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血醒租借地
四行仓库的枪声响彻全上海,震撼着居住在黄浦江畔、苏州河两岸的华人和洋人。八百壮士不知打退了鬼子的多少次进攻,仓库附近街面成了日军的停尸场,苏州河南岸到处是观战助威的人群……四行仓库的枪声响彻全上海,震撼着居住在黄浦江畔、苏州河两岸的华人和洋人。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乃是两个世界,一个是华界,一个是外国人把持的租界。苏州河以北、西藏路以西为华界,苏州河以南、西藏路以东的大片城区是租界。处于苏州河北岸、西藏路口的四行仓库正好夹在华界与租界之间。租界,名为外人的租借地,实际上是老殖民主义者从中国身上强行割下的一块肉。鸦片战争之后,清政府与英国签订了屈辱的《南京条约》,开放上海等5个通商口岸,英国人开始涌向上海。1843年11月,英国派往上海的第一任领事官巴富尔上尉,乘船抵达上海,没有立锥之地,当晚,这位英王任命的领事官只好待在船上过夜。次日清晨,这位野心勃勃的退役上尉,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上海道台衙门,商谈为英国人“租借”一块居留地。这一谈就是两年。在英国人软硬兼施下,1845年11月,上海道台宫慕久与巴富尔签订了《上海士地章程》,将洋泾浜北侧的李家庄一带划为英国人的居留地,面积830亩。这就是上海最早的租界。当时的李家庄附近地区是一片烂泥滩,清政府也许并不把它放在心里。但是,他们不知道,租界是个毒瘤,一旦落下病根,它就会吸吮着你身上的血气,不断地扩展、膨胀,直至将你的躯体吸干、掏空。当英国强盗敲开上海的大门,在洋泾浜以北站稳脚跟后,法国人紧随其后,挤进门来。1845年年底,法国特派全权公使刺萼尼带着一干人马从黄浦江登岸,随行人员包括参赞、秘书、记者、丝商代表、纱商代表、巴黎百货公司代表及海军官员。会见上海道台时,法国人直截了当地提出要“租借”洋泾浜以南地区。踩着英国人蹚开的路,法国人很快如愿以偿。上海租界内的外国士兵在站岗美国人不甘落后,在英国人首先敲开中国大门之后,美国人则干脆提出“门户开放”,要求中国敞开大门,让列强“均沾利益”。1848年,美国派驻上海的领事华尔考,逼迫上海道台将虹口一带地区划为美租界。血醒租借地在很短时间内,上海冒出了英、法、美3个租界。之后,租界面积不断扩展。英国人将英租界从洋泾浜往北扩大,于1863年与美租界合并,设立公共租界。其后,公共租界不断扩展,意大利、日本、葡萄牙、西班牙等列强也纷纷挤了进来,分尝杯羹。而法国人则始终独霸一方,自洋泾浜向南向西发展,将法租界的界碑一直竖到陆家浜北堤和黄浦江西岸。经过90多年的侵略扩张、巧取豪夺,到抗日战争爆发,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面积已经比初时增加了20多倍,达到4万多亩。租界内集中了上海绝大多数工业和商业,界内常住的华人人口达到150万。上海最重要的工业基地和最繁华的商业区全都落入洋人掌中。上海,这座中国版图上的大都市,实际上已成洋人天下。洋人用近百年时间,把中国人的上海蛀空了。到了1937年的这个秋天,日本新殖民主义者侵入上海,中国军民理所当然地奋起反抗,就连租界里的老殖民主义者也不欢迎日本人的到来,他们担心日本人打扰他们的生活。西洋人以急切的心情关注着上海的战局。现在,当日本侵略军踏平上海华界,把战火烧到租界边缘,烧到与租界仅一河之隔的四行仓库的时候,租界内的洋人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中国八百壮士的英雄壮举,首先牵动了租界里的外籍兵丁。上海租界洋人手里掌握着两支武装力量,其一是英、美、法等国驻上海的海军陆战队;其二是名字古怪的万国商团。外国海军陆战队,是正规军,平时待在兵营里或者军舰上,而万国商团负责租界的日常防务,是工部局统治租界、维持局面的得心应手的工具。
万国商团的英文名称ShanghaiVolunteerCorps,直译为“上海义勇队”,是1853年,洋人为镇压小刀会起义而创建的。这是一支专门对付中国人,为洋人看家护院的庞大武装队伍。商团司令一职历来为英国常备军军官担任。商团下设十几个小队,其中有英国队、美国队、苏格兰队、意大利队、中华队和俄国团丁队等,共约2000余人,除俄国团丁为雇佣军外,其余均为义务服役。万国商团是工部局手中的工具,他们只为洋行大班的利益而战。但既是军人,总是关心军人的举动。枪声吸引了他们。中国士兵在苏州河北岸打仗,他们在南岸巡逻。看着中国人狠狠打击日本军队,他们觉得带劲、解气,东洋鬼子,该揍!同时,又甚感纳闷:几十万华军都撤走了,却留下一支小小的部队,死守危楼,为什么?几十万华军都抵挡不住日军的进攻,一支小小的部队,却把日军打得头破血流,凭什么?洋兵们穿一身军服,扛一杆长枪,漂洋过海来到东方,周游世界,什么军队没见过,什么仗没打过?可是没见过这么打仗的。过去只听说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支法国军队,死守巴黎城东凡尔赛要塞,挡住德军进攻。那只是战史上写的,没见过。现在矗立在苏州河畔的四行仓库,才是一座不可撼动的东方凡尔赛。而受到庇护的不仅仅是中国的经济中心大上海,也包括西方列强的领地公共租界,还包括他们这些也拿着枪,有事没事“咵咵咵”例行巡逻的军人。租界的洋兵们很少关心中国人,更谈不上尊敬。但是,对这支华军,他们不能无动于衷。
这天夜里,一队英国巡逻兵隔着苏州河,朝着四行仓库高声问:“你们需要点什么?”生硬的中国话,穿透夜空,越过苏州河,传进中国哨兵的耳朵。正急于与外界取得联系的中国士兵回答:“食盐、光饼和糖。”问答到此本应结束。偏偏英国兵多事,又问:“你们共有多少人?”多少人?共有452人。这可是军事秘密,能告诉你们吗?况且是这样大声嚷嚷。但哨兵还是将此事及时报告团附谢晋元。“这些外国佬。”对外国士兵的天真,谢晋元觉得可笑,但转念一想,何不借机壮壮我军声势?他对哨兵说,告诉英国人,楼内我们有800兄弟。上海不愧是消息灵通的地方,尤其是占市区面积一半的租界,中外文报纸有十多家,不管好消息坏消息都传得极快。商团兵丁与四行仓库华军夜间隔河的问答,以醒目的标题登在次日出版的大小报纸上,“八百壮士”死守四行仓库的消息传遍了全上海。当此倾城陷市、战局败坏之际,上海太缺少鼓舞人心的英雄壮举了。“八百壮士”立刻成了上海民众心中的英雄。生活在上海租界内数以百万计的中国百姓历尽坎坷而变得多愁善感。他们像圈里的牛羊,任人宰割。殖民地的黑暗世界,“二等公民”的悲惨生活,已经熬了快100年。人们盼望着国家强大起来,民族兴盛起来,这样才有出头之日,才能在上海滩上挺起中国人的腰杆。但是,中国旧的伤口还未痊愈,日本帝国主义又举起屠刀杀将过来。“八一三”抗战爆发后,上海民众感到,中国再不能输掉这场战争,输了就要灭种亡国。上海人把身家性命和全部希望都押在正隆隆作响的淞沪抗战上。他们曾激动过,兴奋过,但是随后而来的是越来越沉重的忧虑和惊恐。国军败得太快,太惨,太出人意料之外。曾经设想,几十万国军即使不能把1932年“一二八”事变后一直盘踞在上海北郊的日军扫地出门,起码打个平手,将日军的势力挡在城外。没想到国军竟这样不经打,节节败退,不可收拾。上海市民摩拳擦掌,本是要助国军一臂之力的,但是战争的车轮跑得太快,市民们将米面做成干粮,将门板卸下捆好,还未来得及送上前线,就眼睁睁地看着大批国军仓皇败下阵来,又慌慌张张向后退走。希望与梦想被大军败退的脚步踏碎,留下的只有痛苦与绝望。
在痛失胜利与面对败局的焦躁气氛中,四行仓库的枪声格外震撼人心。这是拯救上海的最后一线希望,还是一座东方都市沉落前的最后一声惨叫?也有不少人对国军几乎把整个上海全丢了之后,却派几百人的队伍死守一座孤楼,大惑不解。这样做战略上有什么意义,战术上有什么价值?不懂。但一般民众不关心什么战略与战术,他们只懂得,大上海不应该丢,除非打到最后一个人。八百壮士是好样的。这才是中国龙种!经历两个多月来一连串失败的精神打击后,人们特别珍视这最后一个机会,有了对几十万大军不堪阵战的失望后,人们对四行仓库八百壮士加倍敬重。四行仓库抵抗,对军队是保卫上海的最后一战,对平民百姓来说,也是为国效力的最后机会了。
四行仓库的枪声对平民进行了一次最有力的动员,全上海都动了起来。由各大小报纸加印的报道四行仓库八百壮士奋勇作战的号外,贴满了大街小巷。有的不知从哪里弄到谢晋元的照片,也赫然刊登在报纸上。市民联合会赠送抗日将士的锦旗,已集中到市慰劳委员会。红绸旗面上绣着的都是斩钉截铁的词儿:“鼙鼓宣威”、“气吞暴日”、“为国干城”。市商会刚刚提出为四行孤军赶制1万枚光饼的计划,立刻有十几家食品厂争先响应,不到半天5万多枚光饼送到市商会的门前。妇女后援会的姐妹们正不知该为壮士们做点什么,听说士兵的枪支需要擦枪油,即捐款买了100加仑。穿着绿色制服、缀着臂章的童子军们,走上街头,演话剧,贴标语,搞募捐,到处都听到他们奶声奶气的声音:“同胞们,前方将士在流血,我们不能袖手旁观,有钱出钱,有物捐物,有力出力……”一位裹脚的老太太手里提着一袋煮好的鸡蛋,颤颤巍巍走到募捐站。有人劝她:“食品太多了,别再送。”老太太瞪了一眼:“嫌我老婆子的东西不好?”放下就走。虞洽卿路难民收容所244名难民自动绝食一天,节存伙食费9元2角2分,买来香烟、水果接济孤军。一位德国妇女,驾驶一辆汽车,载着面包向西藏路驶来,准备献给孤军,在苏州河桥为英军所阻,双方发生龃龉,那妇女一怒之下,竟动手打了英军一耳光。……一车车面包、一袋袋食盐、一包包白糖、一筐筐水果、一箱箱药品,从四面八方集拢而来。市慰劳委员会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捐献的各类物品堆积如山。为了援助一支几百人的部队,数以百万计的上海市民、中外人士都行动起来。他们真不知该如何援助才好。如此众多的市民,每人捐一口饭,能积成一座山,每人送一碗水,能汇成一条河。四行仓库里的壮士们说,不把仗打好,对得起谁呀?当,当,当,……外滩钟楼古老的大钟在夜空沉重地敲响。即使是兵荒马乱的寒夜,那钟声仍是这样不紧不慢,不滞不涩。连日的炮火枪声,丁点儿没有影响它的节拍。上海似睡非睡。激战了一天的市区,现在已经沉寂下来。惊慌了一天的市民们大都进入了梦乡。稀稀落落的路灯,在寒风中,眨巴着疲惫的眼睛。午夜应该是城市睡得很沉的时刻。但是现在是战时,城市的神经不能完全松弛下来。远处不时响起炮声,近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四处矗立着的大楼,像黑暗中竖起耳朵,在倾听周围的动静。汩汩流淌的苏州河,在月色下,波光粼粼,像只只警惕的眼睛,在注视着。四行仓库内,因为已经切断了电源,摘下了电灯,整座大楼一团漆黑。但是这里仍然和白天一样紧张和忙碌。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但此时没人想睡觉,没人敢睡觉。营、连军官,四处巡视,发现有打瞌睡的,一皮鞭打去,问:“要觉,还是要命?”
士兵们放哨的放哨,擦枪的擦枪,加固工事的加固工事。市民后援会千方百计送来的慰劳食品,已经发到每个士兵手里,用精面和食糖制作的光饼,能吃多少拿多少。另外,每人还有几块巧克力,这玩艺儿,填饱肚子,就发热,长劲。士兵们个个嗷嗷叫呢,没有一个怠慢的。
二楼东侧的一个窗口下,班长段海清和战士赵春山在放哨。段海清是个老兵,年龄虽然只有二十三四岁,可已经打了五六年仗,平时是稀拉点,但人机灵,有主意,顶半个排长使。这一刻,他嘴里慢慢地嚼着光饼,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向外张望。他知道,他把守的这个窗口正对着西藏路,是个要害部位。
下半夜起了风,云层从天边扯了起来,月光如银。薄雾缥缥缈缈,四处弥漫,窗外的夜色变得朦胧。毕竟已经守了多半夜,人困马乏,旁边的赵春山不断地打着呵欠。老兵就是老兵,越到这个时辰,段海清越精神。他不让嘴闲着,不停地嚼东西,警惕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扫着窗外的路面。他躲在暗处,借着月光,把窗外的景色看得清清楚楚,一砖一石,一瓦一砾,历历在目。
钟楼的大钟,又响过几遍。启明星已经挂在东方天际。天快要破晓了。令人不安的长夜就要过去。时醒时睡的赵春山竟轻轻地打起呼噜。段海清挪挪身体,揉揉眼睛,也已是疲乏不堪。突然,街心的一堆沙袋中,有个影子晃了一下。像过了电一样,他一下倦意全消,眼睛瞪得滴溜溜的。那影子晃了一下,不见了。段海清揉揉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不一会,黑影又出现了,从街心慢慢往仓库这边挪。段海清捅捅身边的赵春山。迷迷糊糊中的赵春山,惊醒过来,伸手就端起枪。“莫慌。”班长轻轻按住他。“是人,还是狗?”赵春山睡眼惺忪,看不真切。说话间,那黑影又向这边移动了好几步。“要不要报告团附?”“看清了再说。”还是老兵沉得住气,段海清说:“要是条狗找食,扔几块光饼好了,不必惊动团附。”那黑影,在沙袋间爬了几米,跳下堑壕,又不见了。“会不会是鬼子来炸大门?”赵春山的枪又伸了出去。“防的就是这一条。”段海清不由也捏紧了枪。在离仓库30来米的堑壕拐角,黑影又出现。这回已看清楚了,是人。背上还背着一包东西!不能再犹豫了。“站住!”段海清几乎是与赵春山同时吆喝起来,紧接着就是“咔嗒”子弹上膛的响声。“是我。”略带惊慌的女声。段海清心定了一下,又问:“什么人?”“童子军。”
“干什么?”“送东西。”一问一答,惊动了整个四行仓库。团附谢晋元,从三楼下到二楼,他问清根由,又探头向窗外张望,果见那女子在使劲向楼内招手。得赶紧接进来。楼门是不能开的。大兵压境的这种时刻,不能不多个心眼。谢晋元命排长王长林,找来麻绳,从窗口放下,准备将来人拉上。绳索放了下去,底下的人也已抓牢,窗口上段海清和赵春山两人合力向上拉,一下,两下……忽然,“唰”地一道白光从对面射来,接着就是一排急促的枪弹。日军的探照灯罩住大楼的窗口,机枪子弹雨点似的泼过来。正吊在当间的那女子一松手,跌落下去。好在她哧溜得快,没打着。日军的探照灯不断在墙上扫来扫去。天已快亮。日军灯不撤,底下人爬不上。天一亮,就麻烦了。不能和日军耗时间。谢晋元情急生智,叫人从另一个窗口推下两袋黄豆。“嘭嘭”麻袋落地,把鬼子的灯吸引过去。段海清抓住机会,蹭蹭几下,把窗下那人拉了上来。日军发现上当,等枪和灯光追回来,已经晚了。上了楼的女童子军被领到指挥所。谢晋元上下打量了一眼,问:“姓名?身份?”“上海童子军战地服务团四十一号团员杨惠敏在向长官报告。”女童子军迎着谢晋元严厉的目光,伸出三个手指,庄重地行了童子军军礼。“四十一号团员,请你稍息!”谢晋元接着问,“你来执行什么任务?”“送军需。”“军需?什么军需?我们什么也不缺……”谢晋元似乎对女童子军的冒险举动不十分赞赏,但他的话被打断了。“你们缺一样东西!”“什么东西?”“战旗?”团附为之一怔。女童子军从身上解下小布包,双手一抖,抖出一个雷霆,抖出一片光华。用绸布精心制作的一面中国国旗,带着女童子军的体温,带着上海民众的托付,交到谢晋元手上。团附感到双手沉甸甸的,像托着一座山。“王排长!”“到!”王长林跨前一步。谢晋元郑重地将旗帜交给他,命令道:“天一亮,举行升旗仪式,你准备一下!”“是!”王长林领命而去。谢团附以感激的目光仔细打量站在跟前的女童子军,只见她年纪不大,身体甚为单薄,绿色的童子军制服,紧凑、精神,白底黑字的臂章写着她的编号“四十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扑闪着机警和坚毅。本是一个弱女子啊,是战争把她推上了战场。谢晋元心头一热,紧紧握住女童子军纤细的手,说:“你办了一件大事,感谢你。你已经完成任务,这里危险,赶紧回去。”女童子军杨惠敏杨惠敏是一位性格刚强的女性、假小子。她家在江苏镇江,家境清贫,小有大志。虽年纪不过二十三四,但南北奔波,阅历极广,“九一八”事变后,激于义愤,她与同校学生领袖姚瑞芳女士从南京奔赴东北,参加义勇军宣传工作。东北沦陷后,转赴北平、汉口,“八一三”前回到上海。她是一位敢于迎着炮声而上的人物。刚才听到谢晋元说,“这里危险,赶紧离开”,话是好话,但杨惠敏听了不顺,她说:
“就因为危险,我才来的,我要留下,和你们一起打鬼子。”“不行,一定得走。”谢晋元似乎觉得这话生硬了些,又以商量的口气说,“再说,我也想请你带一样东西出去呢!行不?”“行。”听说有任务,杨惠敏眼睛又有了光芒,问:“带什么?”“一句话,”谢晋元一字一顿地说:“请转告上海民众,我等余一枪一弹,决与倭寇周旋到底。”杨惠敏一一铭记于心。天已快亮,杨惠敏必须赶紧走。怎么走?西藏路再无法通过,咋办?“你会不会游泳?”谢晋元问。“会。”“跟我来。”谢晋元领着杨惠敏来到大楼南侧说,“从这里下去,游过苏州河,上岸就是租界。快走吧!”士兵还是用绳索,将杨惠敏从窗口放下。只见一条黑影离开四行仓库南墙,箭一样射向苏州河。东方即将破晓。朝阳在地平线下躁动,像行将出生的婴儿。日出日落,星移斗转,对八百壮士都有不寻常的意义。为了迎接今天的日出,他们准备了一个隆重的仪式。送走杨惠敏,谢晋元兴冲冲登上大楼楼顶,准备升旗。排长王长林却正为此事束手无策。大楼内既找不到旗杆,也没有立旗杆的地方。“笨蛋!”谢晋元骂了一声:“女童子军从敌人鼻子底下能把旗送来,我们还没法子升起?拍拍你们的脑门,把法子给我想出来。”众人抓耳挠腮,果然有门儿。王长林先想到,对了,伙夫那里有几根扁担,接起来可做旗杆。另一位老兵想起楼内有的是粮袋,扛它几十包码成垛,不就成旗杆的底座?天大亮了。昨夜零零星星,响了一夜的枪声,现在停了下来。大约撤退的主力部队走远了,没有来得及撤退的零散部队,这一夜又减少了一些,幸存的因无力在白天行动,偃旗息鼓了。苏州河以北、黄浦江以西的大片市区,日本人经过一夜的扫荡、清剿,现在更牢牢地抓在手里。闸北的许多建筑物上已经插上日本太阳旗,甘愿认贼作父的汉奸们,也在店铺的门前挂上了小日本旗。夜里还热热闹闹、实实在在的大上海,一觉醒来,反倒觉得两目茫然,四下里只见一面面令人丧气的膏药旗。大上海不该如此!当朝霞映红天际的时候,四行仓库楼顶举行了庄严的升旗仪式。从各连挑选的、淞沪作战以来表现出色的50名士兵,列队站在平台上,用6根扁担捆绑而成的旗杆,已经牢牢地插在用黄豆堆码的粮垛里。女童子军送来的国旗,这时由营长杨瑞符系在旗索上。谢晋元用异常严肃而略带颤动的喉音宣布:“升旗!”那面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便从杨瑞符手里,一点点、一点点升高。参加仪式的50名士兵,齐刷刷地向国旗敬礼。曙光映照下,他们人人神色庄严,灼热的目光注视着冉冉上升的旗帜,每个人胸间都滚动着一轮太阳。旗帜升到旗杆的顶端,一阵晨风吹来,“哗啦”一下,旗面抖开,抖落一片云彩,升起一片光华。此时,50名士兵举起枪支,对空齐放。
砰砰砰砰砰砰——从来都是让人惊慌的枪声,第一次奏出这样有节奏的激越的交响乐,全上海都感受到这激荡的旋律。苏州河南岸,在租界里苟安的人们,好不容易熬过又一个夜晚,正为新的一天的到来担惊受怕,猛然间,听到激烈的枪声,止不住用目光追寻这枪声,便见四行仓库顶端赫然飘扬着一面中国旗帜。旗帜是那样的鲜红,在晨光中威风凛凛,灿烂如霞。再一看,仓库四周建筑物上,曾经不可一世的日本膏药旗,顿时黯然失色,耷头耷脑。租界里千千万万市民,涌上街头,遥望在晨风中飘扬的中国旗帜,多少人流下了激动的泪花。
四行仓库顶端飘扬的旗帜,刺痛了日本人。“八一三”以来,日军在淞沪广阔战场上横冲直撞,所向披靡,像宝山、月浦、江湾、罗店、大场等重兵把守的战略要点,都不在话下,现在除了租界,上海大片城区也都已到手,几十万中国主力望风而逃,而今,对这苏州河畔一座小小的四行仓库,却久攻不下,倒被撞得头破血流,让租界里的西洋人看笑话,这太丢东洋人的脸面!日军在上海上空狂轰滥炸上午,日本飞机频繁出动,一架一架地从四行仓库低空掠过。但要攻击的目标是这样的小,不仅与租界内那讨厌的煤气罐贴得这样近,而且与四周的日军据点,也只有几步之遥,根本无法投弹。日本飞机除了引来四行仓库楼顶一串“哒哒哒”的高射机枪子弹外,什么便宜也捞不着,只好夹着尾巴溜走。
中午,两艘深灰色日军汽艇,尾悬太阳旗,从黄浦江驶入苏州河,企图封锁河面,从背后进攻四行仓库。日艇气势汹汹,支着迫击炮、架起重机枪,鬼哭狼嚎地一路鸣笛。但河道狭窄,河面的中国民船,又没人给让道。好容易驶到老闸桥,被租界守桥英军发现,喝令停航。东洋人不甘示弱,更开足马力硬闯,西洋人不退让,“哗啦”一声,子弹上了膛。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望着这些人高马大、装备精良的西洋军人,东洋鬼子自觉矮了一截,只好悻悻而退。
左一招,右一招都不灵,日军恼羞成怒,只好来个“霸王硬上弓”。午后,日军在四行仓库西北角摆出几门平射炮,想把仓库大楼打成个马蜂窝。此一招不谓不毒。可是,他们碰上的偏偏是一座摧不垮、炸不烂的“东方魔楼”。楼内,沿四周砖墙,八百壮士用粮袋围成一道3米厚的掩体,什么炮也奈何不了这道“粮墙”。不仅如此,无意中,日军竟帮了对手一个忙。原来,四行仓库西侧墙壁一砖到顶,没有窗户,使我军火力留下死角。砖墙太硬,机枪连士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凿开两个小洞,只能设置轻机枪。这回可好,日军一炮一个大窟窿,是很好的重机枪射击孔。日军不知虚实,只管“咚咚”发炮。他们哪里晓得,这正上演中国一出古戏“孔明借箭”呢!该我军发言了。八百壮士架好了重机枪,要和日军平射炮“理论理论”。平射炮威力是大,但射速慢,显得像一个笨嘴拙舌的人,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重机枪则“伶牙利口”,子弹雨水似泼出去,一扫一大片。双方对打,日军熊了,国庆路上3门平射炮,被我军3挺重机枪打得浑身冒火,张嘴结舌,哑口无言。
四行仓库是一座大擂台,中日军队真刀实枪,你死我活地对打,时时吸引着成千上万的上海人。
苏州河南岸,从早到晚,到处都是观战的人群。河堤边、马路上、店铺前,人山人海;阳台上、窗户旁、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腿脚灵便的儿童和小伙子们则占领大树作为制高点,枝枝杈杈上趴着的、蹲着的、吊着的,一嘟噜一嘟噜像秋天挂在树上的苞谷。凡是能立足的地方,都挤满了人;高一点的地方,更是拥挤不堪。以四行仓库为中点,从老闸桥到新闸桥几里长的河岸,熙熙攘攘,水泄不通。这可不是凑热闹看戏。战火在眼前燃烧,炮声在耳边炸响,流弹在头顶横飞。市民在枪林弹雨中看这场厮杀,是要出胸中一口气,亲眼看看中国士兵怎样揍那群东洋鬼子狗日的。人群中,学生最活跃,最兴奋。他们这里一群,那里一堆,不断挥舞着手中的旗子,边看边嚷嚷,激动起来就大喊大叫。公共汽车已经停驶。那些停在街头的公共汽车车厢顶上,全都站满了人,他们朝着前方指指画画,十分遂心得意。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搬来板凳,坐在自家门前,很专注,也很在行地看着北岸交火。附近一家医院的几位病人,让亲属用担架抬到楼顶的平台上,他们要亲眼看一看,日本侵略者在中国的土地上怎样血流成河。围观的人群中还有一些滞留租界、来不及撤退的国军散兵游勇,看着同伴们在河对岸与日军血战,他们急得直搓手,恨不得飞身过河,投入杀敌的行列。
连日来,一直在为援助八百壮士奔走呼吁、动员捐输的何香凝女士,领着中国妇女抗敌后援会的姐妹们,更是整日整日地奔波于苏州河岸、新垃圾桥头。她人在租界,心已飞过河面;她那字迹隽秀、激情如火的慰问信,带着巾帼对须眉的褒奖,大姐对小弟的关切,冲破战火的藩篱,送进了四行仓库。信曰:
谢团长并转亲爱的八百勇士们:我在报上看见你们英勇豪壮的气概,使我感动得流泪。但是等我跑到桥旁,却又不能通过,只有静穆地向对岸注视,遥寄我满腔虔敬亲密之忱。你们每一个人,都已具革命精神、牺牲精神,不论是成功或成仁,都可以俯仰无愧了。殉国的将士,将因为你们而愈伟大;前线的将士,将因为你们而愈英勇;全国同胞将因为你们而愈加团结;国际人士,也将因为你们而愈能主张正义了。我已设法送给你们救伤品和食品,聊表心意。盼你们奋战苦斗,牺牲到底。专此敬致抗敌敬礼何香凝十月二十九日那些才华横溢,富有激情的上海文化界、艺术界名流雅士,更是为八百壮士的英雄举动撞击得情思泉涌,夜不能寐。上海滩几乎家喻户晓的幽默明星韩兰根,常常编织着人间喜剧,而今却为四行仓库的悲壮场面,感动得热泪纵横。剧作家阳翰笙,创作的冲动难以抑制,灵感的火星随着战火飞溅,他已经开始构思电影脚本,片名都想好了,就叫《八百壮士》。作家田汉激情如潮,即兴赋诗。诗曰:
全世界的视线,集中在上海的烽火。全人类的神经,集中在八百健儿的死活。八百封斩钉截铁的遗书,诀别了亲爱的爹娘和老婆。他们准备着把最后的一滴血,拼着这疯狂的群倭!闸北已经是一片焦土,烈火烧着我们的残窠。但我们光辉的国旗,依然飘扬在高楼的嵯峨。没有人能不肃然起敬,没有人忍得住热泪滂沱,懦夫们不敢叹气,汉奸们不敢言和,似孤星灿烂在晓空,似绝岛屹立在狂波,决心山岳似的难摇,精诚金石似的不磨。这便是中华民族的灵魂,这便是自由解放的陵坡。这不泣我们白有了眼泪,这不歌我们还歌些什么?同胞们!武器尽管敌人的好,但勇士是我们的多。快用千百万的肉弹,恢复我们破碎的山河!
对中日作战一向抱观望态度的洋人,也为四行仓库的枪声所吸引,所折服。他们虽然也是外来客,但对日军这种明火执仗,登堂入室,血淋淋的侵略,还是非常反感,况且竟在他们控制的租界近旁大动干戈,目中无人。所以不少洋人也赶来观战。有几位金发碧眼、体态丰满的美国妇女显得十分激动,她们每人怀中都抱着一摞绸布缝制的各色小旗,见中国人就递给一面,并且领着人们挥舞旗帜,向四行仓库的勇士致意,嘴里不停地喊:“OK!OK!”
处境尴尬的是租界里的外籍士兵,他们穿着军服,背着枪,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与对岸紧张激烈的战斗气氛极不协调,惹来人们鄙夷的目光。有人冲他们喊:“别人前面流血打仗,你们在后面甩什么腿?”
昨夜潜入四行仓库献送国旗的女童子军杨惠敏,成了一位传奇人物。她那修长动人的身材,配上童子军绿制服,就像一股绿色的旋风,在人群中卷来卷去。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个讲台,以她为中心,围拢起黑压压的一堆人。千万张嘴在向她询问,问送旗的经过,问八百壮士的情况,弹药够不够?伤兵怎么办?楼里有水喝吗?市民们捐献的东西送到没有?壮士们满意不满意?他们还要点什么?他们说了什么没有?他们能坚持住吗?千万只耳朵在倾听。倾听女童子军绘声绘色的讲述。人们为八百壮士而喜而忧。市民们为枪声所召唤,不只是观战,也是助战而来的。对四行仓库里的苦斗着的勇士,即使不能帮一把,来看一眼,喊一声,当拉拉队,也是一番心意,一点助力。所以,当八百壮士打得顺手,消灭了敌人,南岸就万众欢腾,拍手叫好。当日本鬼子要搞什么鬼,群众就赶紧报告、提醒。有人抬来大黑板,立在最显眼的地方,日军有什么动向,搞什么名堂,都用大字写在黑板上,向八百壮士报信。有人拿着喇叭筒,站在河边,不断向楼里传递消息。闯进上海的日军,陷入百万市民的包围圈中,到处都有怒视的眼睛,到处都是警惕的耳朵,有什么勾当能瞒得过千万只眼睛和耳朵?他们从东边钻出来,百姓们立刻高呼:“揍东边的鬼子!”他们从西边露头,就听到:“打西边的坏蛋!”什么叫“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皇军”今天切实尝到这个滋味。四行仓库攻守战,打成现在这种局面,不仅日本人不愿看到,就是中国人也未必料及。
战争最易出现奇迹。当初,蒋介石下令派一支小部队留守闸北,本意是以此感动他所敬畏的那个上帝——西方列强。上帝感动了没有,不得而知。但是,中国的平民百姓确确实实被八百壮士感动得热血沸腾。实际上,坚持抗战的亿万军民,才是挽救中国命运的上帝。
四行仓库保卫战,远远超出单纯军事意义,而成为影响深远的政治仗、宣传战。八百壮士浴血奋战,以血醒民,枪声震撼上海滩,响彻全中国。在陕北高原,全神贯注于全民抗战的毛泽东,奋臂疾呼,声如洪钟大吕。
利用平型关战斗、八百壮士等民族革命典型,在前线后方国内国外,广为传播,以鼓舞士气,振奋民心,掀起全民抗战高潮。
坚守在四行仓库阵地的我军战士号称四行仓库“八百壮士”,实际上人不过400多人,阵地也不过一座5层危楼,最高长官也不过1名团附,在兵多将广、纵横千里的抗日战场,充其量为沧海一粟,莽原一丘,却在泱泱大国造成震聋发聩的巨大影响。这不奇怪,因为这是一个需要英雄,也能够不断产生英雄的大时代。
四行仓库是一座孤堡,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密封舱。日军的火力从四面八方,天上地下,封锁得严严实实,连鸟都别想飞出去。但是,它隔不断八百壮士与千千万万老百姓的密切联系。中国军人与百姓的命运不是通过地面、水面,而是通过阳光和空气、通过枪声和炮声紧紧连在一起的。最根本的,他们血管里突突奔涌的都是炎黄子孙的血。这是任何侵略者也无法隔断的。一场在民族续断存亡的危急关头勃然而起的自卫战争,大大压缩了民族生存空间,大大缩短了军人与老百姓的距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中华民族的千古遗训,响彻华夏大地。八百壮士来自四面八方,出处、阅历、志向各不相同,有行伍出身的老兵,有投笔从戎的学生;有在抗日浪潮中自愿从军的,也有以前抓来的壮丁。他们参加过各种各样的战斗,为各种各样的利益流过血,但是,从来没打过这样的仗:士兵在前头战斗,百姓在身后助威。饿了,百姓送粮;渴了,百姓送水。敌人从哪里来,有人用黑板报信;我们往哪里打,有人用喇叭指挥。壮士们感觉,枪膛压进的是百姓的仇恨,枪口喷出的是民族的怒火。日军的攻势,不仅仅是在战士的子弹面前,也是在百姓们千夫所指、万声呐喊中垮下去的。
已经说不清到底打退了鬼子多少次进攻。仓库附近的街面,早已成了日军的停尸场。战斗频繁激烈的西藏路和国庆路,日军尸体堆积成山,污血汪汪。本是银灰色的水泥街面,现在变得猩红乌黑,一片狼藉。倒毙的日军丑陋而可憎。土黄色军装包裹不住失血的肉体。衣冠不整,帽子炸飞,皮鞋蹬掉,敞胸露怀,缺胳膊少腿,肚破肠流。灵魂已从残缺不全、到处漏气的躯体逸出,肉体与野心一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四脚朝天、仰卧着的大都是进攻中被枪弹迎面击中的东洋武夫,一双狂妄无知的眼睛凝视着高深莫测的蓝天,心中似乎还在翻滚着那浸入骨髓的武士道精神:征服!征服!猪拱土、狗啃泥似的俯卧着的大都是溃退中从背后被击毙的日军败卒,一只张大的嘴巴紧贴着冰冷的土地,好像还在默念着那与生俱来的信条:逃命!逃命!
四行仓库像一根拴马桩,把东洋野马死死拴住。它又暴又跳,怒不可遏。这天,日本人集中兵力,又发起总攻。鬼子不仅出动大批步兵、炮兵,还投入了坦克。一时枪炮齐鸣,弹片横飞,战斗进入白热化。
隔岸观战的百姓心弦一阵紧似一阵。日军的步兵和炮兵,大伙亲眼看过它的洋相,并不可怕。而那坦克,钢筋铁骨,满身轱辘,在我军密集火力下,竟刀枪不入,野牛似的“辄辄辄”一个劲往前拱。
敌军仗着坦克步步逼近,攻势如潮,四行仓库岌岌可危。百姓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有的妇女把脸背了过去,小孩吓得哇哇直哭。
眼看敌人坦克越来越近,突然有人大喊;“炸掉它!”这声音充满着惊骇,浸透着关切,震撼人心。
立刻,南岸百姓同声高呼:“炸掉它!”“炸掉它!”声声呼喊,像阵阵雷霆,从苏州河面卷了过去。驶在最前面的一辆日军坦克,竟在千夫所指、万众唾骂之下,厚颜无耻地对着四行仓库东门硬冲过来。守在2层楼、负责掩护大门的是1连4班。3天前他们把守四行仓库外的地堡,曾经让日本吃了不少苦头,但是现在要抵挡敌人的坦克渐感力不从心。他们投手榴弹,威力太小,掷迫击炮弹,打不着要害,没能掀翻那乌龟壳。已经能感觉到坦克碾压地面的强烈震颤,那粗长的炮管眼看就要顶到仓库的铁门。情况危急。最后就剩一招。不用谁来下令,班长朱胜忠和5位战士,各人都在默默地往自己身上捆手榴弹。该怎么办,大家都清楚,就看那乌龟壳找谁来。守在2楼右侧第三扇窗户的是上等兵陈树生,他是四川人,刚20岁,已当了5年兵,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汉子。家中仅有一位老母,昨晚他已把遗书留下。他腰间已系上4颗手榴弹,右手还握着1颗,一扭头见班长和他一个模样,嘴角随即飞过一个笑容:听命吧,看今儿成全谁。日军坦克越爬越近,来自河对岸那“炸掉它”的呼声越来越猛,一声声如战鼓催征,难以按捺。敌坦克吐着黑烟,喘着粗气,“突突突”直奔楼门而来。它前头挺着长长的炮管,上方架着乌黑的机枪,那蛮那野那愣活像斗牛场上挺着两支犄角的公牛。把守在门顶2楼窗户上的是班长朱胜忠,他眼睛瞪得溜溜圆,牙关咬得“咯咯”响:“王八蛋,找死!”那找死的家伙已经压上最后一道堑壕,正向铁门外的掩体猛冲,顶多也就10来米光景了。朱胜忠束紧腰间的手榴弹,右手食指已经套上握在手里的那颗手榴弹的拉环。只等那乌龟越过堑壕,爬坡减速,他就纵身一跃。几天前,当一队日军爬进四行仓库外地堡,他手握一根绳索,拉响地堡中的手榴弹,报销了敌人。今天,他要拉响挂在身上的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伫立在苏州河南岸,向孤军遥致敬意的上海市民可是,就在这当口,敌坦克在掩体外突然刹车站住了。接着原地打转,把车屁股调到前头,并开始向右侧猛撞过去。敌人准备用坚硬而肮脏的车屁股撞开四行仓库的西墙。在朱胜忠右侧窗户的陈树生,刚才正为班长焦急,现在看着那乌龟王八蛋调过屁股朝自己冲来,他大骂:“我操你妈!”一边使劲束紧身上的手榴弹。敌坦克开着倒车,使劲往后拱,沉重的履带碾压着大地,巨大的轰鸣震颤着人心,来自苏州河南岸的呼声一阵紧似一阵,一阵猛过一阵:“炸掉它!”“炸掉它!”踩尽油门,憋足邪劲,敌坦克如同一头凶狠的大象,撅着屁股猛撞过来。路面被压塌,铁丝网被顶开,鹿砦被挤碎,就连横陈着的几具日军尸体也被碾成肉酱。它越冲越猛,越逼越近,后履带已经爬上用粮袋堆成的掩体,后车身在抬高,那冒着黑烟的车屁股高高撅起,可恶地暴露在陈树生的眼前。敌坦克“呼”地一声,加大油门,正要使劲往四行仓库的砖墙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上等兵陈树生,带着雷,带着电,带着家中老母的嘱托,带着整个20岁人生,纵身跃下——“轰隆隆……”大地卷过一声惊雷。
这泣鬼惊神的巨响,震慑了日寇,遏止了侵略者的凶焰;这冲天而起的火光,点燃了千万雷霆,四行仓库所有火器一齐喷射出仇恨的狂飙。
聚集在苏州河畔的民众,目睹了古今战史堪称壮烈的一幕。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随着火光化作壮丽的长虹,一个鲜活的肉体就这样随着巨响凝结成坚固的铜墙。
敌人的进攻被击退了。战场又沉静下来。苏州河静静流淌,两岸楼房垂手而立,万千民众在沉寂中久久不肯离去。
大上海在为一个灵魂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