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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序)

时间: 2015-03-11 热度: 77 来源:

相遇(序)

高维生是我十几年的老朋友了,但我们一直没有见过面。最早联系的时候,我在江苏的如皋,他在山东的滨州。我到南京也已快十年了,还是没有机会见面,这是不是有些不可思议?但想想在远方,有一个多少年不曾见面的朋友,好像存着一份没有动用的财富似的,这种感觉也很好。

但一直不断读到他的作品。高维生写作面很广,诗歌、散文、文学评论,且都颇有造诣,特别是他的散文,或刻画人物,或模范山水,或抒情记事,或议论时事,自然、智慧,从容不迫,是我十分喜欢而向往的境界。这次,他将有关沈从文的作品结集为《浪漫沈从文》出版,无疑是他写作中十分重要而有意义的事,值得庆贺。

我从书中一些章节写成的时间看,这本书花了高维生近十年的时间,应该是他非常用心、非常在意的一部作品。我没有与高维生交流他这次写作的缘起和经过,我猜想它一开始可能是偶然的。高维生读书甚多,涉猎广泛,不知是什么机缘,他于某一天,在沈从文这里停下了脚步,也许,这次停步本来只不过是兴之所至,甚至,只是为他人之约的一次命题阅读,所以大概连高维生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湘西文人这儿盘桓这么长的时间,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到这位现代文学巨擘所经营的文学世界。

我是相信缘分的。一个人与另个人的相遇是必然的迟早的事,时间与空间都不能阻隔,性情,精神,气质,总会使他们被冥冥之中的力量安排着,会让他们连自己都不可预期地遭遇。我想当高维生走近沈从文时,一定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吧?沈从文的文字,沈从文的质朴与诗意,他的情感与思想,连同他的传奇人生,以及他生活过的湘西的山山水水,都深深打动了几十年后一个年轻作家的心,他要走到“过去之中,在一条水上,跟随沈从文的脚步冶。

我现在还不能很准确地认定高维生这次写作的意义。这不是一本高头讲章式的有关沈从文的研究专著,也不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沈从文的传记,心的楔合已经使得高维生不再顾及写作的文体与形式。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走近沈从文,走进沈从文,走到大师的心里。他从自己的感觉出发,从自己对沈从文的理解出发,去塑造一个他所理解的的沈从文,去还原一个人丰富的文学生命,去与一个已逝的灵魂对话。所以,我们时常看到这样的情形:“在雨中,我放慢了脚步,走过每条街巷,每一座房屋。我想在墙壁的缝隙间察看岁月的影子,听沈从文童年的脚步声。我在沈从文故居的窗口,看到了一盏灯,花格子窗后他伏在桌上写东西。我是认识了他,才了解了凤凰和湘西。冶“沈从文的书摆在桌子上,橹歌在书中,随船的行走悠扬地传响。我们默默相视,无语中,只有墙上表的走时声清晰地响起。冶“在2008年春天的夜晚,我们相遇了。彼此不需要介绍自己,我看到水湿气,这么多年过去,没被涂抹上一层时间的釉。我伸出手在空中暂停,没有触摸,我却嗅到山野味。沈从文在岁月中望着我,讲述着黑猫和她的旅店。冶高维生不仅在与沈从文对话,他还走进他的作品,与他笔下的人物倾心交流,按照作家的指引,在湘西山水城乡间重走当年作家走过的路,去寻找沈从文的小说世界曾经记录过的草房与吊脚楼,竹林与飞流。我十分看重书中那些高维生对沈从文作品解读的篇章,看得出,高维生并没有按照文学史的指点,只围绕着那几篇“代表作冶,高维生是由着自己的性情与喜好的,许多别人鲜有提及的作品被他反复品味咀嚼。而且,他的品读方式也是十分私人化与感觉化的,是一种作家式的阅读,他不在乎作品的整体全貌,更不在乎微言大义,或人物,或场景,或语言,或细节,有时就那么几个词语就足以让高维生流连忘返,吟咏再三。

我说《浪漫沈从文》是一本相遇的书,不止是说高维生与沈从文的相遇,还有高维生与许多作家、许多朋友的相遇,他们因为沈从文,也因为高维生的邀约走到了一起,走到了这同一个话语空间。

汪曾祺、杨绛、黄永玉、金安平、金介甫、张元和、张炜、凌宇、李辉、蒋蓝、李扬、摩罗、祝勇、刘洪涛、凌云、王一川、庞培、沈红……这里有沈从文的同辈、同乡、亲戚、朋友和学生,也有研究沈从文的海内外专家,还有一些作家和诗人,他们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身份,从自己的体悟与理解出发,说出了各自心中的不同的沈从文。沈从文的作品与这些回忆和评价,以及高维生的文字一同构成了一个互文的空间,相互映衬,相互发明,诉说着已经过去的浪漫故事,复活了一代文学宗师的丰富人生。

沈从文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遭遇是富于戏剧性的,他的接受史非常值得研究,这本身就是有意味的文化现象。沈从文虽然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作家,但他主要的创作已经过去了大半个世纪,他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去世,而且,共和国成立后几乎就一直没有从事过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创作,但是,这位其实并不主流的作家,在其生前身后却一直有大量的追随者,而且近几十年影响日隆,不断改变了过去文学史的叙述格局。沈从文自称是一个“对政治无信仰对生命极关心的乡下人冶,他对人性充满了关怀,一直用一种近乎天真的眼光观照着人类的童年,留恋那些处在文明之外民众的几近消失的生活方式,连同那些自然风貌与民俗风情,他以抒情诗一样的笔调记录着化外之境,以梦幻般的唯美风格表达着自己对社会伦理的孩童般的理解。这样的艺术在政治与战争思维占主导的时代注定是边缘的,但即使在那样的时代,对淳朴、美好、自然、诗意,对自由、个性、率真的向往依然是人们隐秘的冲动。而当社会发生转型,当人们能从生与死的境遇中脱身出来时,这种冲动便如水般涌出地面,无处不流,并且氤氲而成一种文化心理氛围。尤其到了今天,在这样一个处处物质化、人工化、技术化、欲望化、功利化的时代,自然大幅消褪,精神日趋荒漠的时代,沈从文笔下的人性之美、自然之美、诗意之美更显出无与伦比的吸引力,更容易激起人们情感上的反弹。沈从文连同他所营构的小说世界早已超出了文学的边界而成为一个符号系统,承载着人们对文明的反思,对流俗的反抗和对古典与民间和谐之境的追寻。所以,重读沈从文就不仅是对一位文学大师文学遗产的继承,其本身就是一种具有明确的象征意义的文化行为,高维生以及一切选择了沈从文的人们实际上是在选择一种文化立场。

因此,在当下情境中与沈从文相遇对高维生来说就绝非偶然了。

感谢高维生,在这个春天让我又一次面对沈从文,并让我有了许多的联想与感慨,匆匆记下,作为对远方朋友的应和。

2011.3.27

卷一、去湘西,去凤凰

小水手还不太会行船,船上的规矩也没全弄明白。无情的水,不会照顾年纪大小,不会原谅每一个犯错误的人。小水手在生与死中长大成人。这一变化过程全部被沈从文看到。没有撩人的橹歌声,水面上过往的船只孤独地往来。辰河上的水手在船上,沈从文度过了十多天,领略了沿岸的风光,但是长时间在窄小的空间生活,心情发生了变化。船艰难地行进。寒冷中的水手们也不如往日活泼了,他们骂天骂地,咒该死的天气。有时水手还要下船上岸,背起纤绳,前倾身子,在乱石中拉船行走。沈从文站在船上,观望劳作的水手们,注视朦胧的远方。他显得碍事,只好回到船舱,听水手和撑船的对骂,船板下的流水声撕裂了清寒的空气。沈从文算计着日子,不知几天后才能到达。想着时间一天天地耗去,心里很着急。

这次回家乡,一路上来回多天,沈从文和水手们吃住在一起。他见过憨厚的牛保,白须满腮的七十多岁的老水手,为了挽救船只,被浪头吞没的水手,现在船上叫金贵的水手,还有差点被水拉走的小水手。小水手十五六岁,和当年沈从文离家时差不多一般大,在他的身上,沈从文看到自己的影子。一支篙,一张桨,日夜漂在水上,从离开陆地踏上船的那天起,注定生在水上,死在水上。家的概念对于他们太淡薄了,惟一的欢乐,就是挣一点苦命钱,等船一拢岸,就钻进吊脚楼女人的被窝里,寻找异性的温暖。对生活,水手们没过高的期盼,顺其自然。他们在船上学会了勇敢,学会了坚毅。柔情的水,缠绵着流到人的心灵,水也是暴君,它打碎了多少船只,吞下了多少生命。

他是沈从文笔下年纪最小的水手,离开了父母,船就是家,命运也就系在上面了。小水手还不太会行船,船上的规矩也没全弄明白。无情的水,不会照顾年纪大小,不会原谅每一个犯错误的人。小水手在生与死中长大成人。

这水手结实硬朗处,倒真配作一个兵。那分粗野爽朗处也很像个兵。掌舵的水手人老了,眼睛发花,已不能如年轻人那么手脚灵便,小水手年龄又太小了一点,一切事皆不在行,全船最重要的人物就是他。昨天小船上滩,小水手换篙较慢,被篙子弹入急流里去时,他却一手支持篙子,还能一手把那个小水手捞住,援助上船。上了船后那小子又惊又气,全身湿淋淋的,抱定桅子呜呜大哭。他一面笑骂着种种野话,一面却赶快脱了棉衣单裤给小水手替换。在这小船上他一个人脾气似乎特别大,但可爱处也就似乎特别多。想起小水手掉到水中被援起以后的样子,以及那个年纪大一点的脱下了裤子给他掉换,光着个下身在空气里弄船的神气,我心中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感情。我向小水手带笑说:“小伙计,你呢?

那个拦头的水手就笑着说:“他吗?只会吃只会哭,做错了事骂两句,还会说点蠢话:‘你欺侮我,我用刀子同你拚命!爷拿你刀子来切我的伊伊,老子还不见过刀子,怕你!小水手说:“老子哭你也管不着!

拦头的水手说:“不管你你还会有命!落了水爬起来,有什么可哭?我不脱下衣来,先生不把你毯子,不冷死你!十五六岁了的人,命好早伊出了孩子,动不动就哭,不害羞!正说着,邻船上有水手很快乐的用女人窄嗓子唱起曲子,晃着一个火把,上了岸,往半山吊脚楼取乐去了。

2008年1月,有一天,下了一场雪,雪花零乱,掩盖了夜晚的城市。我似乎看到雪中行走的船,小水手的哭声,打破了雪夜的岑寂,沈从文讲辰河上小水手的一次生死考验,他语气平和,没有蛊惑人心的夸大形容。

一个人在世间要走很多年,而生命在15岁已经走完了。从出生到有了记忆,有了痛苦,有了离别,有了向往,有了朦胧的爱情,生命的框架早就搭完了。未来的岁月,只是不断地补充和添加。多的是沧桑,人情冷暖而已。

沈从文没写小水手的相貌,也没用一些俗词装饰。小水手的年龄,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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