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洋娃娃的纷争
父亲是个高大魁梧的人，他肩负着处理朝廷事务的重担，还用繁忙工作之余的宝贵时间为他的4个孩子营造了一个安乐的家。那个6岁的满族小女孩最喜欢骑在他宽宽的肩膀上，用一只胖乎乎的手臂抱住他的头。通常，还要把他的帽子扯得歪歪斜斜的。这个小动作总是引得她的父亲哈哈大笑。
父亲虽然体形高大，但一点不胖。他的脾气好极了，我们眼里天大的困难和麻烦，到了他那里都只是小事一桩。他长着散乱的胡须，整个下巴冒出的长须密密匝匝聚成一丛，高大的鼻子下留着一排不太整齐的短髭。一双眼睛敏锐而机警，他不仅精于政事，而且善于读懂孩子们小小的心灵。他往往将自己的困难置于不顾，而千方百计帮助别人解决难题。他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正是因为这样，皇上和慈禧太后都十分赏识他……
我知道，在远离故国的今日，若要回到沙市——我开始了解父亲的地方，是不太可能的。但是，如果我真的回到那里，我必定会想起那个一直伴随我度过童年时光的婢女。到现在为止，有她相伴的童年想起来仿佛就是一场噩梦。我对她的仇恨，就好比光绪皇帝对李莲英的仇恨一样。
这婢女名叫红芳，在我出生前，她父母拿了26块大洋就把年幼的她卖到我家做婢女。到我6岁时，她已经是我们的管家，更是我们4个可怜的气球般的孩子生活中形影相随的恶魔！对于她那可怕的固执己见，我至今仍然心有余悸。
每次她开口要求我们什么或者抱怨我们什么时，总是用“太太”这两个字开头。我们知道，“太太”这两个字指的是我们的母亲。无论在满族家庭还是汉族家庭里，太太都是家中一切事务的最高主宰。当这两个字传到孩子们耳朵里，不管它是以什么方式、从什么人嘴里传出来，孩子们都必须立刻停止所有行动接受训导。孩子们对那些训导都必须无条件服从，因为它们代表了“太太”的意志。
遵从父母的意志，在满族和汉族家庭里都是一条最基本的原则。
每次红芳以卑劣的、自以为是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出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她）神情在酝酿她想说的话时，我们都不得不站正了。“太太让你这样做，德龄！”“太太不许你那样做。”“我已经告诉了太太你不听话，她说她会处罚你的！”……她总是用“太太”两个字来威慑我们，仿佛无论她说出什么样的话，都是我母亲的意思。
我们根本没有机会控诉她这种令人气愤的情形，甚至没有机会验证她那些教训是否真是母亲的意思。红芳心里清楚，只要她以“太太”的名义发话，我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因此，她一贯使用这样的伎俩使我们屈服于她莫名其妙的想法。
由于所有命令都以“太太”名义发出，我们都不能考证它的真实性，结果红芳拥有了至高的权力，而我们4个孩子沦为了她的奴隶。也许她也为自己是个奴婢而感到痛苦，也许她有足够的理由粗暴地对待我们。但是在可以自由买卖奴婢的时代，她的境遇并不是我们小孩子的过错。不管红芳有没有理由惩罚我们，在我们眼里她就是中国民间传说里的“夜叉”。
说到这个，我自然想起孩提时候发生在我和红芳之间的一件事情，这件事又一次证明了我父亲裕庚的宽厚与仁慈。
我们家有一个很大的金鱼缸。据说是宋代遗留下来的古董，算得上是无价之宝了。在大多数汉族和满族家庭里，金鱼是必不可少的装点之物。一般中国人认为，由于出窑时间短新制的金鱼缸还留有火气，会伤害到金鱼。而这只又大又精致的宋朝金鱼缸，历经近千年的冷却，所有的火气早已散尽。因此成了金鱼自在游弋的美妙世界。
这件宋代的文物是父亲心爱的宝贝，他常常兴奋地讲述得到这件宝物的经过，他的朋友都羡慕他的好运气。
有一次，父母的一位好朋友送给我一个漂亮的洋娃娃。至于那娃娃是美国人还是英国人，我已不记得了。反正，她有一张不像汉人也不像满族人的面孔。那时候，我站在离金鱼缸不远的地方。当我打开装礼物的盒子，把洋娃娃抱在手上时，恰巧红芳经过我的近旁。她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洋娃娃，穷凶极恶地说：“你不能玩这东西！这是一个黄毛鬼，会给你带来厄运的。你得扔掉它或者烧掉它、打破它！”
红芳没有见过洋娃娃，她和当时其他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深信“黄毛鬼”会给我们带来厄运。而我那时候已经随父亲游历过国外许多地方，当然不会认为一个外国面孔的洋娃娃会带来不幸。因此我竭力反对红芳的意见，“红芳，我们在欧洲时我就玩过这样的洋娃娃，我们家里可从来没有碰到什么晦气的事情。为什么回到中国它就会带来坏运气呢？”
“不许胡闹！”红芳吼道，“我去告诉太太，你不听话！”
“我要我的洋娃娃！”我朝她尖叫。
“就是不准你要！”红芳满脸怒气地说。
与其说我怕红芳，不如说我恨她。我一心想要拿回我的洋娃娃，我像只小猫那样一下蹿到了她身边。她于是把娃娃高高举起，我怎么也够不着。我们的争吵声引起了其他仆人的注意，有人前来想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红芳乘我不注意把洋娃娃扔进了她身旁的金鱼缸，随即跑开了。我似乎还看到她不怀好意地回头冲我一笑。
我飞快奔到鱼缸前。鱼缸摆放在一个高高的架子上，而且缸身很高。不管我如何使劲儿伸长短粗的手臂，也不管我如何用各种东西垫高双脚，我都拿不到洋娃娃。那一瞬间，我说不清自己是伤心还是愤怒。只是心里想着一定要把我的洋娃娃拿回来！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我跑到庭院里捡起一块费很大力气才拿动的石头，急急地回到金鱼缸前，用尽气力举起石头朝金鱼缸砸去。结果，鱼缸像中弹一样碎成了无数片，水如潮水般泻到地上，金鱼在潮湿的地上张大了嘴拼命摇摆着尾巴。
为了拿回我那被称为“黄毛鬼”的洋娃娃，我砸坏了被视为无价之宝的宋代文物，还把这么多金鱼置于死地。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纷纷猜测我将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接着，忐忑的我被带到父亲面前。他把我放到膝上，说了很多话，向我说明这只缸的不菲价值。他没有像人们揣测的那样用鞭子惩罚我，甚至没有给我严厉的脸色。他的低声细语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并且抚慰了红芳给我带来的伤痛，让我重新感受到人生的美好。
直到现在，我似乎一直都在叙述我自己，我别无它法。父亲和我原本就是密不可分的。我只有通过我所经历的平凡生活去刻画这位我一生中所见过的最伟大的人。
事实上，父亲不仅对我格外宽厚、仁慈，他对所有人都如此。许多年后，我担任太后御前女侍时，一些诋毁我父亲的言论传到了朝廷，太后鉴于对父亲的了解，全然拒绝确认那些奏章的真假，一并不予理会，或毁了、或原封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