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孤堡
偌大的东方大都市事实上已被日军占领,可当一队日军举着太阳旗探头探脑来到四行仓库时,未料遭遇迎头痛击。
十多分钟战斗报销了27名鬼子兵,被称为淞沪抗战以来打得最漂亮、最有朝气的一仗。力量悬殊的四行仓库攻守战,27日午后1时打响。早晨,日军毫不费力地占领了上海北站后,越过铁路向南搜索。这些曾经攻陷了闸北大片城区的日军主力部队,开始小心谨慎起来。他们似乎怀疑,一座东方大都市,怎么这样轻易到手?几十万中国军队死守的上海,怎么一夜之间变得空荡荡的?该不是中国设下的一个大陷阱吧?本是凶猛无比的日军,在事实上已经占领上海后,反而显得缩手缩脚,鬼头鬼脑。当第一面太阳旗插上北站大楼时,它是孤独的,惊恐的,在深秋寒冷的晨风中猛烈地颤抖。面对一片死静的城区,日军不敢贸然行动。担负搜索任务的部队,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刺探。为确保无虞,日军以大火开路,“威力侦察”,每队日军都驱动一路大火,闸北地区,火龙飞舞,黑烟蔽日。西藏路上,大火借着强劲的北风,向着四行仓库方向席卷而来,还有日军侦察机从低空掠过。大火越烧越近,潜伏在大楼内的中国士兵,从窗口感受到一阵阵热浪扑来,夹带着黑色粉末的浓烟,刺痛着他们的眼睛,握着钢枪的手越攥越紧。一颗颗躁热的心,在“古突古突”地加快搏动。午后1时左右,鬼子的踪迹开始出现在我瞭望哨的视野之内。透过黑烟的缝隙,哨兵发现,在四行仓库西侧交通银行门口,有一队举着太阳旗的日军,在探头探脑摸索而来。“咔嚓”、“咔嚓”,中国士兵的枪支悄悄顶上子弹。中国士兵向进犯的日军射击第一批送死的日军,1时40分撞到中国士兵的枪口下。四行仓库西侧有一座地堡,是中国人为防备租界里的英国人而准备的。位置在交通银行与四行仓库之间。预先埋伏在地堡的1连4班隐蔽得非常之好,又能沉住气。当日军从交通银行往四行仓库方向运动时,正从地堡跟前擦过。从秘密观察孔里,他们甚至能看清走在前头的日军小队长钢盔下脏乎乎的小胡子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但是他们没有动手。30多个日军不知死期临近,全越过地堡,向四行仓库靠过去。于是,从地堡到四行仓库的苏州河北路这200来米的路段就成了一个大口袋。枪声几乎从两头同时响起。四行仓库里的我军枪口顶着日军脑门打,地堡里第4班的机枪子弹,直往鬼子屁股上钻。日军两头挨打,无处逃遁。十多分钟的战斗,报销了27名鬼子兵。这在上海战场,微不足道。但它却是淞沪抗战以来,中国人打得最漂亮最解气的一仗。四行仓库的枪声,打破了自昨夜以来上海战场的沉寂。它向日军,同时也向上海百万市民和租界里的洋人宣告:中国军队在上海的抵抗仍然有效。中国人、西洋人,以及东洋人,无不为这密集的枪声所震撼。中国人扬眉吐气。西洋人窃窃私语,东洋人则怒气冲冲。当四行仓库的枪声响过,虹口方向也曾有枪声回应。听得出那是残留在各处没有退走的中国士兵,奋起进行最后的抗争。西藏路街面上,偶尔看见三三两两的市民,在火光中跳来跳去,好似是在寻找食物或是自卫的武器。显然,市民们从刚才的枪声得到了鼓舞。而昨夜以来,租界里默不作声的洋人,也有了一点新的动静,停在黄浦江里,挂着外国旗子的货轮,现在也放开胆子,拉响了那沉默已久的汽笛。虽说,日军将自己占领的地盘从北站向南推进2000多米,越过了好几个街区,而仅仅损失一个小队的士兵,代价已经很小很小。但日军还是怒不可遏,决不能让飓风一样的攻势在小小的四行仓库停滞下来。
下午3时,日军开始了有组织的进攻。而昨夜失散了的第524团1营其余官兵,也循着午后战斗的枪声,全部集合到四行仓库。谢晋元与杨瑞符为此大受鼓舞。
与上一轮遭遇战不同,这批进攻的日军有300多人,从西藏路、苏州河北路、国庆路,密密麻麻地三面包抄过来。个个昂首挺胸,翻毛皮鞋把水泥马路踩得“咔咔”作响,刺刀在烈日下闪闪发光。一身赴汤蹈火、死不回头的蛮劲。
相比之下,刚才送死的那一批瞧那缩头缩脑的德性,只是些刁奸使滑的侦察分队,现在来的才是久经战阵,敢真刀实枪、死拼硬搏的东洋蛮子、真种“皇军”。
曾经让日军吃过大亏的地堡,成为鬼子必须攻占的第一个目标。成队的日兵,首先向地堡扑了过来。架在侧后担任掩护的机枪,集中火力对地堡予以压制射击。半截子露在地表,像个水泥罐似的地堡被打得火星四溅。所有枪眼全让日军火力贴封条似的封住,不容里面有一点动静。
事实上,日军发狠的这个时候,地堡是空的。因为考虑到地堡是个孤立的火力点,难以久持,半个小时前,里面的士兵已奉命撤退,他们只留下两样东西:一束手榴弹和一发迫击炮弹。
日军猛射一阵后,看见地堡并无声息,于是予以占领。已转移到另一座街垒的1连4班战士,正瞪大眼睛,看着十几个笨手笨脚的鬼子,撬开水泥门,钻进地堡。班长朱胜忠手里拽着根绳,绳索那头正系着地堡里手榴弹的拉环,看见该进的鬼子全进去了,他骂一声“去你妈的”,用力一拉绳子,拉山一声惊雷,一片火光。地堡立时四面开花,一束手榴弹,外加一发迫击炮弹的威力,竟把沉重的顶盖掀开了。毕竟是用武士道精神浸泡出来的日本军人,刚才那声石破天惊的爆炸,并没有给进攻中的日军太大的震颤,报销十几个同伙,好像根本不算回事儿。大队日军更凶狠地向四行仓库扑过来。来就来吧!中国军队也压根儿没打算让战斗结束在地堡跟前。昨夜,在谢晋元的一再督促下,四行仓库的火力点已经布置完毕,整座大厦铁桶一般。大门外,西藏路、苏州河北路的马路上也挖好堑壕,构筑街垒,布下外围火网。日军的进攻,遭到中国军队外围火力迎头痛击。东洋蛮子蛮劲一上,一波一波往前冲,妄想一鼓而下。但犟毕竟犟不过带有仇恨铺天盖地而来的子弹。日军进攻队形乱了,鬼子兵“哇啦啦”全都逃离街面,躲进两侧的楼房。街面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大片皇军死尸。战斗变得复杂起来。躲进马路两侧的日军依托楼房,节节推进,并且援军源源涌来。一些占领了制高点的日军火力点对我外围街垒构成了威胁。黄昏时分,外围部队且战且退,撤回四行仓库。日军得陇望蜀,蜂拥而至,企图乘势攻下四行仓库。仓库大门口的争夺战打得惊心动魄。两军短兵相接之际,向后撤退,很难脱身。当我外围部队使尽浑身解数撤回四行仓库楼内,狡猾的鬼子尾随其后,冲到仓库楼前。于是日军集中火力,突击楼门。我军用黄豆、面粉等粮袋临时垒起的掩体,在乱枪之下,打得摇摇晃晃。被打散的黄豆四处飞溅,蓬松的面粉,四处升腾,楼门四周弥漫起一团白茫茫的雾。负责把门的3连连长石美豪,全身蒙上一层面粉,通体发白,他脸部被子弹擦破,鲜血淋漓,弄得身上白的地方煞白,红的地方血红。他一面指挥枪手拼命向外射击,挡住日军的攻击,一面指挥人马赶紧搬运粮袋,加固掩体。急眼了的时候,他抱起一挺机枪,“哒哒哒”
地向外狂扫。守在门口、趴在粮袋垒成的掩体里的二排射手们全都是一身白灰,白头、白脸、白鼻子、白眉毛,全成了面人,不少人眼睛让飞腾的面粉迷住了,手里的机枪却不停地向外扫。
谢晋元在5楼指挥作战,他居高临下,俯瞰全局,发现了我军致命弱点。敌军从四面八方突击大门,而我军缺少交叉火力,无法对大门实施火力支援。楼门又小,兵力施展不开。更危险的是,大楼西南墙根,趴着近100名日军。这些敌军紧贴墙皮,在向大门步步逼近,而楼内我军火力点,只能向远处打,对鼻子底下的敌人却无法射击。
眼睁睁看着鬼子向大门逼近,谢晋元急得抓耳挠腮。危急中,谢晋元突然想到刚才地堡那声惊天动地的爆炸。“有啦!”他当过旅参谋主任,对炮兵那套懂得一些,迫击炮弹可以用手榴弹引爆,也可抛掷直接引爆。他急命机枪连排长尹求成派兵搬来迫击炮弹。尹求成是位资深排长,精明强干,一点就通。不用多说,他已经明白团附的用意。他抱起一发炮弹,装上引信,对着西南墙根掷了下去。这玩艺儿真顶事。楼下“嘭”地一声炸响,就听见鬼子“哇啦哇啦”乱叫。鬼子想不到祸从天降,一下乱了营。几位士兵学着尹排长的样儿,也往下扔炮弹,楼下“砰砰嘭嘭”地响开了。墙根的鬼子哪还趴得住,死的死,逃的逃。日军很有威胁的第一次攻门,便告瓦解。
苏州河北岸的四行仓库,一座5层楼的深灰色建筑物,在高楼如云的大上海,一点也不起眼,在纵横百里、工事遍布、堡垒连环的淞沪大战场,简直不屑一顾。但是面对日军排山倒海、席卷而来的浩大攻势,它竟挺住了,把所向披靡的日军打了个趔趄。东洋兵岂肯罢休!次日,日军数次强攻,几度用武,密集的枪弹,把大楼打得四处冒烟,遍体弹痕,但每当攻到楼门,都被楼内水龙头一样喷射的枪弹打得人仰马翻,抱头鼠窜。
中午,日军推来大炮,出动飞机,准备大动干戈。但是,在上海战场为所欲为的日军终有一忌。西藏路以东和苏州河以南就是英美把持的公共租界。四行仓库侧后不足200米,有租界内两个巨型煤气罐。罐里储存有30万立方米瓦斯,一炮打偏,击中煤气罐,整个租界将是一片火海。当日军在上海四郊攻城略地,杀人放火时,缩在租界的洋人“保持中立”,隔岸观火,但眼见战火不断向租界逼近,西洋人于是向东洋人发出警告:不可将战火引入租界,否则,不能坐视。日本不敢把西方列强的话当耳旁风,不敢贸然对四行仓库动用重武器。大炮只好对着仓库大楼干瞪眼,涂着太阳旗的飞机在仓库上空红头苍蝇似的来回盘旋,却不敢投弹,急得“嗡嗡”直叫。我军顽强固守,日军急切难下,双方来回拉锯,又度过了漫长的一天。这一天,天气阴沉,细雨霏霏,到了枪声停息,西天才扯开一道缝,太阳露出半个脸。一抹金色的霞光,把静静流淌的苏州河涂抹得像一条流金溢彩的绸带,灿烂得让人目眩。天地间一片辉煌。但这只是瞬间辉煌。匆匆忙忙地把上海瞥上一眼后,太阳下山了。近处的街道,远处的楼房,开始暗淡下来。凭着坚固的楼内防御工事,也借着租界这块挡箭牌,四行仓库的中国士兵又坚守了一天。对他们来说,每一次日落,都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
仓库内的夜晚比外面降临得还要快一点。听着城内的枪声远离,望着阵地前的日军无望地缩了回去,中国士兵们虽然还趴在射击位置上,怀里还抱着枪,手指还搭在扳机上,但是,心里已经轻松下来,有人小声地哼起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家乡小调,有人打着欢快的口哨,有人则开始清点身边的弹药。
炊事兵们忙碌了起来,进入四行仓库后,已经两天没开伙了,今晚必须让大家饱吃一顿。楼内有的是粮食,自来水也是现成的,满桶满桶的食油是上好的燃料。一层楼的大厅里,摆开四口大锅,火苗蹿得老高。不一会,就听锅内“咕噜咕噜”滚水的响声。炊事员们抱起麻粮,往锅里下了米。不消一刻钟,满楼便飘散着馋人的米饭香味。
3锅大米饭,1锅黄豆。白的玉白,黄的金黄。开饭的时候,以往都是站在锅边,按着定量往各人碗里舀饭舀菜的炊事兵,今天却远远地蹲在墙根,一边吸着烟,一边劝告大家:
“耗子进了粮仓,放开肚皮吃吧!”士兵们从未吃过这么香、这么饱的一顿晚饭。一大碗白米饭和半碗黄豆下去后,谢晋元伸伸脖子,咂咂嘴,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他顺手抹抹嘴,感觉整个脸面,脏乎乎的又油又糙又硌手,这才想起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洗脸了。“光顾肚子不顾脸”,他自嘲地来了这么一句,就起身朝墙角的水龙头走去。“哗哗”的自来水冲下一头一脸的汗腻,也洗下一身的疲劳,他感到通体畅快。营长杨瑞符寻他来了。“嚯,酒饭足而知廉耻哟。”他人未到,话先到了。“脸还是要的,死也死个干净嘛。”谢晋元快活地说。“我也干净干净。”杨瑞符笑嘻嘻地把头脸也伸到水龙头下。三下五除二,哗哗几下,杨营长连头带脸洗个痛快,东北大汉的豪爽劲又回到他身上。他说:“妈里巴子,今晚该不是最后的晚餐吧!趁弟兄们正在兴头上,我看,再加一把火,我把大伙集合起来,你给煽乎煽乎。”“训话?”谢晋元想,也好,便点了点头。一楼大厅亮起几盏用碗做的油灯。除警戒哨兵,全体集合,几个伤号也由人搀扶着站到队伍中间。楼内本来很暗,油灯那点豆光如同夜空的星星眨着眼,又站立着一排排粗壮的军人,越发显得黑黢黢的。看不清每人身上的军服,看不清人们的脸面,几百人的队伍就像一堵又黑又厚的墙壁。唯一闪着亮光的是一顶顶钢盔和圆圆的枪口。四周极静,能听见粗重的呼吸,能听见油灯爆出火花时“噼噼啪啪”的响声。人们屏声敛气地期待着,似乎都感到今晚的集合有着某种不寻常的意义。谢晋元此时站到队伍前头。一碗米饭和半碗黄豆给他不少力量,加上刚才凉水的激灵,最主要的是,作为一个指挥官,站立到自己钢铁一般的队伍跟前,就按不住热血沸腾。暗中看不清他的眉目和神情,但是他的自信和果敢,通过声音放射出来:“两天的仗打得不错,弟兄们辛苦了!”这夸奖的话顺耳、中听,像“嘡嘡”的锣声,听起来令人浑身轻松快慰。队伍中响起一阵轻微的“嘘”声,那是士兵身心宽松、呼吸畅顺时的一点点声响。“但是,”团附紧接着就“咚咚”击鼓,士兵们的耳朵不由又支了起来,“这只是小胜,只是开头。我们的处境,不用我说,大家都清楚。我们前面是日军,东洋人,枪口对着我们。我们背后是租界,巡捕、商团、西洋人,也拿着枪,在瞪着我们。而我们,手里拿的也不是烧火棍,我们怎么办?”“死守!”一声发问,如同一道闪电,燃响了一片惊雷。“是的,没有退路,只有死守。四行仓库就是我们的坟墓,我们要与阵地共存亡!”军人的语言如钢珠走盘,“当啷”作响。团附对士兵们雷霆般的誓愿做了准确有力的阐释。之后,他端起身边的一盏油灯,缓缓举到自己面前。这是在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一位指挥官在士兵面前一次庄严亮相。凝重的灯光照亮他的身躯,照亮他的脸庞,照亮他的钢盔。士兵们看到,他的身躯瘦削而强健,他的脸庞冷峻而威严,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钢盔下的双目坚定有神,一豆灯光在他一对黑色瞳仁中折射出两个明晃晃的光斑,犹如两束电光,周围的一切仿佛不是那灯光而是这电光照亮了。“我们互相认识认识吧!”团附说。淞沪开战的时候,谢晋元任262旅参谋主任,出任524团团附只是7天前的事。一纸死守四行仓库的命令,又将他与一营官兵命运连在一起。但他与他们之中的许多人还互不相识。慷慨赴死的患难兄弟,相互总该留下一些印象。
谢晋元举着油灯,来到士兵跟前。灯光映照着他和他的兵。他们会面在四面受敌的孤堡里,相识在昏黄凝重灯光下。谢晋元从排头走到排尾,又从另一个排尾走到排头。他与每个士兵相互敬礼、握手。他那粗糙结实的大手不管伸向哪个战士,回握的必定是同样有力的大手;他那坚毅果敢的目光不管投向哪里,迎上来的必定是同样坚定的目光。任何语言都成为多余,只有心灵的撞击,情感的交汇。每一个军礼都是激励,每一个握手都可能是诀别。
认识了全体官兵,同时也清点了全部战斗力,参加四行仓库作战的官兵总共452人。谢晋元记住了这个数字。团附又回到指挥员的位置上,他用目光将自己的队伍再次清点一遍,之后深沉地说:“各位都有亲人、家小,要留什么话,都写下来,本官保证派人送出去。每个人都要写。”团附下达了今晚训话唯一的这道命令后,队伍散开了。士兵们回到各自的位置,他们继续加固工事,擦拭枪支,同时,遵照团附的命令,开始准备自己最后的遗言。是办这件事的时候了,大家都这样想。有文化,有纸笔的人,从连长那里领到一把棉纱,用饭碗舀来豆油,便在面前点上一盏小油灯,开始思考和书写自己的遗言。每个楼层的角角落落,放出星星点点的亮光。谢晋元和杨瑞符在各处巡视,看到岗哨各在各位,楼外平静如常,心中泰然。看到楼内一片沉寂,不少士兵对着油灯,想着各人的心事,准备着给亲人的最后家信。虽说都是五尺男儿,相誓为国捐躯,义无反顾,但谁无父母,谁无亲朋,一旦诀别,能不动情?暗中,有人长吁短叹、嘤嘤啜啜。楼里灯光摇曳,人影绰绰,时有悲声。谢晋元好不心酸!杨营长不禁怅然!“团附,我们也该准备准备了。”说完,杨瑞符默默地回到一楼自己的指挥位置。谢晋元则信步上楼,来到顶层平台。夜幕低垂,月光如晦。沪西方向偶尔传来的炮声,听起来已十分遥远,想必国军主力已跳出虎口,转入新的防线。看近处,上海城区历历在目。曾经是繁荣喧闹的东方大都市,在战火蹂躏下,如今却像垂危的病人,昏沉沉地睡去。上海落魄濒危的模样,真让人伤心痛惜。谢晋元想,把自己和几百个士兵留下来,也许不过是对一个无望的病人做最后护理罢了。情思至此,谢晋元不禁黯然神伤。但想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兴则举杯相庆,亡则慷慨殉难。自己是一名军人,受国家培育,食百姓膏脂,当此国难临头,自己既无力挽大厦于既倾,解人民于倒悬,只有以死相报了。想到1925年,自己20岁从中山大学肄业,入黄埔军校,弃文从戎,曾赋诗铭志:
山河破碎实堪伤,休作庸夫恋故乡;投笔愿从班定远,班定远,东汉名将班超,因平定匈奴,保卫西域有功,封定远侯。千古青史尚留芳。谢晋元现在是实现誓言的时候了。外滩的钟声又沉重地敲响。夜已深。来自黄浦江的晚风更加强劲,如银的月色更显清冷。
抬头仰望,明亮的南十字星座在半人马星座的拱卫下,十分耀眼。遥望南天,谢晋元思念远方的亲人。
谢晋元,字中民,祖籍广东蕉岭县同福乡尖坑村人,1905年出生。父亲是小贩,母亲是渔家女儿。他兄弟姐妹9人,2男7女。因家境贫寒,其长兄带着5个妹妹到南洋谋生。结果,家兄贫病交加,死于异国他乡。谢晋元自小聪颖好学,且胸有大志。1925年,20岁时,由中山大学肄业,考入黄埔军校第4期步兵科,后又转入政治科,1926年毕业,参加北伐。因为作战勇敢,1929年升任中尉连长。同年与上海女子体育专科学校女生凌维诚相识并结婚。凌维诚家居上海龙华。谢晋元所在的第88师当时驻守无锡。虽夫妻分居两地,但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恩恩爱爱,情投意合。1930年,生下第一个女儿雪芬。到1932年,他们有了第二个女儿兰芬。1934年生了第三胎,是一男儿,取名幼民。正当他们的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和和美美的时候,日本鬼子加紧了对中国的侵略,国家危机日益深重,战争危险日益迫近。1936年春,眼见战争迫在眉睫,为了减少家庭拖累,一心一意投入作战,谢晋元说服凌维诚带着子女离开上海,迁回蕉岭。凌维诚理解丈夫报国赤忱,带着2个女儿、1个儿子及已有3个月的身孕来到广东乡下。
临分手时,谢晋元曾特地与妻子儿女照下一张“全家福”。现在,谢晋元掏出照片,打开手电,仔细端详。照片中,儿女3人,紧紧偎依在父母身旁,活泼可爱。妻子凌维诚俊秀的脸庞流露出幸福的笑容。然而这张“全家福”照得不全。照相时,小儿子继民还在娘胎里呢,现在小继民已长到1岁,可是做父亲的还未见过一面……儿呀,今生今世,我们怕是见不了面了……
徘徊反侧中,谢晋元记起淞沪抗战爆发后曾给妻子写过一信,只因军务繁忙,未及发走。而信中内容日夜萦绕在谢晋元心头,信中写道:
……半壁河山,日遭蚕食,亡国灭种之祸,发之他人,操之在我,一不留心,子孙无噍类矣!为国杀敌,是革命之素志,而军人不宜有家室,我今既有之,且复门衰祚薄,亲老丁烯,我心非铁石,能无眷然!但职责所在,为国当不能顾家也。老亲之慰奉,儿女之教养,家务一切之措施,劳卿担负全责,庶免征人分心也……
两个月前写给妻子的信,如今再细细默读,勾起千种思念,万般情爱。谢晋元觉得言犹未尽,似应在信的末尾,再添几句,他刚要提笔,一阵急促的枪声,猝然响起,团附飞身下楼。
枪声来自大楼北侧,原来一队日军乘着夜暗,自四行仓库国庆路进行偷袭,我军及时发现,迎头痛击。
偷袭不成,日军转为强攻。一场短兵相接的夜战又激烈地展开。日军以为四行仓库三面临街,一面背水,视野开阔,易守难攻,白天进攻吃了大亏,而夜幕能帮他们的忙。没想到,刚一出动,就被发觉,“皇军”好恼!实际上,中国军人料定日军会来这一招,并且一直恭候他们的到来。当日军大举进攻的时候,中国军队变魔法似的,将这夜暗变成白昼。他们将早已准备好的大批棉纱团,蘸上食油,点燃后从窗户抛出,四行仓库的外围立即燃起一堆堆大火,整个街面亮如白昼一般。火光让偷偷摸摸、贼眉鼠眼的日军即时现了原形,楼内的中国士兵,借着火光,打兔子似的,一枪一个,不慌不忙地收拾着撞到枪口下的敌人。败退下去的日本人又来一招。中国士兵轻蔑地叫他们“屎壳郎敢死队”。日军分成若干支小分队,每队前头推着用大车堆上沙袋,裹上铁皮,改造而成的移动掩体,在一点点向我军阵地逼近,活像一队队滚动着粪团的屎壳郎。对付日军的屎壳郎战术,中国士兵表现了很大的耐心,看着日军步步进逼,他们一言不发,不动声色,直等敌人蠕动到楼前,才从高处投掷迫击炮弹,先将日军的移动掩体炸得粉碎,然后,由射手一个个撂倒那些四散奔逃的“屎壳郎”。
中国士兵狠狠打击东、西、北三面围攻的日军时,南面却隐藏着险情。四行仓库南面紧贴着苏州河,过了河就是租界。慑于英美等列强的虎威,苏州河是日军不敢逾越的禁区,所以这也是四行仓库最安全的一个方向。但狡猾的日军今夜要弄险。他们在三面围攻的同时,派出一个小队沿苏州河涉水,向四行仓库南面摸上来。指挥官谢晋元自夜战的枪声响起,便一刻不停地在各楼巡查督战。在2楼,他发现北侧靠国庆路的一挺机枪打得特别欢,近前一看,是1连连长上官志标在亲自指挥射击,嘴里还不停地叫好。“你可回来了!”谢晋元喜出望外,一把将上官连长拽过来。原来,26日晚上,一营部队奉命到四行仓库接防时,1连连长上官志标另有临时任务,不在连队。连队开进仓库后,他掉队躲入租界。四行仓库打响后,一打听,正是自己的部队。于是,他约好同时散落在租界的营部军医汤聘莘和机枪连排长杨得余,于今晚从租界涉过苏州河,回到自己的队伍。一回来就赶上这场夜战,他正过瘾呢!部队困守危楼,身临绝境,上官连长等不避艰险,毅然归队,奋勇杀敌。路遥知马力,危难见忠臣,其高尚人格和献身精神,令人隶然起敬。谢晋元紧紧握住上官连长的双手,敬佩、感激的话儿不知从何说起。此时,谢晋元发现上官连长浑身湿漉漉的。触摸到他渡河时让河水浸湿冰冷彻骨的衣服,团附一激灵,军人的警觉、莫名其妙的第六感官,使谢晋元在激战方酣中想到,不应忽略暗中一直不言不语的苏州河。他与上官志标离开激战的正面,来到大楼的南侧。从二楼的窗户探头瞭望,看到月光下,苏州河面闪着微弱的波光,堤岸上空无一人。水波轻轻拍打着河岸,发出轻柔的“沙沙”声。查看南侧窗口几个固定哨位,哨兵在暗中瞪大眼睛,监视着窗外的动静。谢晋元心中略安。东侧西藏路方向的枪声又紧了起来,那边情况怎么样?该去看看。谢晋元与上官连长准备下楼。你说巧不巧?他们正走到楼梯口拐角,南墙的一个窗户突然“哗啦”一下被击碎,马上跳进一个人。“鬼子!”走在前面的上官志标眼明手疾,不等鬼子站稳,一个箭步扑上去,将其按倒在地。紧接着窗户上又出现一个黑影,第二个鬼子正要爬进来。说时迟,那时快。谢晋元抬手一枪,将鬼子击倒在窗台上。谢团附“叭嗒”一枪,不仅击毙了一个鬼子,重要的是给全楼报了警,下了令。顷刻间大楼南侧各个火力点一齐开火。从苏州河刚刚爬上来的日军,被当头一棒打了下去。四行仓库化险为夷。枪志托出一轮朝阳。太阳已经是一个新的太阳,但四行仓库还是昨天的四行仓库。它依然高高地矗立在苏州河北岸,依然牢牢掌握在正义的手中。对中国守军来说,每一次日出,都是一个重大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