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父亲非凡之爱
父亲用他的温声细语和慈爱的目光安抚了我受惊的心,我很快就忘了落水挨冻这件事。父亲有一种非凡的本领,能让我转眼间就忘掉痛苦,这是一个医生无法做到的,尤其是在中国。
那时,父亲担任的是监察御史,随时会有人来访。有时,来访的人会提出要见一见主人家的孩子。因此,父亲和我必须马上换上干净的衣服。爸爸用同情和理解安抚好我之后,让一个阿妈带我去换衣服,他自己也去换干净官服准备接见来访的官员。
阿妈替我重新穿戴时,我已经忘了刚才采菱的事儿,一个劲儿催阿妈动作快些,好让我早点到院子里寻找新奇的玩意儿。
阿妈帮我脱去湿淋淋的衣服,又给我穿上一件同样臃肿的棉袍,一双炮舰样的鞋子,并用一根崭新的红丝带系起我的发辫。没想到,一个人在经历了落水的痛苦后不得不更换衣服时,仍然逃不脱厚棉袍、鼓鞋子及红丝带的包裹和捆绑!
我真是痛恨这些不愿穿戴却不得不穿戴的东西啊!
我比父亲早些时间穿戴完毕,于是急匆匆赶到父亲准备接见来访官员的庭院里,打算找个地方躲起来偷偷观察来宾的举止。我曾经见到不少父亲的访客,他们新奇的模样总是让我感到趣味无穷。我喜欢偷偷观察他们,特别喜欢看他们在听到父亲宣布接见的一瞬间的表情变化。
然而,才走到大厅前的庭院,我就忘记了自己前来的意图。我一向是这样一个丢三忘四的家伙。庭院总是非常吸引我,高大俊拔的树,阳光从松散的硕大树冠顶上透过树叶的缝隙一直射到地上,在树周围的地面上印出斑斑驳驳的影子。
这些影子随着太阳的渐渐西行而移动,在地面上变幻出不同的美妙图案。我时常独自站在大树底下,倾听树叶相互摩挲时发出的“沙沙”声,仿佛在对我低声警告,又好像在偷窥我的秘密。这里是官吏们等候接见的庭院,原本没有任何与我有关的事情,可是为了捉弄那些笨家伙,我总是踮着脚尖从大厅一侧穿过,故意把后背朝向他们。我知道他们会偷偷地看我。为了全力以赴做好这项我自找的工作,我每次都紧张得吐出舌头。
这一回,换成我去偷看人家了,偷看那些等待被我父亲接见的官吏。父亲作为他们的上司,原本可以让他的客人无休无止地等待,一直等到他心情不错的时候再出现。但是,父亲从不这样,他总是像珍惜自己的时间一样珍惜别人的时间。
即便如此,我还是比他快一步到达庭院。只是,一到庭院我就忘了原来盘算要做的事情。对于一个6岁小孩来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仰望那些曾经对我絮絮叨叨的树,疑惑自己以前为什么不曾注意这件有意思的事。树很快又开始浅声低语了,树叶和树叶挨挤着,缓缓摇曳着阳光透过叶缝印在石头小路上的影子。当初铺路的工匠,不但把大小不一的石子恰到好处地铺在花园小路上,而且很聪明地拼出变化不一的花样,真是越看越好看。
树的叶子多么奇妙,它们会发出“沙沙”的声音,对偷偷溜进院子的孩子发出警告的唠叨。令我不安的是,厅前庭院里众多树木中的一株是光秃秃的,竟然没有一片叶子挂在上面!我猜想这株树像这个样子已经有几个月了,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注意到。这使我十分困惑不解,更令我感到非常不公平,为什么其他的树都枝繁叶茂,惟独这一株树光秃秃、孤零零地站在一旁?
事实上,这株树死了,可是那时候的我对“死”的含义没有任何认识。因此,我以为这是大自然没能平均地分配树叶给每株树,于是我决定亲自动手来改变这种不公平待遇。
我一向是个十足顽皮的女孩,爬树对我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儿。我在最短的时间里想到了该如何去纠正大自然这个不可原谅的错误。而且,我以为我对这株可怜的树所采取的善举,它的那些树朋友都会看到的。我还以为,出于对我的嘉奖,或许以后它们就会任我自由出入这个肃穆的庭院,而不再对我絮絮叨叨。
于是,我迅速跑到一株枝叶密密匝匝的大树底下,凭借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6岁小毛孩潜藏的全部自信力,顺着滑溜溜的树干爬了上去。我选中枝叶最繁茂的地方爬了进去,小心谨慎地伸手把自己四周的树叶摘下来,塞满身上所有可能装进树叶的地方。在双手辛勤劳动几分钟之后,我更像一个吹得胀鼓鼓的气球,只是一般气球里没有这许许多多的树叶罢了。身上塞满了叶子的我迅速抱着树干滑下去,飞也似的奔到那株没有树叶的树下。
我抱住树干爬呀、爬呀,一口气爬到最高的树桠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片片叶子,仔仔细细把它们一一挂在那些枯了的细枝上。在我看来,要让枯树长绿叶很容易——先用细枝把叶子穿个小孔,再把叶子套到细枝上便是了。我坚信,只要我继续把其他树上多余的树叶都取来,就一定能完成我这项伟大的善举;我坚信,从此这株树就会和其他树一样郁郁葱葱。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爬在高高的树桠上细致地进行着我的工作。“嗒嗒——”,忽然传来沉沉的男子脚步声。不用看,光从听到的沉重脚步声,我完全可以推知这是轿夫抬着父亲的客人进院子了。接着,听到木杆子磕碰的声响,这是轿夫停下轿子来了。我不敢到处张望,怕他们看到我爬在树上会取笑我。
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们一眼,这才发现我根本无法躲过他们的视线。我只好安静地待在树上,一动不动,心里祈求不要有人注意到我。我的工作才进行了一点点,那几片可怜的树叶根本不可能遮住我,但我还是心存侥幸地祈求着。
访客们文雅地跨出轿子,斯文地在庭院里踱来踱去。他们的穿着都很奇怪,有的头上插着美丽的孔雀毛,有的衣服上绣着彩虹一样绚丽的图案。他们的目光往庭院四周随意一扫,一下子就发现了我。
他们中的一位,径直走到树下抬头看着我,一脸严肃地问:“孩子,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他们忘了给这棵树叶子,我正在帮它呢。”我鼓起勇气向他说明。中国的小孩很胆小,我如果没有去过欧洲一定不敢跟这位陌生人说话。
“你不知道吗?这株树已经死了!它自己不会再长出绿叶来了。你还要知道,过两天,你挂上去的叶子就会干枯。到时候,这株树跟原来就没有什么两样。”
“没关系的。其他树有数不清的叶子,我可以一直帮它取过来的。”我肯定地说。
这人听了我的话,笑着回到他的同伴那里去了。另外一个人问他:“那就是裕庚家的孩子吗?”
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疑惑不解,为何大人们喜欢在小孩子能够听到的地方谈论小孩子的事情?尤其不解的是,为何有些大人会毫不留情地说些让小孩子伤心的话?
“是的,她是其中一个孩子。”先前的那位陌生人说。
“她的小脸蛋蛮漂亮的!”另外那位接着说。
听到这话,我心里一下子美滋滋的,说不出的得意。那会儿,恨不得面前就有一面镜子,让我可以马上验证陌生人赞美之词的真实性。然而,接下来听到的另一位陌生人的话,几乎让我在一瞬间心碎!
他说:“不错,她的脸蛋是挺漂亮的,可惜有一双好大的脚!”
“天哪!”我的眼泪一下子盈满了我的眼眶。我低下头去盯着我的脚看。我看到的是一双小巧玲珑的脚儿,特别是在那件臃肿的棉袍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小巧。可是那个陌生人为什么说它是大脚呢?它是不是真的很大?我盯着自己的脚一直看到连自己都觉得果真有些大了,以至于要用我平常摆玩的玩具炮舰来比喻它。陌生人无情的话语,给我原本阳光一样明媚的心空布上了一层乌云,把我这一天的快乐心情一点点遮蔽了。如果没有这层乌云,这一天总的来说不失为快乐,虽然有采菱落水的意外事件。
我郁郁地滑下了树,并开始轻轻抽泣。不过很快就停住了。因为从客厅门口传来了洪亮的邀请声:“请,请进来!”
那时,我父亲在庭院另一端的大厅里,随从们用又高又长的声调传那些恭候已久的官吏去见父亲。转眼间,在这个肃穆的庭院里各种各样的礼节随处可见。
就在这个地方,父亲要替太后处理一部分事务。这会儿,我忘记了自己的眼泪,一直看着那些谦卑的官吏依次走向大厅。他们不少人都手拿一张一尺见方的红卡片,叫帖子,是求见的名片。帖子拿在官员前面的仆人手里。
这时,我的眼泪突然又流了下来。我飞快地跑向庭院那一端。毋庸置疑,那些求见的官吏正准备和我父亲商谈重要的事情。可是那一刻,那一切对我而言都是小事情,因为我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一双大脚!
我满腹委屈地哭喊着,穿过那些站在大厅里的官吏,径直跑到父亲跟前,全然不顾他正向前来求见的官吏们施行见面礼。我不仅抓住了父亲的注意力,同时也吸引了所有在场官员的目光,我愤然指着刚才伤害了我的那个人,提高声音说:“父亲,那人说我有一双好大的脚!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父亲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他没有责骂我,也没有用严厉的声音把我赶走。
父亲非常能理解我的伤心,可能是他见过很多像我一样伤心的人。不过,父亲也没有斥责那位说我的官员。即便如此,那位官员已经窘迫得手足无措。
父亲俯身对我说,声音大得所有在场的官员都能听清楚。“孩子,照顾你的那位阿妈走路摇摇摆摆很不好看,那是因为她的脚太小支撑不住她的身体。那位阿妈是汉人,汉家女孩在很小的时候就必须用布条把脚紧紧裹住,女孩一天天长大,但她的脚却始终不长大。而你是个满族女孩,我们满族人从不把女孩的脚裹起来。因此,你的脚和很多女孩的脚一样小巧、自然,而且永远小巧自然,从来没有被损坏过。”
之后,大厅一片沉寂。为了打破这突如其来的难堪,那位说我脚大的官员开口了:“大人,您还有别的孩子吗?”当然,他的言语远远没有这么简洁,是我把其中那些繁冗的客套话去掉了。
我父亲骄傲地点了点头。那位官员接着说:“请让我们见见他们!”当访客要求见主人家的小孩子时,小孩子必须穿着最讲究的服装来见客人,这是一种规矩。因此,父亲连忙叫人把我带走,并吩咐下人把孩子们带来会见客人。
于是,我在这一天中第三次被阿妈带去穿衣打扮。这次没有再穿那种臃肿的棉袍,可是仍然系着那讨厌的红丝带,弄得我原本漂亮的长发大为失色。
连我在内,父亲的4个孩子被急急带到大厅,我们被面朝客人站成一排,好像接受检阅的小士兵。按照规矩,我们得用叩首礼向客人们表示敬意。我们跪在地上,额头一直要触到地面。我头上的红丝带就这样在客人面前一览无遗,我认为那将成为客人眼里最最丑陋的印象。
行完叩首礼,我们重新站成一排。这时,作为一种礼节,那些客人给我们每个孩子十枚中国钱币。我不懂得这些礼节,充满好奇地问他们:“你们准备买什么送给我们呢?”
当然,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问,就像我不明白他们的礼物一样。因此,父亲耐着性子作了一番说明。
我的顽皮和大胆使我与其他的中国孩子不太一样。我不知道我那些放肆的言行给父亲招来了多少麻烦,但我知道,父亲从来都没有因此对我失去耐心。
如果,世界上所有的父亲都是这样理解和善待他们的孩子,那么人们大概不再需要上帝的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