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忆中的沙市
湖北沙市一个满族家庭的餐桌旁,一个出奇淘气的女孩子正在用早餐。大概由于父亲偏爱、依顺的缘故,6岁的她有着超乎年龄的顽皮、大胆和倔强。
对于满族孩子来说,6岁正是开始读书的年龄。可是,这位与众不同的小不点儿却自以为懂的东西已经很多,不愿听从父亲的话花时间去好好读一读中国的四书五经。
读这些书到底有什么意思呢?她常常这样问自己。在她看来,书房外的世界到处是吸引人的好东西——明媚的阳光下,五彩斑斓的金鱼正等着人们去赏玩呢!而书房里处处是约束人的破规矩。最让她不满的是,家里高薪聘请来的家庭教师全是些不苟言笑的古董。在他们眼里,孩子的放声大笑简直就像传染病一样可怕可恶;而孩子的窃笑则是最失身份的无礼之举。
今天,这位6岁的小女孩又换了一位新的家庭教师。此前,数不清的教师都因为无法忍受她少见的淘气,执教不久便拂袖而去。那些恼羞成怒的老师们为了表明自己的无辜,都对她的父亲说不相信有人能够管教得了这个孩子。
这个满族家庭的成员围着餐桌坐成一圈,其中一直喋喋不休的正是前面谈到的小女孩。按照满族和汉族的用餐规矩,只有在大人问话时小孩子才可以开口。
但是,这个小家伙儿想说就说,没有片刻安静。一看就知道,这是个被家人过分溺爱的孩子。
假如一个6岁的小孩也会感到不开心,此时此刻她正感到非常地不开心。她刚从欧洲回来——虽然那里的一切在她印象里只是一片模糊。回到中国,曾经习以为常的欧洲生活经验不仅不能适应新的环境,竟然连公开谈论都不可以。她隐约听到人们说,假如他的父亲在他们家里沿用欧洲的经验而公然抛弃中国的传统,严重的惩罚就会无情地落到他的身上——甚至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她跟随父亲回到中国后,发现了许多不同以往的东西,这些东西深刻地影响着她的一生。
虽然她的父亲非常赞赏欧化,但是一回到中国就恢复了中国的传统生活习惯。早餐桌旁的小女孩,在欧洲时的穿戴和言行和当地小孩毫无二致,而现在却完全不同了——盯着镜子里的人,她几乎都认不出自己了!
沙市的冬天实在太冷了,所以欧式外套换成了臃肿的袍子,塞满了棉花的鞋子胀鼓鼓的。矮小的她身上穿着这样的衣服和鞋子,简直像极了一只吹鼓了的气球,只是多了两条同样鼓鼓的腿儿。
这孩子在欧洲时有一头引以为荣的乌黑长发,是和欧洲孩子一样的卷发。回到中国后,父亲为了清除欧化的痕迹,让她把头发梳直了,而且编成一条古板的辫子,最后用令人讨厌的红丝带系好。
回忆在沙市度过的童年,仿佛总是少不了这几样东西——臃肿的棉袍、炮舰样鼓鼓的鞋子以及发辫上令人讨厌的红丝带。直到现在,每每想起这些东西,人到中年的她仍然会兴奋不已;直到现在,那女孩子喋喋不休的舌头、滴溜打转的双眼、气球样鼓鼓的身子仿佛还在眼前;直到现在,她似乎还在绞尽脑汁制造别人始料不及的恶作剧。那时候,所有的人都责备她的顽皮,预言她将来不会有出息。我和她父亲却从不这样认为,没有谁比我们更了解她!
早餐很快就要结束,小女孩一想到就要在新老师督促下开始读书,就觉得“他”十分讨厌——因为“他”是一位教师,而且是“她”的教师。学习时间往往从上午8点开始,一直要到正午12点才算完。通常先是一首短诗,可是这远远不够消磨一个上午的时间。之后,就是没完没了的四书五经,一直读到师生身心俱疲、相看两相厌!好不容易才能捱到吃午饭、睡午觉的大好时光。
哦,差点忘了,早上还有向父母请早安的事儿。在满族和汉族家庭里,小孩子起床后,首先得毕恭毕敬地去父母跟前请安。我清楚地记得,那个胖乎乎的小女孩,拖着一根系着红丝带的可笑辫子,在她父母面前机械地行着礼,就像一个只有眼睛会动的洋娃娃。
用完早餐,小女孩去书房的时间到了。新教师就要开始他的第一次课。
喜欢恶作剧的小女孩已经吓跑了好多位教师,眼前这位是专程从湖南请来的先生。据说,湖南的先生是出了名的严厉、冷酷和呆板。新老师有个吓人的绰号——“活剥皮”,大概是对于那些恶作剧的学生,他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人家。假如一位教师可以用恐吓来管教他的学生,那这个名字会很有威力。但据我所知,这位顽皮淘气的女孩从来没有被这个可怕的名字所征服。下面是这个淘气女孩和她的恐怖教师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老师和学生刚刚各自就位,正准备开始读书,小女孩就不失时机地开口发表高见:“谁愿意念那些连大人们都读不懂的中国古典文学?老师们之所以硬着头皮讲解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学识的浅薄。”对于这个年仅6岁又不肯用功苦读的小女孩来说,要去掌握这门艰涩深奥的学问,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可笑的蠢事。时至今日,她的想法丝毫没有改变。
过了一会儿,先生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始他滔滔不绝的授课。我们那位出奇淘气的小女孩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一想到老师“活剥皮”的可笑绰号,她就笑得直不起腰。
先生抬起头,紧蹙眉头厉声吼道:“不准笑!”
“为什么不准笑?”
“因为你的样子既不雅观,又不庄重!没有看到我手里的鞭子吗?你再敢笑,再敢做什么不雅的动作,小心我用这根鞭子狠狠地抽你!”
这个倔强的小女孩飞快地转动她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珠子,仍然呵呵笑个不停。“你果真活剥过人家的皮吗?”她急切地问道。好奇地期待这位新老师马上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
先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用手指了指他的鞭子。鞭子放在他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以备随时使用。
小女孩伸出一只小巧的手——在臃肿的袍子和粗大的发辫共同映衬下显得格外小巧,顺着先生手指的方向飞快抓起了那根示威的鞭子。
“你就是这样使用这东西的吗?”她大声问。为了进一步表明自己的意思,伴着一声尖叫,这倔强的小女孩挥起手里的鞭子往老师头上打去。随后,又是一串哧哧的笑声。
从上第一堂课开始,这个小女孩就强烈地反抗了这位“活剥皮”老师对她的严厉教导。虽然她的方式多少有些过激,但并不能因此增加对那位先生的丁点儿同情。当然,作为这个沙市满族家庭的教师,他的失败并不完全是他的过错。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书房里传出朗朗书声,这是家里所有孩子在一起朗读他们的课本。书声中偶尔夹杂着先生尖厉的呵斥,他并没有忘记,也不肯忘记使用那根触手可及的鞭子。
后来,到了佣人给先生送茶的时间。恰巧,小女孩的父亲在这个时候到书房里巡看。先生恭恭敬敬地给主人行礼,低眉顺目地向他汇报。这样的情形偶有出现,我们的小女孩飞快转动眼珠子,她对这类事情总是充满兴趣,好像终于等到了一个好时机。只见她用一根食指压住嘴唇“嘘”了一声,示意别人不要出声,跨步上前从佣人手里接过茶盏,并挥手让佣人退下,然后将茶盏轻轻端放在先生的椅子上。
父亲与先生聊了没多久就离去了。先生大概觉得主人的关注是一件荣耀之事,于是趾高气扬地踱到椅子前,摇头晃脑地坐下去。结果,一下子就满脸狼狈地跳了起来,可怜的茶盏早已被他笨重的身躯在一瞬间压成碎片。面对这件湿了大半的中式青袍和恼羞成怒的国文先生,我们这位与众不同的小女孩就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先生拉着这个穿着臃肿棉袍、扎着红丝带的女孩子,怒气冲冲地去找她父亲理论。这时,大家都认定小女孩这一回少不了一顿鞭笞。时隔多年的今天,我都觉得那女孩子应当挨一顿结结实实的鞭笞。然而,那天在讨论鞭笞问题的时候有两个人表示反对。
第一个反对者,毫无疑问,就是小女孩自己。第二位反对者,也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反对者,就是小女孩的父亲。
父亲听了这件事显现出非常严厉的样子。只是,在他们父女之间总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紧密相连,一种难以言传的融合了父女之爱和朋友之情的相互了解。
“马上给我到花园里去!”父亲严厉地呵斥,却忍不住眨巴眼睛。倒不是姑息女儿的恶作剧,只是那位湖南教师的狼狈样实在令人忍不住想笑。
听到父亲的呵斥,小女孩立即忘乎所以地转身,连跑带跳进了花园。心里还不住偷偷嘲笑先生的失败。花园里真是美不胜收,斑斓的鱼儿、怪异的石头雕像、弯曲的小径、常开不败的花儿、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池塘,最吸引人的是池塘边系在柳树上的一只小船。
虽然小女孩清楚地记得家里人反复叮嘱过,任何一个小孩不得单独乘坐这只小船,可是她与生俱来的顽皮和大胆使她将那些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
池塘里长满了繁茂的紫菱,其中长势最喜人的那丛在池塘中央离柳树最远的地方。于是,她解开系船的绳子,摇摇晃晃跨进单薄的小船,向着长势最喜人的紫菱使劲儿划去,船却不听使唤,划出没多远就只会一个劲儿打转,而且开始令人心惊的颠簸……
她只好停止划行,把两只小手使劲儿伸向长得最好的那丛紫菱——她此刻一心向往的目标。然而,意外的事儿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随着小船越来越严重的倾斜,小女孩“扑通”一声掉到水里去了!庆幸的是池塘的水不算深,那只单薄的小船在女孩身边的水面上没有方向地晃荡,左右撞起雀跃的水波,把笼在池塘上的薄雾摇晃成数不清的水花。
此时此刻,这个穿着棉袍、梳着辫子、扎着红丝带、像个长腿儿气球的满洲女孩,惊惶得停住了她一贯的窃笑,因为池塘里的水实在太冷了。她吓得要命,早就忘了那些长得最好的紫菱。
伴随一阵不小的骚乱,惊慌失措的家属和叫喊不绝的佣人赶到了池边,不论大家心里怎么想,总之大家都目睹了这个小女孩又一次的顽劣表现。当她闭紧双唇挣扎到池塘边时,她的模样十分滑稽——从脚底到辫梢全都湿漉漉的,小小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再看池塘里,原本悠游的金鱼被她吓得东躲西藏;那些刚才还让她全心向往的幽雅紫菱,现在已被她拨扯得点头哈腰,仿佛一群愚昧的信徒在向水底的偶像顶礼膜拜。
穿着华贵的官服正准备接见官员的父亲,全然顾不上孩子臃肿棉袍里浸满了水,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不停地滴水的孩子在他怀里就像一捆湿透了的石棉。
不管孩子的尖叫声如何刺耳,父亲轻声地、温柔地用父亲特有的爱安抚着她。
到了这一步,家里多数人的意见是,必须对这个惹是生非的孩子重重惩罚一次。可是,又有两个人表示反对。
第一个当然是孩子本人,她是极其任性的。第二个就是孩子的父亲,他总是事事依顺她,因为他深深地爱她。
这个父亲就是我的父亲,在我心目中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也许你已经猜到了,那个6岁的小女孩就是我。在刚才的叙述里,她正开始她一天的生活,就像以往数不清的日子,也像此后数不清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