀。黑暗中,大批大批队伍从前方撤退下来,像溃了堤的洪水,一路狂泻。四周不时响起枪炮声,像垂危的病人猝然而起的阵阵呻吟,听着特别让人难受。也有一些好心的士兵,冲这边喊道:“喂,弟兄们,赶紧走,再不退就退不下啦!”大约10点钟光景,传令兵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谢晋元说:“师长有令,请马上到师部。”看来要撤退!谢晋元心里一沉,二话没说,带上护兵,急忙奔向师指挥部。沿路满是高低不平的弹坑,磕腿扎脚的瓦砾,还能踩到冰冷的死尸,沿街到处是逃难的居民,满耳是呼儿唤女的惶恐声音,谢晋元心里好不悲凉。战火纷飞中的四行仓库设在四行仓库的师指挥部,已经失去往日森严之气象,笼罩着溃败前的慌乱气氛,办丧事似的。过去灯火通明的大楼,这时显得特别暗淡。四周的警戒哨兵神经过敏地对出入人员严加盘查,看证件,对暗号,动不动就拉枪栓。楼门前停着几辆汽车,士兵们正慌慌忙忙装运物品。楼内满地都是丢弃的物品,一片狼藉,参谋人员正忙于焚烧销毁那些不能带走的公文、图表和杂物。而电讯兵正赶着收机撤线之前将最后命令发到每个部队,满楼都是他们“哇哇啦啦”的声音。

谢晋元尽力稳住脚步,报名而入。“第524团中校团附谢晋元前来报到。”在败象环生、遍地凌乱的指挥部内,他的声音显然过于震耳。一位作战参谋连忙上前,将他引导到师长指挥室。指挥室内一切设施都已撤走,四周空荡荡的,一只灯泡放射着惨白的光芒。师长孙元良全身披挂,一副急不可待的神情。在这大撤退的不祥之夜,分分秒秒都极为重要。几个小时之前,蒋介石在电话中把“留一师死守上海”的命令下达给朱绍良。朱绍良虽然耳背但心里明白。他揣摩到“委座”的意思是叫他打套花拳,让外国人看。既然是做个样子,何必一个师?一个团就行。于是,他给72军军长兼88师师长孙元良下达命令,留一个团固守闸北最后阵地。孙元良更是个明白人。他想,既是打花拳,就打到底。他决定将留一个团改为一个加强营。留哪个营好?眼下全师3个旅9个团20多个营,胡椒面似的撒在各处,并且大部分残缺不全。唯有524团1营较齐整,且离四行仓库最近。师长与参谋长张柏亭商量的结果,决定留这个营。孙元良毕竟老谋深算,他想,朱长官交代留一个团,我虽不能留一个团的兵力,起码要留一位团级指挥官,并且这项任务异常艰巨,非同小可,必须选派得力军官,否则,难当重任。参谋长张柏亭当即举荐524团团附谢晋元。谢晋元可算是孙元良的老部属,他机警干练,经验丰富,有智且勇。淞沪作战初期,他任262旅参谋主任,颇有谋略。他曾策划并实施袭击停留在黄浦江的日军旗舰“出云号”的作战行动,也曾组织指挥了攻击虬江路日军据点的“铁拳计划”。选派谢晋元担当固守闸北指挥重任,正合孙元良之意。蒋介石一道严令,几次传达,一再变通,逐级减码,兵力由师而团,由团而营,这是大元帅始料不及的。然而,由此引出一段惊天动地的悲壮故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被推上淞沪战场的大舞台。大撤退的命令已经下达到所有部队,各路人马正在夜幕下匆忙后撤。虽然已有明令,行动要严密组织,尽量隐蔽,循序而退,但兵败如山倒,顾不得很多了。车轮声,脚步声,夹杂着逃难百姓的叫骂声,四处乱成一锅粥,就像被抽去梁柱的大厦,正“哗啦啦”地倾塌。在这种情势下,却要留一支小部队固守最后堡垒,稳住阵脚,太不可思议了。所以,当谢晋元来到跟前时,孙元良最初的情绪是复杂的。他的目光游移不定,心中的话语不知如何说好。这尤其使谢晋元感到自己面临的使命非同一般。片刻迟疑后,师长终于发话:“部队已奉命撤退。但是……”将军毕竟是将军,只要一开口,他的话就带有不可逆转的威严和不容商讨的果断。他接着说:“你要留下,给你一个营。这座四行仓库就是你的阵地,要守住它。没有命令不许撤退!”不容细想命令的全部含义,出于军人的本能和禀赋,谢晋元一个有力的靠腿立正,神色庄严:“坚决完成任务,誓与阵地共存亡。”师长点点头。“具体作战方案,你与参谋长商量。我先走了。”临别的时候,师长有力地拍了拍谢晋元的肩膀。他突然感到,这副肩膀竟这般单薄,硬骨铮铮,将如此重负加于如此瘦削的肩头,能承受得了吗?离开四行仓库师部,已是夜里11时。谢晋元与师参谋长张柏亭约定,师部警卫连午夜12时开始撤出四行仓库,他必须在此之前赶来接防。谢晋元急如星火往回赶。此时,他什么也不想,唯有一个念头,赶紧把部队拢住!主力正在后撤,到处都是向后转的士兵,万一让第一营的队伍稀里糊涂地跟着退走。他这位光杆司令就什么也干不成了。赶回观音堂一营防区,他心一下凉了半截,刚才还正加固工事,很有条理的阵地,一会儿工夫,变得空荡荡,没个人影。一打听,才知道队伍已向北站方向移动。好不容易在北站找到一营营长杨瑞符。谢晋元传达了师部命令。杨营长是东北人,黄埔军校第六期毕业,他能征惯战,且古道侠肠,豪爽干脆,此时不说二话,表示愿意听从团附驱策,共担重任。

谢晋元心中大为欣慰,问:“你手头有多少士兵?”“共有两名。”杨营长高声应答。“怎么回事?”谢晋元大吃一惊。“两名足矣。”杨营长仍是不慌不乱。“军中无戏言。”谢晋元心急火燎,厉声说道。“我说的是身边有两名传令兵。还不够?只要把我的命令传下去。保证全营队伍集齐。还不成?”杨瑞符营长是位乐天派,如此紧急关头竟还兜圈子,差点把个火爆爆的谢晋元惹毛了。“操你老爹,开什么玩笑?”谢晋元这才愉快地骂了一声。见杨营长这样有把握,团附心里高兴。只是时间紧迫,离与张参谋长约定的接防时间只剩半个多小时,队伍难以按时赶到。杨瑞符营长盘算,这黑灯瞎火、乱糟糟的大撤退之夜,要把分散各处的4个连队都集合起来,起码要半个小时,再开到四行仓库,还得一刻钟。时间不等人,这可怎么办?惯于乐哈哈的杨营长,这才真正着了急。看见杨营长急了眼,心里火辣辣的谢晋元反倒不能着急,紧急中他逼出个法子,说:“只要你保证把部队集齐,我可先走一步,去把四行仓库防务接下来,你随后带队伍进去。”“我用脖子顶着的这玩艺儿担保!”杨瑞符回答。随即,他一声喊:“传令兵!”黑暗中,有两位士兵应声而至。营长撕下两张纸条,当着团附的面,写上集合队伍的命令。传令兵得令,转身就跑,“嗖嗖”地消失在夜幕中。

12点差5分,谢晋元返身回到四行仓库。准备最后撤退的师部直属队已经集合完毕,门前的大卡车也已经发动,不耐烦地轰轰震响。

“部队呢?”见谢晋元单枪独马地赶来,参谋长顿时火起。“随后就到。”“防务交给谁?”“交给我!”“胡闹!”参谋长的话像镢头砸在石板上,火星四迸。参谋长不是要找谢晋元的茬,有意跟他过不去。军情重大,不得不如此。把四行仓库作为上海市区的最后堡垒,予以固守,在最高统帅部是挂了号的。丢了,脑袋一排排地掉!谢晋元一个人来接防,不是在玩儿戏吗?虽说日军现在离得还远,但有个万一呢?论私交公谊,他们都是不错的。北伐时,他们两人同在第21师政治训练处当差。那时,谢晋元是团政治指导员,张柏亭是连政治指导员。谢晋元恰好是张柏亭的顶头上司。北伐后,倒霉的谢晋元因伤住院,打吊针、吃药,张柏亭却福星高照,由钱大钧保荐入日本士官学校喝了洋墨水。于是,两人的地位翻了个。张柏亭成了金星耀眼的少将,谢晋元仍是个中校军官。张柏亭心里也明白,论战功,论才能,论资历,谢晋元哪一条也不在自己之下,他如今屈居僚属,不过是运气不佳罢了。所以,不管公事私事,张柏亭总是对谢晋元优渥有加,从不摆上司的架子。留守四行仓库的任务是张柏亭替他包揽下来的。这是什么差?是送死的差事,是拿鸡蛋愣往石头上撞的差事。几十万国军,天上有飞机,地上有大炮,河里有军舰,死拼活斗,都没能挡住日军的进攻,现在要用一个营的兵力,和日本人周旋,又要打得热热闹闹,还要坚持到何日何时,古今战史上有先例吗?办不到的事硬要办,打不成的仗硬要打,结果只有一个死。不是死在战场,就是死在法场。张柏亭感到,刚才那通火发得不应该,不是时候。谢晋元临危受命,九死一生,不该冲他叫嚷。他有他的难处。他一个人先来接防是不得已而为之。光这种天塌下来敢顶住,地陷下去敢填平的勇气,就叫人敬佩。张柏亭很为自己刚才的鲁莽而后悔。他声调一下变得十分平缓,说:

“既然如此,我把师警卫连一个排暂留给你,等你的部队赶到后,再让他们撤走。”“这很好,我们开始交割吧!”谢晋元答话里听不出感激,满口的公事公办。参谋长领着谢晋元在楼内楼外转了一遍,边看边交代有关事项。这是上海滩上实力雄厚的大陆、金城、中南、盐业四家银行的仓库,故名四行仓库。它是一座5层楼的建筑物,位于苏州河北岸。因为是四大银行共同投资兴建,建筑物既高大且坚固,在苏州河沿岸的大片楼房中算得上是羊群中的一头大象。仓库内存放的全是客户给银行的抵押物,如大豆、米、白面、食油等。四行仓库保卫战之我军阵地四行仓库位置很好。它东临西藏路,北倚国庆路,西靠满洲路,南傍苏州河。仓库四周都是通道,视野开阔,便于发扬火力,正是用武之地。看着楼内堆积如山的粮食,清点了师部撤退时留下的充足弹药,打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哗”地流。谢晋元心里十分兴奋:“有吃的,有喝的,有打的,没问题啦!”“你要记住一点,你们是孤军,没有后援。”参谋长再三叮嘱。“明白了。”“这就好。”分手之时,张柏亭的话透着诀别之情,说:“中民兄(谢晋元字中民),此举成也在你,败也在你,你好自为之。”参谋长领着大队人马撤走后,谢晋元把暂留下的警卫排布好岗哨,派出警戒,一边耐心等待自己队伍的到来。他信步登上四行仓库顶层,想熟悉一下四周的环境,看一看夜上海。“八一三”以来,上海四郊已激战两个多月,血流得太多了。打得最激烈的温藻浜、罗店、杨树浦、宝山、大场等阵地,尸积成山、血染江河。据说国军在上海已损失了20多万人。谢晋元确切地知道,他的524团已5次补充兵员,累计伤亡人数超过全团总定员。大上海,几十万官兵为之拼命、为之流血的大上海,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小角色在仓库顶层,向北望去,一团漆黑,两目茫然,什么也看不见。北站的钟楼,虹口公园的假山,西藏路的教堂,共和路的霓虹灯,全看不见了。大上海在夜色中销声匿迹,噤若寒蝉。对着寥寞夜空,谢晋元为大上海的前程沉重地叹息。突然,四周响起猛烈的炮声,火光中,便看见附近的楼房,东倒西歪,龇牙咧嘴,挥拳举臂,如同一群可怕的怪物。深秋的江风,带着寒意,阵阵袭来。谢晋元形单影只,孑然而立,穿得又薄,又是站在招风的高处。寒风消耗着身上的热量,时间在啮咬着他的信心。他心里开始打鼓,部队怎么还不来?杨瑞符该不是吹牛吧!他摸出一根香烟,点着后猛吸一口。不是烟瘾,他要借助烟头那点火光,那点热量,稳住自己。

此时,杨瑞符正为自己刚才说的“用脖子顶着的这玩艺儿担保”的约言,弄得焦头烂额,心乱如麻。

传令兵派出去后,他一人留在北站,等待部队前来集合,约20分钟,第1连按时赶来。机枪连和营部也在蒙古路待命,而派往第2、第3连的传令兵,音讯全无。这时北站附近,日军大炮越来越猛,不知要搞什么鬼。而部队东一坨,西一坨,还有两个连下落不明。杨瑞符怕1连在北站挨炮击,又怕机枪连在蒙古路有什么闪失,还要继续寻找2连、3连。更担心团附在四行仓库等不及。几头拉扯,真不知该顾哪一头?又过了10分钟,他再也不能在北站待着了,便留下传令兵等待2连、3连,他自己领着第1连奔向那里,可是到了蒙古路,左寻右找,机枪连竟去向不明。他指挥着4个连队,而到紧要关头有3个竟找不着。

“嗡”地一下,杨瑞符头都大了。一看表,与团附约定的时间已到。要是四行仓库出了事,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营长命令1连马上向四行仓库开进。他自己留在蒙古路桥头等候后续部队,心中暗暗叫苦。

在四行仓库,谢晋元左等右盼,好歹盼来第1连。兵力虽不多,尚可应急。他把师警卫排撤走,以1连占领阵地,加紧构筑工事。

要紧的是切实控制大门及窗户。四行仓库的大门很大,汽车也能开进,肯定会成为敌人进攻的重点,必须构筑掩体。窗户是射击孔,也须加固,急切中用什么东西堵这些大洞?看到仓库内堆满了一包包的大米、黄豆、面粉,谢晋元眼睛一亮,这不就是现成的沙袋?都是白花花的粮食啊!造孽!对农民的恻隐之心在他脑海里一闪,就给军人意识赶跑,偌大的上海都快沦入敌手,不要说是粮食,就是金砖银锭,只要用得上,也得往外抛!他手一挥:“搬!”士兵们立即动手。不多时,大门外便用粮袋码成坚固的掩体,所有窗户也都砌好射击孔。四行仓库于是成了用大米、黄豆砌筑的碉堡。士兵们哈哈大笑:“躺在粮堆里打仗,这可是头一回。”杨瑞符领着第2连赶到四行仓库,是凌晨2时。但3连及机枪连仍下落不明。谢晋元亦喜亦忧。喜的是毕竟又增加了一个连的兵力,忧的是,还有两个连队没找到,尤其是机枪连,原指望他们当主力的。谢晋元想起立下的约言,用木棍敲着杨瑞符的钢盔,警告他:“记住,钢盔底下这玩艺儿,暂时寄存原处,以观后效。”杨瑞符头皮一阵发麻。令人惊恐不安的夜晚已经过去,10月27日拂晓来临。无论环境如何险恶,白天给人的感觉总是比较踏实。四行仓库的工事基本就绪,官兵们正严阵以待。早晨的太阳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挣扎出来,无精打采,脸色煞白地慢慢爬出地平线。从黄浦江弥漫上来的晨雾,一团团、一缕缕,缥缥缈缈,到处游荡。从废墟中升起一股股黑烟,无力地翻滚,痛苦地升腾,像是上坟时烧的纸钱。白天的上海,比夜间的上海更加凄惨,更加悲凉,更加触目惊心。上海真是太大了。铅灰色的楼房,一片连一片,一排挨一排,望不到边。远处,疲惫的黄浦江,从天边缓缓流淌。淞沪抗战以来,谢晋元和自己的部队苦战过的八字桥、虹口公园、持志中学一带,已经千疮百孔,面目全非。尤其是八字桥附近地区,经过敌我反复争夺,已被夷为平地,从四行仓库的楼顶望去,只看到一片瓦砾。往南看,昔日繁华喧嚣、嘈杂不堪的租界在日军锋芒下,一派萧然。外滩一带的高楼大厦在风寒中呆头呆脑,战战兢兢。黄浦江传来的声声汽笛,低沉、呜咽,像在给谁送葬。市区的枪声,稀稀落落,大规模的抵抗已告结束,主力部队乘着夜暗已经退出市区。几十万部队撤走后留下的巨大战场,就这样横在谢晋元跟前。面对着支离破碎的大上海,面对着空荡荡的大战场,面对着从四面八方紧逼而来的日军,谢晋元感到上海真是太大了,大得无边无缘,像是如来佛的掌心,任你多少个筋斗也翻不到边,跟前的战争舞台太空旷了,空旷得令人悬心。就像一位独步荒野的夜行人,谢晋元觉得自己太孤单、太渺小、太没分量了。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恐惧。无非是个死,即使挡不住日本人,保不住大上海,以死相报,也算是尽了军人的职责,也对得起国家了。谢晋元自勉自慰。老闸桥以北虬江路一带毕毕剥剥地又响起了阵阵枪声。不久,望见北站候车大楼竖起一面太阳旗,日军已经占领了北站。北站离四行仓库不足1000米,战火眼看就要烧过来。谢晋元命令部队立即做好战斗准备。约莫七八点钟的光景,大批难民自北站方向,沿西藏路向苏州河新垃圾桥,涌过来,准备逃进苏州河南岸的公共租界,以躲避日军的摧残。逃难的人群自北而南,一路狂奔,跑在前面的人已经到了四行仓库门前,只要再跑几步,跨上新垃圾桥,就是公共租界,就算进了避难所。

守卫在四行仓库的士兵们看见难民们扶老携幼,丧魂失魄的样子,好不心酸,于是在大楼之上大声喊叫:

“同胞们,不要慌张,慢慢走。前面就是租界,有我们断后。”没想到,难民们一听到士兵喊叫,竟站住了,一齐把目光投向四行仓库。只听见走在前面的一位学生模样的女青年朝逃难的人群呼喊:“同胞们,我们的军队还守在闸北,我们怕什么?我们跑什么?我们回家去!”随即有许多人附和道:“对,有军队在,我们就不怕,回家去!”上千人的逃难队伍,就这样掉头原路退了回去。这一幕,让谢晋元全看到了,听到了。他心头一热:要不守住这最后阵地,怎么对得起这成千上万难民,怎么对得起上海的父老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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