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去湘西,去凤凰
小水手还不太会行船,船上的规矩也没全弄明白。无情的水,不会照顾年纪大小,不会原谅每一个犯错误的人。小水手在生与死中长大成人。这一变化过程全部被沈从文看到。没有撩人的橹歌声,水面上过往的船只孤独地往来。辰河上的水手在船上,沈从文度过了十多天,领略了沿岸的风光,但是长时间在窄小的空间生活,心情发生了变化。船艰难地行进。寒冷中的水手们也不如往日活泼了,他们骂天骂地,咒该死的天气。有时水手还要下船上岸,背起纤绳,前倾身子,在乱石中拉船行走。沈从文站在船上,观望劳作的水手们,注视朦胧的远方。他显得碍事,只好回到船舱,听水手和撑船的对骂,船板下的流水声撕裂了清寒的空气。沈从文算计着日子,不知几天后才能到达。想着时间一天天地耗去,心里很着急。
这次回家乡,一路上来回多天,沈从文和水手们吃住在一起。他见过憨厚的牛保,白须满腮的七十多岁的老水手,为了挽救船只,被浪头吞没的水手,现在船上叫金贵的水手,还有差点被水拉走的小水手。小水手十五六岁,和当年沈从文离家时差不多一般大,在他的身上,沈从文看到自己的影子。一支篙,一张桨,日夜漂在水上,从离开陆地踏上船的那天起,注定生在水上,死在水上。家的概念对于他们太淡薄了,惟一的欢乐,就是挣一点苦命钱,等船一拢岸,就钻进吊脚楼女人的被窝里,寻找异性的温暖。对生活,水手们没过高的期盼,顺其自然。他们在船上学会了勇敢,学会了坚毅。柔情的水,缠绵着流到人的心灵,水也是暴君,它打碎了多少船只,吞下了多少生命。
他是沈从文笔下年纪最小的水手,离开了父母,船就是家,命运也就系在上面了。小水手还不太会行船,船上的规矩也没全弄明白。无情的水,不会照顾年纪大小,不会原谅每一个犯错误的人。小水手在生与死中长大成人。
这水手结实硬朗处,倒真配作一个兵。那分粗野爽朗处也很像个兵。掌舵的水手人老了,眼睛发花,已不能如年轻人那么手脚灵便,小水手年龄又太小了一点,一切事皆不在行,全船最重要的人物就是他。昨天小船上滩,小水手换篙较慢,被篙子弹入急流里去时,他却一手支持篙子,还能一手把那个小水手捞住,援助上船。上了船后那小子又惊又气,全身湿淋淋的,抱定桅子呜呜大哭。他一面笑骂着种种野话,一面却赶快脱了棉衣单裤给小水手替换。在这小船上他一个人脾气似乎特别大,但可爱处也就似乎特别多。想起小水手掉到水中被援起以后的样子,以及那个年纪大一点的脱下了裤子给他掉换,光着个下身在空气里弄船的神气,我心中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感情。我向小水手带笑说:“小伙计,你呢?
那个拦头的水手就笑着说:“他吗?只会吃只会哭,做错了事骂两句,还会说点蠢话:‘你欺侮我,我用刀子同你拚命!爷拿你刀子来切我的伊伊,老子还不见过刀子,怕你!小水手说:“老子哭你也管不着!
拦头的水手说:“不管你你还会有命!落了水爬起来,有什么可哭?我不脱下衣来,先生不把你毯子,不冷死你!十五六岁了的人,命好早伊出了孩子,动不动就哭,不害羞!正说着,邻船上有水手很快乐的用女人窄嗓子唱起曲子,晃着一个火把,上了岸,往半山吊脚楼取乐去了。
2008年1月,有一天,下了一场雪,雪花零乱,掩盖了夜晚的城市。我似乎看到雪中行走的船,小水手的哭声,打破了雪夜的岑寂,沈从文讲辰河上小水手的一次生死考验,他语气平和,没有蛊惑人心的夸大形容。
一个人在世间要走很多年,而生命在15岁已经走完了。从出生到有了记忆,有了痛苦,有了离别,有了向往,有了朦胧的爱情,生命的框架早就搭完了。未来的岁月,只是不断地补充和添加。多的是沧桑,人情冷暖而已。
沈从文没写小水手的相貌,也没用一些俗词装饰。小水手的年龄,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这就足够了。我们在故事之外,注视小水手的遇险经历:“吓得抱着桅杆呜呜大哭冶,这一细节,凸现小水手稚嫩的模样,经过生死关头,人心发生了巨大变化。有过接触死亡的经历,对于小水手的成长,对于他的未来是一笔珍贵的财富,刻骨铭心的情景,他一生不能忘记。有一天,小水手变老,当上船老大带徒弟的时候,他一定会讲述那个遥远的日子。沈从文不仅充满同情,还通过七老和小水手的野骂,写出人的痛苦、湘西人的朴实和厚道。
面对生存的无奈和大自然的残酷,一条生命,一只小船算什么?死亡黑色的大鸟儿,张开沉重的羽翼,笼罩沈从文的天空。他对小水手充满了同情和怜爱,如果不是拦头水手动作快,小水手早被河水吞没了。昨天发生的事情,还在沈从文的眼前不散,小水手和救命恩人在粗野地对骂。大自然中的人大开大阖,敢恨敢爱,从不背后吐口水骂人。叫七老的水手有点特珠,当过大兵,还有十一个月的土匪经历,有这样背景的人,在他的身上却没看过什么匪气,人特别厚道。小水手被救上来,抱着桅杆失声大哭,七老大声笑着,一边用野话骂小水手。在寒冷的冬天,脱掉自己的棉衣给小水手穿上。沈从文佩服七老的勇气和为人,小水手有一天长大,在船上风里去雨里来,学会了撑船,也学会了做人。而现在,小水手年纪太轻,他没真正懂得人生,不知道今后的日子什么样。在船上,他和沈从文当年似的,船头对着远方,他的心也早已远走了。生与死在辰河上再平常不过了,惊险过后,一切都平静了。
几年前读过张炜的一篇文章至今不忘,他的文字充满激情:母亲生下了健壮的儿子,儿子穿上小背心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她亲手播下种子,看着稚嫩的青苗破土、长旺,看着它挣扎出寒冷而枯燥的冬天。儿子回来吧,回来吧,这个世界怎么总要把儿子引诱到远处去?一想到儿子,她就联想到返青之后的麦苗。这个世界的年轻人不知忧愁地跳跳跃跃,那都是让血脉顶的。年轻人的世界火火暴暴,老年人的日子死寂无声。人老了,知道前边的日月是什么样子;人年轻,就不晓得以后的岁月是什么光景。其实一茬麦子与另一茬麦子总是差不多———儿子啊,在外面奔忙的儿子啊。
重读这些文字,看到阅读时划下的铅笔线,感受不同。作家的灵魂是绵延的河流,沿着河边走,不断发现惊奇,性格鲜明的人物,思想的宫殿,一个独特的世界。作家的书散发出清新的精神的空气,形成良好的环境。在没被污染的书房中读书、写作,肯定不会有浮躁,更不会写出丧失道德底线的文字。
张炜的文字和沈从文有相同的地方,张炜在胶东,在他家乡的海边,远离聒噪的城市,漫步在松林中,融入大地。一簇野草,一只动物,一堆乌云,一场大雨,一阵风声,一片松林;写下对这个时代的思考和焦虑。沈从文离开家乡,在上海,在北京,在达子营28号,创作了《边城》。
每一个文字,充满了神秘的密码,联系着作家的内心世界。沈从文不随意地写,一张纸就是一片土地,他在上面辛勤劳动,不可能潦草地应付了事。沈从文不会胡乱剪辑生活,他遵循原生态,文字和情感融入到生活中去,写出的作品不轻飘,也不随潮流而动。沈从文经历的不是离奇的戏剧,没有写荒诞的人生,他不需要,家乡的精神背景有着不尽的资源。他双手抱住家乡,即使在远方,一刻也不能分离。
沈从文一路上写了很多的水手,他倾注了全部情感,塑造一批有血有肉的人物。这些人物排列在辰河的水边上,造型各一,形成水手们的阵营。
船在沈从文的焦急中,终于到达了浦市。曾经繁荣的码头如今败落,它像青春貌美的少妇,步入到皮松肉弛的老年,这一变化过程,全部被沈从文看到。没有撩人的橹歌声,水面上过往的船只孤独地往来。沈从文注意到,有几只船在桅杆上“悬了一个用竹缆编成的圆圈,作为‘此船出卖爷的标志冶。水手们到岸上了,去长街购买物品。沈从文也下了船,他想走在黄昏寂寞的街上,寻找当年的感觉。
日子在风里过去,在水中长大。河水向沈从文诉说离别后的日子里发生过的事情。历史不会摊晒在阳光下,它隐藏在水中。沈从文站在箱子岩的洞口旁,迎着清寒的风,视野中装满了水,几只水鸟儿,把他的思想和水缝缀到一起。他的心变得复杂起来了,历史凸现在水上。箱子岩的神韵,箱子岩充满了浪漫,光看名字就能吸人。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读《箱子岩》,还没开始读,就琢磨这个地方。如果打开箱子岩的盖子,里面会钻出什么?是魔鬼还是仙女,抑或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箱子岩给人太多的想象空间。
后来我看到了箱子岩的照片,没有特殊的地方,它就是水边的一座山峰,在湘西的大山里,它太普通了。如果不说它是箱子岩,过往的人不会留意。我注视照片,在山的褶皱里寻找故事。水面倒映着箱子岩,几只小篷船停在岸边,等待主人的到来。没看过箱子岩的人,没到过箱子岩的人,没读过箱子岩的人,是不会感觉到的。只要和箱子岩有过接触,哪怕是文字,或者图片,都不会忘记它。
跟随沈从文的船沿辰河而行,途经箱子岩,他让船家把船停在箱子岩脚下。
那一天正是五月十五日,河中人过大端阳节。箱子岩洞窟中最美丽的三只龙船,皆被乡下人拖出浮在水面上。船只狭而长,船舷描绘有朱红线条,全船坐满了青年桡手,头腰各缠红布,鼓声起处,船便如一枝没羽箭,在平静无波的长潭中来去如飞。河身大约一里路宽,两岸皆有人看船,大声呐喊助兴。且有好事者,从后山爬到悬岩顶上去,把百子鞭炮从高岩上抛下,鞭炮在半空中爆裂,砰砰砰砰的鞭炮声与水面船中锣鼓声相应和,引起人对于历史发生一种幻想,一点感慨。
当时我心想:多古怪的一切!两千年前那个楚国逐臣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疯疯癫癫到这种充满了奇异光彩的地方,目击身经这些惊心动魄的景物,两千年来的读书人,或许就没有福分读《九歌》那类文章,中国文学史也就不会如现在的样子了。在这一段长长岁月中,世界上多少民族皆堕落了,衰老了,灭亡了。这地方的一切,虽在历史中也照样发生不断的杀戮,争夺,以及一到改朝换代时,派人民担负种种不幸命运,死的因此死去,活的被逼迫留发、剪发,在生活上受新朝代种种限制与支配。然而细细一想,这些人根本上又似乎与历史毫无关系。从他们应付生存的方法与排泄感情的娱乐上看来,竟好像今古相同,不分彼此。这时节我所眼见的光景,或许就与两千年前屈原所见的完全一样。
2007年的端午节,我在日记上记下一句话:今天吃粽子,以此来纪念屈原。清晨,窗外的鸟儿叫得清脆,我想它们也在为屈原歌唱吧?屈原喜欢鸟儿的歌声,在流动的水边。我觉得怀念不仅是形式,重要的是心灵的怀念,它不是娱乐,不是狂欢节。
沈从文看到石壁直上直下。半山腰的石壁上,“有古代巢居者的遗迹,石罅间悬撑起无数横梁,暗红色大木柜依然好好地搁在木梁上。冶他想到两千年前的屈原,这一天又是龙舟赛,鼓声鞭炮声把他的思绪牵扯得很远。生生死死,在河中演绎。河水有记忆,它记下了岁月中的事情。每一个波纹就是象形文字,写下曾经的岁月。在河上走过的人,都留下了自己的气息,多少年后,重新回到这里,当年的气息还能找得到。沈从文的墨水是故乡山野中的晨露和河水酿制而成,朴野而纯真,他目睹了船上水手与天斗,与水斗,与人斗,事情每天都在河两岸发生。他们的生命不金贵,在风雨中顺其自然。
十四年后,沈从文又一次从箱子岩经过,这时不是赛龙舟的日子,12月7日,快要过年了。
没有太阳,天空的阴云一层层淤积,酝酿一场冬雪,寒冷的天气,风吹在身上。沈从文让船停下,上岸后,不顾寒冷,扒着冰冷的岩缝爬上洞口。不知为什么,洞中的旧龙船消失不见,四只新的龙船搁在那儿,等待明年热闹的日子。老船不在了,沈从文的心情怎么样,不得而知。他站在洞口,注视水上漂荡的渔船,几个渔婆在寒风中修补渔网。沈从文以漂泊者的身份重返家乡,经过箱子岩时,他的情感发生了变化。
日子在风里过去,水中长大,河水向沈从文诉说离别后的日子里发生过的事情。历史不会摊晒在阳光下,它隐藏在水中。沈从文站在箱子岩的洞口旁,迎着清寒的风,视野中装满了水,几只水鸟儿,把他的思想和水缝缀到一起。他的心变得复杂起来了,历史凸现在水上。
汪曾祺回忆时说:
沈先生最好的小说是写他的家乡的。更具体地说,是写家乡的水的。沈先生曾写过一篇文章,题为《我的写作和水的关系》。“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关系。冶(《自传》)湘西的一条辰河,流过沈从文的全部家乡的河流作品。他的小说背景多在水边,随时出现的是广舶子、渡船、木筏、荤烟、划子、磨坊、码头、吊脚楼……小说的人物是水边生活,靠水吃水的人,三三、夭夭、翠翠、天保、傩送、老七、水保……关于这条河有说不尽的故事。沈先生写了多少关于辰河、沅水、商水的小说,即每一篇都有近似的色调,然而每一篇又各有特色,每一篇都有不同动人的艺术魅力。河水是不老的,沈先生的小说也永远是清新的。一个人不知疲倦地写着一条河的故事,原因只有一个:他爱家乡。
我似乎看到了箱子岩的神韵,听到了橹歌声,吊脚楼中幸福的女人,打开窗子,叮嘱返船的水手下次再来。
北方平原的冬夜,楼下凄凉的猫叫声,被风吹得摇来荡去,很快被寒冷冻住,一夜再也没响起过。我在灯下看照片,搜寻每一道水波,我想看清悬岩吊挂的红木柜,走进沈从文攀登过的洞口。
那天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下了一场雨,我打着油纸伞,穿一双草鞋,走在凤凰的青石板路上。雨水滴落伞上发出清脆、美妙的声音。在雨中,我放慢了脚步,走过每一条街巷,每一座房屋。我想在墙壁的缝隙间察看岁月的影子,听沈从文童年的脚步声。我在沈从文故居的窗口,看到了一团灯光,花格子窗后的他伏在桌子上写东西。我认识了他,才了解了凤凰和湘西。
码头上,沈从文目视启航的大木排,一根根木头排列整齐,浸泡后仍保持木质的本色。木排摊在水里,远方是它要奔赴的地方。水手坐在排子上,他们要度过一段日子,吃住在上面,生命与木排紧密联系在一起。凭着单薄的血肉之躯,把看似温顺的、其实稍有一点风浪就像野马的排子送往目的地。一只桨,一条船,就是水手的生命。他们日夜漂泊在水上,对这条河既是爱,又是恨。恨过了,爱过了,日子还要走下去,水手们不如一根野草,生长在大地上,倒伏下来,腐烂在泥土里。他们是水的人,生是水的,死也是水的。沈从文不光注意壮阔的木排,他更多的是关注水手,在天地之间看到了大美,他透过时间的尘埃,看到了历史,看到了人。沈从文的思考,不是把自己凌驾于别人的头上,而是坐在船上,坐在火堆旁,和水手们聊着家常。
我走在过去,在一条河上,跟随沈从文的脚步。船在奋力地抢滩,水手的背影,投映在沈从文的眼中,长篙撑在水底,篙杆弓起,随时要把人射出去。这不是画中的情景,不是一座雕塑,他是血和肉的生命,与大自然作着生死搏斗。河流是一本大书船在上滩,水手们集中精力,把所有力气用在行船上。很少有人唱橹歌了,少了歌声,河上空荡荡的。水中乱石堆积,过往的船只小心穿行,稍不注意就有撞船发生。山低沉了,变得庞大起来,它们偶尔也要露一下狰狞的面目。
一个人在船上,呆在窄小的空间里,守着一摞纸,一支笔,眼中布满了山水,耳朵除了偶尔听到的鸟儿叫声,更多的是水声,水泛出的湿气,在沈从文的身边缠绕。船上空间狭小,不可能随意走动,更不能到朋友处相聚。
新婚不久的沈从文告别了妻子,一个人乘船回家乡,去看望病中的母亲。在城市的人群中,他是单纯的,而在河水中,他的心情却一天天复杂了。船剪开奔涌的河水,溯流而上。沈从文每天除了写信、画速写、睡觉、吃饭之外,就是观看两岸的风景。他的心早已变成一股动力,推动行船急速向家行进。当他的船桨在水中划动,前尘往事,一点点地浮现。记忆飘起了细碎的雨,沈从文第一次离开家乡,离开了母亲,开始了漂泊。在怀化多雨的日子,他认识了一位叫文颐真的新上任秘书。人生的暗示是神灵的意思,只不过人没有意识到。文颐真的出现,驱散了连阴的雨天,天气转晴,阳光露出脸来。
沈从文见文颐真将行李箱打开,晾晒箱内衣物。衣物取出,箱子里剩下两本书,封面上写着“辞源冶两个大字。文颐真随手将书翻翻,对沈从文说:“这是宝贝,你想知道什么,上面都写着。书是这样的厚,字又那么小,沈从文心里吓了一跳。
听文颐真说及此书的好处,沈从文有点不信,便提出诸葛孔明卧龙先生要他找。文颐真立即给他查找了出来。沈从文既觉惊奇,又十分快活。
文颐真问他:“你看过报纸没有?
“老子从不看报。冶沈从文回答。
文颐真笑笑,从《辞源》中翻出“老1923年,沈从文离保靖到北平子条给他看,他才知道太上老君原来叫老子。
他忽然对书和报纸起了兴趣,便和秘书处另外两个商量,每人出四毛钱,订了一份《申报》。
等这报纸送到后,他在那上面认识了许多生字。
但使他神往的,仍是文颐真那两本厚书。可是文颐真对这两本书却极爱惜,轻易不拿出来给别人翻,看时也要先洗手,沈从文只能从别人那里借《西游记》《秋水轩尺牍》。偶尔,文颐真也让他翻翻《辞源》,在那上面,他才懂得“氢气冶、“参议院冶、“淮南子冶为何物。
沈从文和文颐真相处的日子并不长,但这对他的未来的心却深有影响。文颐真帮助沈从文打开了一扇窗子,看到另一片天地,让他投向远方,寻找人生真正的目标。文明的东西潜进心中,埋藏了下来。
和沈从文相识几个月后,文颐真死在沙场上。沈从文怀念那些日子,厚厚的《辞源》让他一生不能忘记。
船行到此,沈从文回忆一下旧日的生活,梳理情感中的沉淀。在外面漂泊久了,经受的东西多了,知道“苦难冶二字的滋味,重新回到呆过的地方,对人与事的感受不一样。河水是一本史书,记载着岁月中发生的事情,不会篡改事实的真相。它摆在大地上,查阅历史的人,只要翻开一页,就会看到鲜活的历史,查寻曾经的日子,看到曾经有过的人。尤其是沈从文的大部分教育、生活的积蓄也是从这儿积累,这是他生命中的重镇,囤积了他生活的粮草,他开始了人生的远征。
船在水中算不了什么,人在大自然中显得渺小。沈从文真情地向三三诉说,向大河诉说。
明天就到柏子岸上,沈从文想上岸照相,留下纪念,因为那个地方是他第一次离家走向社会的起点。
船在滩上与水搏斗,一次次的冲击被水打退。船停下来了,伺机反扑,河水看似柔软,其实蕴藏巨大的力量,它能吞噬坚硬的船只,吞掉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它在时间中把多棱角的石头打磨到失去性格。船头淋得湿漉漉的,人在险涛恶浪中有时无可奈何,但却必须与它斗。纤夫几乎贴在滩上,足蹬乱石,身子前倾,人和大地融在一起,那是一步步爬行,一股凄冷笼罩沈从文。寒冷的空气,飘出锋利的刀子,削割水中的船。天空没有阳光,水的流淌声和翻滚的水花在船边滑过。他在给张兆和的信中写道:“我这时真有点难过,因为我已弄明白了在自然安排下我的蠢处。人类的言语太贫乏了。单是这河面修船人把麻头塞进船缝敲打的声音,在鸡声人声中如何静,你没有在场,你从任何文学上也永远体会不到的!我不原谅我的笨处,因为你得在我这支笔下多明白些,也分享些这里这时的一切!三三,正因为我无法原谅自己,我这时好像很忧愁。在先一时我以为人类是个万能的东西,看到的一切,并各种官能感到的一切,总有办法用点什么东西保留下来,方明白我的力量差得远。毫无可疑,我对于这条河中的一切,经过这次旅行可以多认识了一些,此后写到它时也必须更动人一些,在别人看来,我必可得到‘更成功爷的谀语,但在我自己,却成为一个永远不能用骄傲心情来作自己工作的补剂那么一个人了。
沈从文在一条河中,悟到了人生的滋味,他不无感叹自己的文字,真正地表达每一种声音,每一处情景。如果不到生活中去,而是躲在书房里,凭着一本书写作,不可能写出感人的作品。船在奋力地抢滩,水手的背影,投映在沈从文的眼中,长篙撑在水底,篙杆弓起,随时要把人射出去。这不是画中的情景,不是一座雕塑,他是血和肉的生命,与大自然作着生死搏斗。
面对这一切,沈从文思考人与自然的情状,他觉得自己的文学少了野性的张力,文字显得苍白。
真正的文字只有经受风雨的孕育,泛出自然的清香,才能新鲜永存。
张炜在《融入野地》中说: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最终将告别它。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这纯稚的想念如同一首热烈的歌谣,在那儿引诱我。市声如潮,淹没了一切,我想浮出来看凤凰水乡。
一眼原野、山峦,看一眼丛林、青纱帐。我寻找了,看到了,挽回的只是没完没了的默想。
辽阔的大地,大地边缘是海洋。无数的生命在腾跃、繁衍生长,升起的太阳一次次把它们照亮……当我在某一瞬间睁大了双目时,突然看到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簇新。它令人惊悸,感动,诧异,好像生来第一遭发现了我们的四周遍布奇迹。
我极想抓住那个“瞬间感受冶,心头充溢着阵阵狂喜。我在其中领悟:万物都在急剧循环,生生灭灭,长久与暂时都是相对而言的;但在这纷纭无绪中的确有什么永恒的东西。我在捕捉和追逐,而它又绝不可能属于我。这是一个悲剧,又是一个喜剧。暂且抑制了一个城市人的伤感,面向旷野追问一句:为什么会是这样?这些又到底来自何方?已经存在的一切是如此完美,完美得让人不可思议;它又是如此地残缺,残缺得令人痛心疾首。我们面对的不仅是一个熟知的世界,还有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原来那种悲剧感或是喜剧感都来自一种无可奈何。
心弦紧绷,强抑下无尽的感慨。生活的浪涌照例扑面而来,让人一拍三摇。做梦都想像一棵树那样抓牢一小片泥土。
张炜和沈从文都是乡土作家,这个乡土不是文学流派,也不是追求时髦,吸引人的目光,而是一股灼热的情怀。家乡的土地是作家的血脉,特殊的文化背景,养育了作家的精神土壤,决定作家的创作和方向。
船板下的河水,它把船送往远方。沈从文把船上的经历记录下来,寄给远方的三三。他的文字连同这一河的水波,充满了灵性和诗性,赶走寂寞,却把三三拉得更近,仿佛坐在身边,沈从文湿润的情感,滴落在大地上。
沈从文对小人物充满了同情,在他们的身上,他发现了人性的美丽,通过手中的笔,沈从文挖掘了理想和对未来的希望。一只船,一条水,一座山,构成了神圣的殿堂,沈从文倾心雕刻水手们的形象。把水手们天真、朴白、健康的天性抟揉进文字,塑造出一个个自然天成的生命。
朴实的水手在船上,二十多天的水上旅程,使沈从文和水手们有了特殊的感情。南方的雪阴柔,给人缠绵的思念。天寒地冻的季节,不管在什么地方,自然是孤独而又寂寞。归家的心,急切切的,船上的沈从文,早已回到了母亲的身边,毕竟这是他离家多年,第一次回去。
雪落了很多,水上不能行船,船停到曾家河。这一夜沈从文睡得不好,被冻得多次醒来。清寒中无法正常入睡,时常擦自来火,看小表上是几点钟。在不长的假期中,船窝住不动,时间在一点点地耗掉。在这多呆一会儿,就意味在家中少一点,沈从文焦急之中买下几斤鱼,和水手们沟通感情,“这几斤鱼把船弄活动了冶。吃完鱼后,为了答谢客人的盛情,水手们不顾严寒的封锁,启船行动,水上的寒气锋利,无孔不入,沈从文围坐在被子中,只能膝盖当桌子,给妻子写信。
船缓慢地行驶,远方有新婚的妻子。船上没有火炉,没有煮一杯热茶的闲情逸致,只能选择在纸上写文字,把内心的情感和对天地的感受写出来,托付给邮路,让妻子理解他的心境。
从15岁离开家,在漂泊的生活中经受了太多的生死,沈从文对底层的人充满了爱。他从来没学会城市人的坏毛病,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或者用歧视的眼光看人。在沈从文的眼中,水手也是人,人与人是平等的,没有贵贱之分。“他们也是个人,但与我们都市上的所谓‘人爷却相离多远!一看到这些人说话,一同到这些人接近,就使我想起一件事情,我想好好的来写他们一次。冶水手是船上的灵魂,在沈从文的眼里,他们清澈透明,富于灵性,天地之间,自由自在地生活。水手们生于大地,长于大地,性格山野般朴实,敢恨敢爱。水手们的生活,水一般随意。船一停下,水面缭绕的歌声美丽动人,打消了一天的劳累。一只只船在暮色中聚集岸边,听得清篙子在水中撞击石头的声音。河滩有了歌声,有了野骂,这些情景和声音的纠缠,使清冷的滩上充满了生气。沈从文被吸引住了,爱生长出来。他理解水手们的言行,他们的打骂中,有着独特的、超越世俗的东西。行船不是旅行,不是游山玩水的观光,水手们的生命系在水上,拴在船上。日复一日的单调劳作,磨去皮肉的光泽,耗尽体力,榨干了生命的血脉。橹桨是手中的琴弓,他们在水的琴弦上,拉响苦难的歌声。水手们通过橹歌表达内心的向往,在真实的生活面前没有退路。
摩罗说:“一个没有被现实的苦难深深伤害过的人可以当伟大的哲学家、历史学家、心理学家而不会成为作家,因为即使一位平庸的作家也是由造化的作弄和折磨造成的,一位伟大作家几乎非得以心灵的巨大伤害和严重残缺为代价不可。冶沈从文在注视,在思考。他记住了水手的身影,一打一骂的“见面礼冶。沈从文在写给三三的信中说“:你不要以为就是野人。
他们骂野话,可不做野事。人正派得很!船上规矩严,忌讳多。在船上客人夫妇间若撒了野,还得买肉酬神。水手们若想上岸撒野,也得在拢岸后的。他们过的是节欲生活,真可以说是庄严得很!沈从文对“小人物冶充满了关爱,这是从心灵中淌出来的。李扬在《沈从文的最后40年》中记录道:“1975年夏天的一件事让王亚蓉终生难忘。北京的夏天极其闷热,有一天王亚蓉高烧不退,因而也就没有到沈从文家里去。那时的电话还不普及,无法临时通知。在午后的睡意朦胧中,婆母正在问一个人,听口音很耳熟,好像是沈先生。她强支病体来到门外,‘真是他老人家,下午两点烈日当空,脸红涨涨的满头是汗珠,右手还挎着个四川细竹编的篮子。爷原来,沈从文见王亚蓉没有到自己这里来,以自己对这位姑娘的了解,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她不会不来的。沈从文买了些水果、鱼肝油等补品,顶着烈日来到了王亚蓉海淀区的家。要知道,老人的这一趟横跨了北京的东、西两个城区呵!从此,王亚蓉再也没有缺过勤。即使后来调到考古所,每天下班后,都要和王予予一起来到老人家的那间小屋,协助老人工作。
黄永玉在怀念表叔沈从文的文章中说:有一个年轻人时常在晚上大模大样地来找他聊天。这不是那种想做思想工作的人,而只是觉得跟这时的沈从文谈话能得到凌驾其上的快乐。
很放肆。他躺在床上两手垫着脑壳,双脚不脱鞋高搁在床架上。表叔呢,欠着上身坐在一把烂椅里对着他,两个人一下文物考古,一下改造思想,重复又重复,直至深夜。走的时候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唉!我一生第一次见到这种青年,十分忿恨,觉得好像应该教训他。表叔连忙摇手轻轻对我说:“他是来看我的,是真心来的。家教不好,心好!莫怪莫怪!沈从文对小人物充满了同情,在他们的身上,他发现了人性的美丽。通过手中的笔,沈从文挖掘了理想和对未来的希望。一只船,一条水,一座山,构成了神圣的殿堂,沈从文倾心地雕塑水手们的形象。把水手们天真、朴白、健康的天性抟揉进文字,塑造出一个个自然天成的生命。
水手们在沈从文的文字中不是提味的调料,给读者新鲜的刺激,而是灵魂的船帆,在文学的大河上溯水行走。沈从文并不是在所谓的审丑中剥出生活里丑陋的一面,放大渲染。沈从文以一颗慈悲的胸怀,关爱日夜在水上漂泊的水手们。他把这条河上唱歌的人,比作是吃歌长大的。
张兆和一脸慈祥的笑,人生的艰难困苦,并没有击倒她,当年的“三三冶已变成经历沧桑的老人。沈从文侧头注视张兆和,无言的目光,烘烤患难走过来的岁月。身后的书架上,是一排倾斜的书。背景不是特意摆放的,无意中的拍摄,却传达出信息,人生是一本大书,不历过大苦大难读不懂。
沈从文在信的末尾签下的时间是“13日下午5时冶。这时的辰河最美,黄昏在天际渲染,落日收山,躲进大地的窠,水面流动碎金似的色彩,一天将要结束。
水声和桨橹声在耳边响起。沈从文手中的笔,吸足了情感的墨水,在船舱中,在临时小桌上,给张兆和写信。清冷的空气被风推来,把沈从文包裹起来。他的手僵硬得不好使,但炽热的情感,在纸上开出一朵朵朴素的小花。“山水美得很,我想你一同来坐在舱里,从舱口望去那点紫色的小山。我想让一个木筏使你惊讶,因为那木筏上面还种菜!我想要你来使我的手暖和一些……冶沈从文顶着一船山水之色,把心中的事讲述给张兆和。沈从文和张兆和有一张摄于1934年达园的照片,背景是一条长廊,那时他们年轻,沈从文的目光透过镜片,流露出对幸福的向住。生活的坎坷,还没有磨损沈从文的棱角,他嘴边泛出淡淡的笑意。快乐的张兆和偎在信赖的人身边。这是人生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都无法预测。长长的廊道是不是暗示,暗示着未来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冬日的平原,风在窗外叫嚷,似乎想摧毁一切。我婚后的沈从文夫妇坐在窗前,读老照片,1933年的那个日子并不特殊,只是照片上的人,他们的声音、笑容已经消失,早已做古,留下的爱情故事,却仍然鲜活,被后人痴迷。
照片捕捉人的神态,抓住纯粹的光,记录一段时间的影子。当年沈从文遇到张兆和一见倾心,随后写了大量的情书。1928年,由徐志摩介绍,沈从文应聘到上海中国公学,主讲一年级的现代文学选修课。半新不旧的蓝布衫裹着瘦小的身躯,他面容苍白,一双有神的眼睛,散发着特殊的光韵。别的教师夹着教案,挺胸抬头,走向讲台,而沈从文低着头,两步并做一步,急匆匆地走上讲台。当他和学生面对面的时候,真实的沈从文与想象中的沈从文差距太大了,他站在讲台上,向下望去,分不清的黑压压的人头。无数条目光纠缠在一起,有的是期待,有的是疑问,有的是羡慕,有的是嘲笑。各种目光在身上乱撞,寻找答案,他被目光的绳子左一道,右一道地捆绑,扎得结结实实,无法挣脱。脑子里什么也没有,第一句话堵在嗓子眼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沈从文站在讲台上,一句话没讲,竟然有十分钟。这种无形的、紧张的气氛下,一些女学生替沈从文着急起来。刚升入一年级的张兆和亲眼见到了沈从文狼狈的样子,不敢再看他一眼。这年她十八岁,出身于苏州富商之家,才貌双全,又是新时代的女性。张兆和与二姐张允和、妹妹张充和在新式的乐益学校读书,张家姐妹喜欢文学,家中订了《小说月报》《新月》等文学刊物,一家人还自办了一本刊物《水》。张兆和的母亲去世较早,她是保姆带大的,在保姆旧式的规矩影响下,滋养了张兆和善良、安静、平和的大家闺秀的气质。
不知什么时候,被沈从文称之为“黑凤冶的张兆和飞进沈从文的生活,一直盘旋,删也删不掉。张兆和的文静和美貌,冲击沈从文的心,他被张兆和的举动灌醉,渴望看到她,听她的声音。
美国学者金安平写了一本《合肥四姊妹》,在提到张兆和时写道:兆和年满十九岁后,吸引了众多男性的眼光,那些人都对她满怀仰慕之情。对此,不止是兆和和自己十分意外,说是她的姐姐们也觉得不可思议。在家里,从未有人注意到她的姿容丰采。她的皮肤黑黑的,头发剪得很短,像个男孩子,身材壮壮胖胖,样子粗粗的,一点都不秀气。对于姊妹来说,兆和可不是什么“黑凤冶或“黑牡丹冶———这些都是仰慕者在背后给她起的绰号。在张家,老元和才是美人,而且充满神秘感。
在兆和的记忆中,自己早年的长相和姐妹们所描绘的差不多。她喜欢在傍晚和爸爸一起出去散步,和姊妹们一起读经书(“琅琅随两姊冶),每天“大字写两张,小字抄一张冶,看门的老头从自己的碗里分给她一些糙米饭,她也吃得津津有味。没有人娇宠她,也没有人会为她心痛流泪;更没有什么关于她的轶事在家人中流传。
26岁的沈从文自从离开湘西进入城市,一直被生活所迫,面临生存最基本的问题,就是吃饱肚子活下去。生活冰山的压抑,对女性的爱深藏底层,无法浮出水面。沈从文遇到过很多的女性,人与人需要缘分,不是凑合的事情。因为在人生中,两人要相依为命,有难同担,有福同享。
张兆和的出现,点燃了沈从文情感的干柴,强大的“黑凤冶扇起了火焰,不会轻易地扑灭。张兆和不是意念中的异性,而是鲜活的,伸手可触的生命。沈从文进入疯颠的状态,在校园中,他到处寻找张兆和的身影。爱情这枚禁果漫出的香气,让沈从文寝食不安,情不自禁地往张兆和的宿舍跑去。自称为“乡下人冶的沈从文在张兆和的情感世界中,只能被编号为“青蛙13号冶。
沈从文是固执的,有“乡下人冶的偏激,他在给张兆和的信中说“:我念到我自己所写到‘芦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爷时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芦苇一生中,每当一次风吹过时,皆低下头去,然而风过后,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使它永远折伏,永远不再做立起的希望。冶沈从文的一封封情书,投进平静的生活中,闹得全校沸沸扬扬,张兆和终于忍无可忍,拿着所有的情书去找校长胡适告状。与沈从文私交甚好的胡适,一心想成人之美,对张兆和说:他可是很顽固地爱着你。张兆和在日记中写道:“胡先生只知道爱是可贵的,以为只要是诚意的,就应当接受,他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被爱者如果也爱他,是甘愿的接受,那当然没话说。他没有知道如果被爱者不爱这献上爱的人,而光只因他爱的诚挚,就勉强接受了它,这人为的非由两心互应的有恒结合,不单不是幸福的设计,终会酿成更大的麻烦与苦恼。冶胡适一次次做张兆和的思想工作,最后实在做不下去了,胡适反过来去劝沈从文:“你千万要挣扎,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冶凌宇在《沈从文传》中写道:“然而,在她眼里,沈从文的情书写得实在是好!一方面,她害怕这骤然而来的求爱,另一方面,一份秘密的好奇,又使她无法推开这些充满情感的文字的诱惑。她从头到尾读完每一封情书,随后轻轻吁一口气,将这些信藏进一口小箱子里去了。可是,信中那些充满爱慕、混合着忧郁的言语,层积在她的心里。时间一长,却被沤热、发酵。不知不觉中,她已习惯于那些起初让她脸红生气,微嫌鲁莽的文字,并且不再怕它———一份她并未明确意识到的爱,在她的下意里,正悄悄萌芽。冶事情发展到不可开交的地步,经过近四年的努力,还是张兆和的二姐张允和慧眼识珠,帮助他们,成全了这一段美好姻缘。
1980年12月5日深夜,张充和写了《三姐夫沈二哥》,她写道:一九三三年暑假,三姐在中国公学毕了业回苏州,同姐妹兄弟相聚,我父亲与继母那时住在上海。有一天,九如巷三号的大门堂中,站了个苍白脸戴眼镜羞涩的客人,说是由青岛来的,姓沈,来看张兆和的。家中并没有一人认识他,他来以前,亦未通知三姐。三姐当时在公园图书馆看书。他以为三姐有意不见他,正在进退无策之际,二姐允和出来了。问清了,原来是沈从文。他写了很多信给三姐,大家早都知道了。于是二姐便请他到家中坐,说:“三妹看书去了,不久就回来,你进来坐坐等着。冶他怎么也不肯,坚持回到已定好房间的中央饭店去了。二姐从小见义勇为,更爱成人之美,至今仍然如此。等三姐回来,二姐便劝她去看沈二哥。三姐说:“没有的事!去旅馆看他?不去!冶二姐又说:“你去就说,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请你来玩玩。冶于是三姐到了旅馆,站在门外(据沈二哥的形容),一见到沈二哥便照二姐的吩咐,一字不改的如小学生背书似的:“沈先生,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你来玩!冶背了以后,再也想不出第二句了。于是一同回到家中。
沈二哥带了一大包礼物送三姐,其中全是英译精装本的俄国小说。有张兆和手迹托尔斯泰,妥斯陀也夫斯基,屠格涅夫等等著作。这些英译名著,是托巴金选购的。又有一对书夹,上面有两只有趣的长嘴鸟,看来是个贵重东西。后来知道,为了买这些礼品,他卖了一本书的版权。
三姐觉得礼太重了,退了大部分书,只收下《父与子》与《猎人日记》。
来我们家中怎么玩呢?一个写故事的人,无非是听他讲故事。如何款待他,我不记得了。
好像是五弟寰和,从他每月二元的零用钱中拿出钱来买瓶汽水,沈二哥大为感动,当下许五弟:“我写些故事给你读。冶后来写了《月下小景》,每篇都附有“给张小五冶字样。
第二次来苏州,是同年寒假,穿件蓝布面子的破狐皮袍子。我们同他熟悉了些,便一刻不离的想听故事。晚饭后,大家围在炭火盆旁,他不慌不忙,随编随讲。讲怎样猎野猪,讲船只怎样在激流中下滩,形容旷野,形容树林。谈到鸟,便学各种不同的啼唤,学狼嗥,似乎更拿手。
有时站起来转个圈子,手舞足蹈,像戏迷票友在台上不肯下台。可我们这群中小学生习惯是早睡觉的。我迷迷糊糊中忽然听一个男人叫:“四妹,四妹!冶因为我同胞中从没有一个哥哥,惊醒了一看,原来是才第二次来访的客人,心里老大地不高兴。“你胆敢叫我四妹!还早呢!冶这时三姐早已困极了。弟弟们亦都勉强打起精神,撑着眼听,不好意思走开。真有“我醉欲眠君且去冶的境界。
文字和照片是当年的真实记录,今天读起来,却是那般温暖。我看到暮年的沈从文夫妇的一张彩色照片,是1981年夏天,沈从文夫妇在寓所拍摄的。
张兆和一脸慈祥的笑,人生的艰难困苦,并没有击倒她,当年的“三三冶已变成经历沧桑的老人。沈从文侧头注视张兆和,无言的目光,烘烤患难走过来的岁月。身后的书架上,是一排倾斜的书。背景不是特意摆放的,无意中的拍摄,却传达出信息,人生是一本大书,不历过大苦大难读不懂。张兆和手叠在一起,而沈从文胳膊抱在胸前。祝勇在一篇写沈从文夫妻的文章中说:“人们对爱情的信念从他们的身上得到了证明。他们的爱情并非独属于自己,它像月光,平均分给每位在爱情路上的苦行者。他们的生命令人羡慕也令人疼爱。
这是一间很小的客厅,在我的记忆里,来回走上一圈决不会超过十步,地上有一半铺着草编,另一半特地空出一米多长的水泥地,漆着红颜色,张兆和说是留给他散步的。这个时候的沈从文,行走已经十分不便,右手不时神经质似的颤抖一阵儿,两只脚几乎是在地面挪动。每次从座位上站起来后,张兆和得把他的左腿慢慢捶一会儿,他才能拄着拐杖在别人的搀扶下开始走动。尽管如此,按照医生的分析,他仍然有渐渐转好的可能,只要加强锻炼。大家对此寄予希望。
传记作家李辉住的地方离沈从文的家很近,所以每周都要去坐一坐,看望老人家。他在《沈从文图传》中写道:
“每天让他走五个来回,这是指标。冶当我第一次见到他练习时,张兆和对我说。
走完两个来回。
“够了吧?冶沈从文问,听得出他是故意问的。
“没有,刚刚两次。他就爱偷懒。
沈从文笑了。刚走完一个来回,他又说:“这是第四次了吧?冶似乎带点孩童撒娇耍赖的劲头儿。
“别骗人,刚刚三次。他每次都哄人。冶张兆和对我说。
在我们的监督下,他终于无可奈何的又走完两圈。最后一个来回时,不等走到头,他便迫不及待地长吁一口气,大声喊上一句:“唉,完了吧?冶便径直朝座位上走去。
“你总爱偷工减料。冶张兆和责怪他。他没有反驳,只是有点调皮的样子看看她,然后两位老人开怀地笑了。
我的印象中,这是一幕极为温馨极为快乐的人生景象,虽然他没有多少深刻或者丰富的意味。两位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悠长岁月的老人,在这种时刻,在这样一间窄小却充满安宁平静的房间里,相顾开怀一笑,岂不胜过人间许许多多无聊的热闹。
真实的文字,没有一点夸张的描写,沈从文的背影苍老了,曾经的激情被他用文字写在时间的水面上。
船慢慢上滩,沈从文坐在船里头给妻子写信:“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乐,就想应当同你快乐,我闷,就想要你在我必可以不闷。我同船老板吃饭,盼望你也在一角吃饭。
我至少还得在船上过七个日子,还不把下行的计算在内。你说,这七个日子我怎么办?沈从文的信朴白,没什么花哨的言辞。他写信的时候,仿佛不是寄往远方的,而亲人就在身边,他感觉不到时间和距离把他和“三三冶分离。
沈从文说:“那支笔我觉得有点可惜,因为这次旅行的信,差不多全是它写的。现在大致很孤独地卧在深水里,间或有一只鱼看到那么一个金色放光的笔尖,同那么一个长长的身体,觉得奇异时,会游过去嗅嗅,又即刻走开了。想起它那躺在深水里慢慢腐去,或为什么石头压住的情形,我这时有点惆怅。凡是我用过的东西,我对它总发生一种不可言说的友谊,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沈从文坐在船上,目睹一切,他的内心没有慌乱,从十几岁开始,他就在河上走过,深知河水的脾气。木船在水中溯流而上,随时都可能遇到水的阻击和偷袭。水看似柔软,云纹一样美丽,它的力量有时无法估计。它能养育一代代人,使他们在水边繁衍生息,清亮的流淌声,日夜环绕青山,使漂泊者在思念中怀想水的歌声。水也能翻船,吞噬来往的船只,把船打碎撕裂,一点点地吃掉。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瞬间被埋在河底。
船在上滩,划开了水,篙钉触到结实的河底。船上的水手握住篙杆,丝毫不能发抖,即使这样,船在水中有时依然无法控制住。船有如风中抖动的火焰,周围跳动无数水花,要把船燃烧、消灭。湍急的水声和水的腥气味,形成巨大的力量。就在这时,船身被河水撞了,歪了那么一下,眼前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墨水瓶倒了,墨水淌出,只剩一点残汁。稿纸、牙刷和书浸染墨水,信封全部报废了,无法再使用了。当桌子和木箱滑到一边,在窄小的空间,再来一个回合的冲撞,人要遇到危险。沈从文心爱的一支钢笔,在这场小的动乱掉进水中。笔是张兆和的,一路陪伴沈从文写了好多的文字,画下了一幅幅速写。
笔就是沈从文的生命,他用笔写下了一封封灼热的情书,赢得了张兆和的爱情,写出了对故乡的山水情深和思念。沈从文说:“那支笔我觉得有点可惜,因为这次旅行的信,差不多全是它写的。现在大致很孤独地卧在深水里,间或有一只鱼看到那么一个金色放光的笔尖,同那么一个长长的身体,觉得奇异时,会游过去嗅嗅,又即刻走开了。想起它那躺在深水里慢慢腐去,或为什么石头压住的情形,我这时有点惆怅。凡是我用过的东西,我对它总发生一种不可言说的友谊,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汪曾祺在怀念沈从文一文中说:“他不大用稿纸写作,在昆明写东西,是用毛笔写在当地出产的竹纸上的,自己折出印子。他也用钢笔,蘸水钢笔。他抓钢笔的姿势有点像抓毛笔(这一点证明他不是洋学堂出身)。《长河》就是用钢笔写的,写在一个硬面的练习簿上,直行,两面写。他的原稿的字很清楚,不潦草,但写的是行书。不熟悉他的字体的排字工人是会感到困难的。他晚年写信写文章爱用秃笔淡墨。用秃笔淡墨写那样的字,不但清楚,而且顿挫有致,真是一个功夫。冶沈从文一生爱写字,在军队的时候做文书,靠一支笔活了下来。
笔在沈从文一生中是特殊的东西,笔在鲜活的、流动的水里煮过,暗示了他的命运。船在水上行走,笔却留在故乡的河水底,不肯再前进一步了。笔吸足了水的墨汁,等待沈从文把它从水中捞出。
下午六点五十分
我小船停了,停到鸭窠围中时候写信提到的“小阜平冈冶应当名为“洞庭溪冶。鸭窠围是个深潭,两山翠色逼人,恰如我写到翠翠的家乡。吊脚楼尤其使人惊讶,高矗两岸,真是奇迹。两山深翠,惟吊脚楼屋瓦为白色,河中长潭则湾泊木筏廿来个,颜色浅黄。地方有小羊叫,有妇女锐声喊“二老冶,“小牛子冶,且听到远处有鞭炮声,与小锣声。到这样的地方,使人太感动了。四丫头若见到一次,一生也忘不了。你若见到一次,你饭也不想吃了。
我这时已吃过了晚饭,点了两支蜡烛给你写报告。我吃了太多的鱼肉。还不停泊时,我们买鱼,九角钱买了一尾重六斤十两的鱼,还是顶小的!样子同飞艇一样,煮了四分之一,我又吃四分之一的四分之一,已吃得饱饱的了。我生平还不曾吃过那么新鲜那么嫩的鱼,我并且第一次把鱼吃个饱。
味道比鲥鱼还美,比豆腐还嫩,古怪的东西!我似乎吃得太多了点,还不知道怎么办。
可惜天气太冷了,船停泊时我总无法上岸去看看。我欢喜那些在半天上的楼房。这里木料不值钱,水涨落时距离又太大,故楼房无不离岸卅丈以上,从河边望去,使人神往之至。我还听到了唱小曲声音,我估计得出,那些声音同灯光所在处,不是木筏上的头在取乐,就是有副爷们船主在喝酒。妇人手上必定还戴得有镀金戒子。多动人的画图!提到这些时我是很忧郁的,因为我认识他们的哀乐,看他们也依然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我不知道怎么样总有点忧郁。
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方面农人的作品一样,看到那些文章,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
我如今不止看到这些人生活的表面,还用过去一份经验接触这种人的灵魂。真是可哀的事!我想我写到这些人生活的作品,还应当更多一些!我这次旅行,所得的很不少。从这次旅行上,我一定还可以写出很多动人的文章!三三,木筏上火光真不可不看。这里河面已不很宽,加之两面山岸很高(比劳山高得远),夜又静了,说话皆可听到。
羊还在叫。我不知怎么的,心这时特别柔和。我悲伤得很。远处狗又在叫了,且有人说“再来,过了年再来!冶一定是在送客,一定是那些吊脚楼人家送水手下河。
风大得很,我手脚皆冷透了,我的心却很暖和。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原因,心里总柔软得很。
我要傍近你,方不至于难过。我仿佛还是十多年前的我,孤孤单单,一身以外别无长物,搭坐一只装载军服的船只上行,对于自己前途毫无把握,我希望的只是一个四元一月的录事职务,但别人不让我有这种机会。我想看点书,身边无一本书。想上岸,又无一个钱。到了岸必须上岸去玩玩时,就只好穿了别人的军服,空手上岸去,看看街上一切,欣赏一下那些小街上的片糖,以及一个铜元一大堆的花生。灯光下坐着扯得眉毛极细的妇人。
回船时,就糊糊涂涂在岸边烂泥里乱走,且沿了别人的船边“阳桥冶渡过自己船上去,两脚全是泥,刚一落舱还不及脱鞋,就被船主大喊:“伙计副爷们,脱鞋呀。冶到了船上后,无事可做,夜又太长,水手们爱玩牌的,皆蹲坐在舱板上小油灯下玩牌,便也镶拢去看他们。这就是我,这就是我!三三,一个人一生最美丽的日子,十五岁到廿岁,便恰好全是在那么情形中过去了,你想想看,是怎么活下来的!万想不到的是,今天我又居然到这条河里,这样小船上,来回想温习一切的过去!更想不到的是我今天却在这样小船上,想着远远的一个温和美丽的脸儿,且这个黑脸的人儿,在另一处又如何悬念着我!我的命运真太可玩味了。
我问过了划船的,若顺风,明天我们可以到辰州了。我希望顺风。船若到得早,我就当晚在辰州把应做的事做完,后天就可以再坐船上行。我还得到辰州问问,是不是云六已下了辰。若他在辰州,我上行也方便多了。
现在已八点半了,各处还可听到人说话,这河中好像热闹得很。我还听到远远的有鼓声,也许是人还愿。风很猛,船中也冰冷的。但一个人心中倘若有个爱人,心中暖得很,全身就冻得结冰也不碍事的!这风吹得厉害,明天恐要大雪。羊还在叫,我觉得希奇,好好的一听,原来对河也有一只羊叫着,它们是相互应和叫着的。我还听到唱曲子的声音,一个年纪极轻的女子喉咙,使我感动得很。我极力想去听明白那个曲子,却始终听不明白。我懂许多曲子。想起这些人的哀乐,我有点忧郁。因这曲子我还记起了我独自到锦州,住在一个旅馆中的情形,在那旅馆中我听到一个女人唱大鼓书,给赶骡车的客人过夜,唱了半夜。我一个人便躺在一个大炕上听窗外唱曲子的声音,同别人笑语声。这也是二哥!那时节你大概在暨南读书,每天早上还得起床来做晨操!命运真使人惘然。爱我,因为只有你使我能够快乐!我想睡了。希望你也睡得好。
北方的冬日,阳光充足,寒风在阳光下躲藏起来,我在书中看着沈从文家乡的人《湿湿的想念》,是他的孙女沈红为爷爷写的祭悼长文。字朴素有力,像沈从文的文字。“七十年前,爷爷沿着一条沅水,走出山外,走进那所无法毕业的人生学校,读那本未必都能看懂的大书。后来,因为肚子的困窘和头脑的困惑,他也写了许多本未必都能看得懂的小书和大书,里面有许多很美的文字和用文字作的很美的画卷。这些文字与画托举的水永远是一个沅水边形成的理想或梦想。七十年后,我第一次跑到湘西山地,寻回到沅水上游的沱江边,寻找爷爷一生都离不开的故土故水。冶沈红的文字感人,浸透了对爷爷的怀念之情。她为有这样的爷爷自豪,她和爷爷的合影,凝固在1977年的秋天。她一脸灿烂的笑容,不知那时的她是否开始读爷爷的作品,是否读透这本大书。照片在沈红的生命中也一定很重要的。每次看到慈祥的面容,她会想到那个秋天,幸福的场景恍如昨日。很多历史的瞬间被相机记录下来,变得弥足珍贵,在时间漫漶的照片上,我们的目光扫描每一处细微的痕迹,记住,并且深深地牢记。照片不是一面镜子,它是有记忆的,岁月可以让它残破,撕裂、折断、磨损。但它有情感,一张脸,一双眼睛,一块背景,一条河流,人们就可以还原历史,寻出曾经发生的事情。
6岁的时候,沈从文读私塾。私塾的教育是启蒙,一天天在背诵与识字中度过,沈从文年纪小,不知是否真读明白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规矩是不能轻易破坏的,不管是哪个学生,背不出书,识不得字,都将挨先生打屁股。呆板的私塾生活,让贪玩的沈从文没了兴趣,看到逃学的同学,他也坐不住板凳了。“他终于进行了第一次逃学的尝试。这第一次逃学,是在外面看了一整天的木偶戏。那场面,那气氛,那情景,使他着了迷。晚上回家,想起自己逃了学,在大人面前还红了脸。第二天麻着胆子去上学,心怦怦跳着,担心在先生面前‘翻船爷。果然,先生见面后即问:‘为何昨天不上学?爷他嗫嚅着答:‘昨天家里请客。爷———家里请客可以不上学,在这里已成惯例。
底线被彻底扯断了,没任何拘束,沈从文自由了,他和姓张的表哥逃学后,到张家橘柚园里玩耍,到城外的山上疯玩,在野孩里混。逃学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多。事情终于被家里发现,父亲气得暴跳如雷,他要砍断沈从文的一个手指头。父亲对从小就聪慧的儿子寄托了太多的希望,他想让沈从文做谭鑫培一样的京剧演员,光宗耀祖。如果当初,凭着血性父亲的脾气,砍断沈从文的手指,或许会培养成一名京剧演员的话,那么中国现代的文学史上,会少了一颗恒星。湘西的山山水水,不可能被文字传播向世界。正是父亲手下留情,保存完整的手最终写出了感染一代代人的作品。
这可能是沈从文父亲的惟一照片,抗击过八国联军和参加过辛亥革命的军人,脸上线条刚毅,镜片后的眼睛比沈从文多了深沉和忧郁,沈从文很少在这双眼睛下生活,他更多的是跟母亲在一起。沈从文曾经说过,母亲对他的影响比父亲的要多。父亲是一座山的话,那么母亲就是故乡的沅河,河水能屈能张,有宽大的包容和忍耐性。我站在窗前,眺望夜的天空。
寒冷的冬夜,天上什么都没有。黑暗吞没了城市,无形的风在窗边怪叫。桌上的书打开,我只要合上,历史就躲进书的深处,就闻不到那个时代发出的气息了。
笔给沈从文带来了数不清的快乐时光,也给他带来了灾难。一个人选择了笔,就是选择了命运。对写作工具的挑选,是态度的表现。张炜说:“现在作家的写作工具主要是电脑。我现在用钢笔和稿纸,而且有点挑剔。我觉得自己在用心写一个东西时,就开始挑选稿纸。这也是个安静的过程。我总想找一种不那么滑爽的纸;选择的钢笔也不要过分流畅,稍微写得快一点就可能把纸划破。这样一笔一笔,将思想和情感慢慢落到实处来。冶这样小的细节,说明作家对于文字的热爱,不会轻易让情感从心中流出。笔躺在水底,在时间里滋养,也会孕育出一条条小鱼儿,变成故乡水中的精灵,日夜歌唱。
船在上滩,浪头从船边滑过,接着又一个浪头跟来。船在浪里行,大风大浪,在沈从文的经历中太多了,所以他不觉得危险。
船是男人的,在风里闯,在浪中行,男人是冒险和漂泊的代言人。吊脚楼是女人的,是家的温暖,在这里可以听哗哗的水声,却没有漂流的感觉。大自然磨练的筋骨强壮的男人走下船,一步步踏着石阶,奔向小城的深处。一条青石铺就的路,联系码头和小镇的各条街道。妇人温软的胳膊,让汉子忘掉生死的磨难。吊脚楼的温馨吊脚楼是湘西的独特建筑,一边在岸上,一边探出,悬在半空中,靠一些柱子支撑。吊脚楼是阴阳的结合体,正如世界由白天和黑夜组合而成。那扇支起的花格子窗,曾经有多少妇人倚在窗口,眺望水面,等待归来的水手。
船来筏往,阵阵的橹歌声,通过血性的水手唱出,丰富的情感,打动了妇人的心。
夜晚,吊脚楼的灯光充满了温馨,引诱远行人的思念。忧郁的曲调缭绕在水上,诉说长夜的寂寞和牵挂,诉说人间的痛苦。吊脚楼是为水而生,为女人而生的,它立在水边,悬空下的柱子是阳性的。没有一根根撑起的柱子,吊脚楼就要塌陷,不复存在。船是男人的,在风里闯,在浪中行,男人是冒险和漂泊的代言人。吊脚楼是女人的,是家的温暖,在这里可以听哗哗的水声,却没有漂流的感觉。大自然磨练的筋骨强壮的男人走下船,一步步踏着石阶,奔向小城的深处。一条青石铺就的路,联系码头和小镇的各条街道。妇人温软的胳膊,让汉子忘掉生死的磨难。
推开吊脚楼的门,把风雨挡在门外,升起的温情主题曲,一场死去活来的爱,在吊脚楼里展开。长夜流淌的水声在水手的耳边,一股暖语情风吹进了心中,风浪征服不了的水手,这一刻却被妇人的情话击倒。
沈从文坐在船上,在辰河上遇到很多的水手,看了很多的吊脚楼。一天夜晚,“我很想知道一下他到了那里作些什么事情,就要一个水手为我点上一段废缆,晃着那小小火把,引导我离了船,爬了一段小小山路,到了所谓河街。冶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一伙人坐在火堆旁烤火,沉默中,门被打开了,沈从文遇到了夭夭。
门开处进来了一个年事极轻的妇人,头上裹着大格子花布首巾,身穿葱绿色土布袄子,系一条蓝色围裙,胸前还绣了一朵小小白花。那年轻妇人把两只手插在围裙里,轻脚轻手进了屋,就站在中年妇人身后。说真话,这个女人真使我有点儿惊讶。我似乎在什么地方另一时节见着这样一个人,眼目鼻子皆仿佛十分熟悉。若不是当真在某一处见过,那就必定是在梦里了。公道一点说来,这妇人是个美丽得很的生物!最先我以为这小妇人是无意中撞来玩玩,听听从下河来的客人谈谈下面事情,安慰安慰自己寂寞的。可是一瞬间,我却明白她是为另一件事而来的了。屋主人要她坐下,她却不肯坐下,只把一双放光的眼睛尽瞅着我,待到我抬起头去望她时,那眼睛却又赶快逃避了。她在一个水手面前一定没有这种羞怯,为这点羞怯我心中有点儿惆怅,引起了点儿怜悯。这怜悯一半给了这个小妇人,却留下一半给我自己。
那邮船水手眼睛为小妇人放了光,很快乐的说:“夭夭,夭夭,你打扮得真像个观音!那女人抿嘴笑着不理会,表示这点阿谀并不希罕,一会儿方轻轻的说:“我问你,白师傅的大船到了桃源不到?邮船水手回答了,妇人又轻轻的问:“杨金保的船?邮船水手又回答了,妇人又继续问着这个那个。我一面向火一面听他们说话,却在心中计算一件事情。小妇人虽同邮船水手谈到岁暮年末水面上的情形,但一颗心却一定在另外一件事情上驰骋。我几乎本能的就感到了这个小妇人是正在对我感到特别兴趣。不用惊奇,这不是希奇事情。我们若稍懂人情,就会明白一张为都市所折磨而成的白脸,同一件称身软料细毛衣服,在一个小家碧玉心中所能引起的是一种如何幻想,对目前的事也便不用多提了。
沈从文注视夭夭清纯的眼睛,听到门外老烟鬼叫她。沙哑的声音,被寒夜的风吞没,吹得七零八落。夭夭走了,沈从文想起命运的不公平。沈从文有湘西人的野性和游侠精神,在大是大非面前,他真诚,没表演的矫情。一个人面对青山秀水,面对故乡的土地,怎么能写出浮躁的文字。
一条船,几支船桨,水手的命系在船上,在橹歌声中,沈从文看到了生与死。吊脚楼的妇人如草芥一样,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她们对爱情忠贞不渝。沈从文写下的文字,不是漂在水上的落叶,而是水底的一块块石头,不会被岁月轻易地吹动,随着水流走。
我是以另外一种方式进入吊脚楼,我在读祝勇的文字。祝勇到了湘西,写了一本书,他有机会走进吊脚楼,面对破败的木板,面对凝固的历史。吊脚楼是水边的一块纪念碑,见证曾经繁华的水运时代,在这里,黑暗中女人的尖叫,拥抱发出的音响,刻录在木质的纹理中,时间的尘埃落满了音槽,轻轻抚去,手的温热触摸干燥的木板,那种声音似乎又在吊脚楼里回响。
吊脚楼里早已安静下来,吊脚楼里的故事,如同媚金的故事一样远逝了。那些穿越孤独的忠贞,和痛彻肺腑的哭笑都绝迹了,只剩下现世中那些精心设计过、又无关痛痒的微笑。对我而言,这种微笑显得陌生而遥远,而那已逝的一切倒显得贴近而清晰。爱情和贞操都在文明的词汇时脱离了从前的土层,像抽屉里的中草药,在被细致而“科学冶的分类和命名的同时,它们也失去了汁液,它们成为了术语而不再是大地的一部分,我们不可能再谛听到它们根系里的水声。
祝勇对吊脚楼的思索,不是停留表面上,他不是手拿导游图的观光客,而是思想深刻的作家。我看到了通往吊脚楼的楼梯,一缕阳光斜射进来,使灰旧的楼里有了暖色,有了生气。
那一节节木梯,一定储藏一些秘密。生命是奇怪的东西,他们都已经消逝了,但也留下了不能消失的气息。生命在寂寞的日子里,在陡斜的木梯爬上去,走下来,来来往往。她一次次地迎来水手,又把他们送走,送到漂泊的船上。在这不长的距离中,锈花鞋徘徊得太久,情感结出了硬壳。岁月的残酷,一点点把美好吞噬,青春的少妇,多少年后变成了老妇。时间吸干了她生命的汁液,皮肤松弛,人老珠黄。猛然回首,岁月一下跑出了很远,吊脚楼经不起年岁熬磨。
栖居其中的人变老了,吊脚楼穿越时空,木板间裂开缝隙,钻进来的风发出啸叫,凄凉瘆人。老去的人埋在大地,陪伴青山秀水去了。吊脚楼没有声音,没有了歌声,只有风在房间里流动。
吊脚楼是属于水边的,它和水有关。长长的河水,如果岸上没吊脚楼,很难想象这里是真正的湘西。
那个夜晚,沈从文在河边站了很久,清寒打透了他的衣服。他在想苦味的人生,年轻的夭夭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旅途中,他把内心的情感倾诉给河水,说出自己的知心话。歌声乘着水面,向远方的吊脚楼飞去,捎去无尽的思念和等待。一个人很小就上船,飘摇的船就是家了,从此栽在船上,生和死、死和生都在船上了。满河都是橹歌声歌声极美,贴着水面飞翔,河水变得浪漫,让撑船的人对远方有了向往。
沈从文在写给三三的信中说“:在这条河上最多的是歌声,麻阳人好像完全吃歌声长大的。
我希望下行时坐的是一条较大的船,在船上可以把这歌学会。冶橹歌如果离开了湘西,离开了水边,搬到舞台上演唱,在光电声下烘染,夸张的表演没有原生的滋味,就失去意义了。唱者生在水边,长在水边,一生都不离水和湘西的土地。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橹歌来源于民间,来源于大地。歌词朴白,旋律像贴在身上的褂子,像手中握的篙,篙下泛起的漩涡。这是大地上的人,唱大地上的事情,贴近劳动者,贴近生活,没有一点虚假的地方。歌声解除劳动中的疲惫,消解愁绪,带给人快乐和希望。歌声给人温度,培养人的性情,一天天,一年年,培育的种子发芽,生根,长大。
橹歌是劳动的产物,千百年在水上漂流。老去的人走了,新一代的人接唱,它是一代代人的灵魂结晶。
旅途中,他把内心的情感倾诉给河水,说出自己的知心话。歌声乘着水面,向远方的吊脚楼飞去,捎去无尽的思念和等待。一个人很小就上船,飘摇的船就是家了,从此栽在船上,生和死、死和生都在船上了。在这不大的地方,他一天天成长,学会了冒险,学会了爱和恨,学会了如何做人。船虽然不大,但人的心胸比水宽广多了,在船上的几天中,沈从文看到许多东西,他更多的是关注人———人与船、人与水的关系。橹歌在沈从文的心目中是诗,他多年没听过了,在城市里花钱也难以听这样的歌声。每次听橹歌都有冲动,那是从心灵的深处涌出的令人颤抖的激动。久别的乡音,让沈从文感受到暖意,用家乡话唱歌,人自然而然会大醉。
沈从文静静地听,歌声是为他而唱,他很想学麻阳的橹歌。沈从文在《凤子》中说:“她还没开口唱歌,然而一看却知道这妇人的灵魂是用歌声喂养大的。
在丰富的汉语中,沈从文没有费太多的心思,更不像一些写作者费尽苦思,推敲词的准确性和陌生化。沈从文随意在大地抓一个词,“喂养冶是任何词替代不了的。歌声“喂养冶大的人,心一定透明、干净,不可能有污秽。《萧萧》是沈从文的一篇小说,一开头,一杆唢呐朝天吹,四个夫子抬着一顶花轿。轿中的萧萧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向往,“也有做媳妇不哭的人。
萧萧做媳妇就不哭。冶唢呐是民间的,金色的喇叭口,把情感倾吐出来,它和水上的歌橹声相同,向天空和大地诉说。沈从文坐在船舱中,给三三讲水面上的橹歌声:又听到极好的歌声了,真美。这次是小孩子带头的,特别娇,特别美。你若听到,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简直是诗。简直是最悦耳的音乐。二哥蠢人,可惜画不出也写不出。
三三,在这条河上最多的是歌声,麻阳人好像完全吃歌声长大的。我希望下行时坐的是一条较大的船,在船上可以把这歌学会。
歌声留给人的印象是深刻的,它焊在记忆中,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忘记。我初中时学了吴伯箫的《歌声》,老师讲课文的那天,教室的窗子敞开,楼前的几棵杨树上,鸟儿不知疲倦地歌唱。
语文老师是工农兵大学生,眼睛格外动人。我们喜欢语文课和她的眼睛有很大的关系。她朗读了《歌声》:“感人的歌声留给人的记忆是长远的。无论哪一首激动人心的歌,最初在哪里听过,哪里的情景就会深深地留在记忆里。环境,天气,人物,色彩,听歌时的感触,像摄下了声音的影片一样。那影片纯粹是用声音绘制的,声音绘制色彩,声音绘制形象,声音绘制感情。
只要在什么时候再听到那种歌声,那声音的影片便一幕幕放映起来。冶当时我只有15岁,对这段文字理解不了,课本摊在桌子上,却在下面偷偷地读同学中间传阅的《盐民游击队》。
对吴伯箫动人描写有所感受是人到中年后,我重读这篇散文。夜色中的群山显露雄性的坚实,延河水在山脚绕行,露天会场坐满了人,人们等待歌唱的开始,冼星海挥动手中的指挥棒,指点上百人、上千人的大合唱。1939年夏的一个晚上,人们记住了歌声。
沈从文的书摆在桌子上,橹歌在书中,随船的行走悠扬地传唱。我们默默相视,无语中,只有墙上表的走时声清晰地响起。纸页中升起的气味是历史的气息,引出人们的想象和思索。音符一队队地穿透雾的包围,在夜的钢琴键上,弹出尘封的曲子。我打开记忆的大门,历史和现实在夜晚相遇,在人造的灯光中似乎发生一场激烈的对抗。在时间的冰排中被挤压,我寻找角度,把音符一个个剖开。我听到时间冰排开裂的痛苦声,音符碰撞时激烈的破碎声。
沈从文也爱有旋律的东西,很多的泪水都是因为听到家乡戏,而情不自禁地淌出。
1984年,一次我去看他,知道他喜欢音乐,就特地带去意大利著名民歌演唱家布鲁诺文图里尼在北京演出时的现场录音。文图里尼是当时颇有名气的歌唱家,曾获过世界歌手大奖,那年4月,他在北京演出非常成功。
张兆和打开录音机。沈从文靠着沙发,右手平放在靠背上,左手无力地搁在腿上。歌声响起。有些歌可能是初次听到,但是他们的旋律,都像《我的太阳》一样,那么美妙动听。
他听得十分入神,一时间,他陶醉了。来自西西里岛具有浓厚民间气息的歌声,好像一束束阳光,活泼地跳跃在他的脸上。我注意到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喜悦,一种激动。
听完几首之后,他对我说,他很欣赏文图里尼的音域广、富于表现力的演唱。他还说:文图里尼的歌有纯朴的特点,民间气息很浓,很感人。他特别感慨地说中国的演员唱得没有这么有味,这么让人感动。
张兆和接过他的话对我说:他爱听肖邦、贝多芬的交响乐,更爱听家乡湘西的民歌和戏剧,特别是一种“傩堂戏冶。
刚刚说到“傩堂冶两个字,我发现,本来很平静的沈从文突然张开嘴巴,笑出了声,我们都停止了谈话,静静地看着他。他笑得很开心,眼泪不一会儿也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李辉记述了经历的情景。他看到一行思乡的泪水,从沈从文眼边的皱纹滑落。沈从文一生没有走出湘西,没走出家乡土地上的河水。他在水边修筑自己的艺术宫殿,锤炼独特的思想和文字,让文学的船独自漂流远方。
沈从文的文字是音乐漂洗过的,每一个音符,都唤起对往事的回忆,他迷恋橹歌,过去的事情和他在这条河上、在橹歌声中相逢。那时的他是懵懂的少年,现在经历了社会的冶炼,他已经是有着独特思想的人了。所有的欢乐和悲苦被歌声引来,他们在船上相聚,彼此打量对方,想发现什么惊喜。
歌声在水上燃烧,跳跃的火焰,充满了生命的激情。河水对沈从文是非常重要的,他的文字涂上了水的亮釉,而橹歌是河上行走的灵魂。
歌声伴着缭绕的水湿气,在河上扩散,荡起涟漪。
现实是一捧流动的水,瞬间即逝,而未来在前方,是固定的时间,它是由过去和现实搭配而成,通向未来。
夜晚丝绸一般滑爽,台灯的光束融化出一片光亮,我听到黑暗和光碰撞,发出割裂的声音。我的目光移动,感受沈从文水湿的文字。倾听钢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他在清冷的空气中,一边听橹歌声,一边给三三写信。
沈从文笔尖滴落的情感,在纸上化作音符的文字,顺着生命的血脉,从心灵中流淌出来。
河水在眼前,天空飘舞着橹歌声。
沈从文在烛灯的陪伴下,把思念化作一封封信,寄给远方的妻子。河水轻晃船只,冬日的寒冷,让流水声变得清脆,沈从文和船儿、河水为伴,在寂寞中借助笔描写心境。他的速写简朴之极,没有重复的修饰,顺势几笔,活鲜的形象就出现了。就是这几笔,却可以长存,足以留在时光中了。
船舱的一角,水果、墨汁、书籍、烛灯构成了画面。毛绒绒的光,逐走了黑暗。沈从文在不大的光明中,给妻子写信和画速写。线条单纯,每一根都藏满爱意。
一个多月的旅途中,沈从文为张兆和写了35封家信,并附有12幅速写。《我的船舱一角》是一幅近景的速写,形象地展现了途中的寂寞,让人看到没有三三的日子,他是如何度过每一天的。沈从文的速写和他的文字,不是为了记录什么,而是真情的表露。
沈从文带了一架相机,能原汁原味地记下沿路的风光和情景,但那是机械的方式,缺少情感的融入。他在清冷的空气中,拿笔的手裸露,一条条线构成完美的画面,这样的作品,寄给远方的三三是不一样的。“我脱了衣,又披起来写信了。天气太冷,睡不下去,还不如这样从起来同你写点什么较好。我不想就睡。因为梦无凭据,与其等候梦中见你,还不如光着眼睛想你较好!你现在一定睡了,你倘若知道我在船上的情形,一定不会睡着的。冶沈从文在船上无法入睡,借油灯的光线,写下文字。沈从文的信和速写,像透明中燃旺的火焰,赶走了黑暗中的寒冷。艺术的简洁,不是简单,它更能把人的情感宣泄出来。凡高是以油画《向日葵》闻名于世,但他的速写《矿工返家》《悲伤的老人》《老旧的谷仓》《烤火的老人》也非常动人,在黑与白的调子中,表现了生命的真谛。黑白是构成世界的基本色彩,却又是最难掌握的。速写是基本功,训练画家观察事物的能力。
《我的船舱一角》深藏爱的情意,在冰冷的船上,这幅速写像饱含汁水的苹果,对方轻轻一咬,就会溢出香甜的果汁。凌宇是研究沈从文的专家,他的学生覃新菊对沈从文的速写画中的情感作了全面分析。“在桃源简家溪的吊脚楼里,人语声、船上摇橹人的歌声,还有水声,一一传来,多么的‘好听爷,‘可惜写不出来爷,只好配以文字:‘还有我喊叫你的声音,你听不到,你听不到,我的人!爷‘我的人,为什么你不同我在一上船上呢?爷可以感受到他把所见所感报告给亲人的急切心情。而1934年,正是沈从文‘成家立业爷的最佳时期,《大公报》文艺副刊的总编身份,新婚燕尔的甜美心境,使得作为家书组成部分的速写,自然而然成为了沈从文此时‘心里柔柔的爷生命状态的又一见证。冶刘洪涛说:沈从文与张兆和的婚恋对沈从文创作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你比如说张兆和的相貌很清秀、肤色微黑,另外张兆和在张家姊妹里面她是排第三,这种体貌特征和亲族关系就被沈从文在他的文学创作中一再地利用。
沈从文写到湘西的女孩子的时候,只要涉及到肤色总是黑。你看《边城》里面的翠翠,她的皮肤是黑黑的;《长河》里面的夭夭也是黑而俏。这些都是取张兆和的肤色的特点。此外我讲过,张兆和在张家姊妹里排第三,这个“三三冶是沈从文经常给张兆和写信的时候,对张兆和的一个称呼。那么这个“三三冶也是沈从文的一篇小说《三三》的标题。在这篇小说里他写了一个乡间小女子朦胧的初恋,这个女子没有说她叫三三,三三看起来跟小说里面的主人公没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叫三三呢,除了从张兆和的这个角度来解释,没有任何的可能,没有其他的理由了。所以这是张兆和和沈从文的婚恋,对他创作影响的一个最显在的层面。
烛灯在画面的位置突出,它是象征的符号,不仅是驱逐黑暗的光亮,也是照暖人心的火焰。沈从文在烛灯的陪伴下,把思念化作一封封信,寄给远方的妻子。河水轻晃船只,冬日的寒冷,让流水声变得清脆,沈从文和船儿、河水为伴,在寂寞中借助笔描写心境。他的速写简朴之极,没有重复的修饰,顺势几笔,活鲜的形象就出现了。就是这几笔,却可以长存,足以留在时光中了。
他在一封信的结尾中写道:“倘若你这时见到我,你就会明白我如何温柔!一切过去的种种,它的结局皆在把我推到你身边心上,你的一切过去也皆在把我拉近你身边心上。这真是命运。而且从二哥说来,这是如何命运!我还要说的话不想让烛光听到,我将吹熄了这支蜡烛,在暗中向空虚去说。
这是一段特殊的旅程,一场情感的修炼。在长夜里,一个人为爱彻夜难眠,对着河水,倾诉内心的思念。
在冬夜读速写,城市中没有河水声,听不到唱曲子的女子声音,我却读到爱的长歌。我看到沈从文嘴边露出的微笑。
河街里形形色色的人物纷纷登场,五花八门的店牌。风雨和它脚边的河水,只是改变了石阶的色泽,而记忆却没有一丝变化。石阶受水的滋润,河水日夜不停地拍击石的鼓面,发出的声响缭绕在水边。这种声音,给远行人留下思念,沈从文从这里出发。回味河街雨在下,冰冷的雨敲打河水,泛起涟漪,沈从文躲在船舱里,却无法上岸,只好去河街逛一逛。
码头是船的驿站,船停靠岸边,铁锚抛在水底,锚使船生了根,不会随风漂去。
水的前面是远方,远方是什么?在这里,沈从文的想象伴着橹歌漂流,寻找自己的理想。在码头上,沈从文从船的形状和所载的货物,就知道这是哪儿的船。船在水中,把忆记刻在水中。
橹歌声蕴藏丰富的情感,劳动者随着船的晃动,节奏鲜明。成年累月的劳动,把肌肉磨练得曲线饱满,饱涨生命的激情。
沈从文呆过很多的地方,辰州、常德、怀化,小城里沿街的走势铺就的青石阶,一阶阶地向上攀升,构成了小城的街路。从船上下来的水手、商人、过客,都要从这里经过。登上石阶,才能通向各个角落里。石质的纹理被磨得光滑,数不清的脚踏在上面。一双双布鞋,一双双草鞋,偶尔有皮底的皮鞋踩过,磨掉了条石的棱角。当年匠人们在山中劈开石材,阳光下,凭着钢纤和锤子,敲掉多余的棱,多余的角,修理成有规有矩的条块。号子声中,他们依靠原始的方法,硬是用绳索和杠子把后料从山间抬出。
石阶是小城的标志,沈从文从这里走进小城,又从这里走出。他的脚步留在石阶里,绵密的脚印,把生命的气息传递给石阶。那些密码般的气息藏在石质中,我们无法破译。我注意到,少年的沈从文站在水边,注视远方,眼睛里堆满了水湿,还有远方的陌生。沈从文的声音和水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撞响了阳光的钟。
河街是沈从文常去的地方,不宽的街道,两边是林立的商号,像一枚枚精美的篆印,印在他的心中。这儿传出的声音,犹如各种颜色挤在调色盘里,沈从文蘸着它们,在纸上写出了人生的一部巨作。如果没有这些人与事,沈从文的作品就要贫血,显得苍白无力。
河街里形形色色的人物纷纷登场,五花八门的店牌林立,风雨和它脚边的河水,只是改变了石阶的色泽,而记忆却没有一丝变化。石阶受水的滋润,河水日夜不停地拍击石的鼓面,发出的声响缭绕在水边。这种声音,给远行人留下思念,沈从文从这里出发。
三三,我的心不安定,故想照我预定计划把信写得好些也办不到。若是我们两个人同在这样一只小船上,我一定可以作许多好诗了。
我们的小船已停泊在两只船旁边,上个小石滩就是我最欢喜的吊脚楼河街了。可惜雨还不停,我也就无法上街玩玩了。但这种河街我却能想象得出。有屠房,有油盐店,还有妇人提起烘笼烤手,见生人上街就悄悄说话。街上出钱纸,就是用作烧化的,这种纸既出在这地方,卖纸铺子也一定很多。
街上还有个小衙门,插了白旗,署明保卫团第几队,作团总的必定是个穿青羽绫马褂的人。这种河街我见得太多了,它告诉我许多知识,我大部提到水上的文章,是从河街认识人物的。我爱这种地方、这些人物。他们生活的单纯,使我永远有点忧郁。我同他们那么“熟冶———一个中国人对他们发生特别兴味,我以为我可以算第一位!但同时我又与他们那么“陌生冶,永远无法同他们过日子,真古怪!我多爱他们,“五四冶以来用他们作对象我还是唯一的一人!
我泊船的上面就恰恰是《柏子》文章上提到的东西,我还可以看到那些大脚妇人从窗口喊船上人。我猜想得出她们如何过日子,我猜得毫不错误。
翻开沈从文的书,我闻到了旧日的气味,从此生命在时间的大书上写下了一段文字。翻译家余泽民在《船夫日记》的序中,对凯尔泰斯伊姆莱做了介绍,他的题目更形象地“核心冶了作家的精神世界。一个用心瓣作船桨的作家,是不会写出不痛不痒的文字,像一阵流行歌曲,很快被人遗忘了。而凯尔泰斯伊姆莱像淘金工,躲在深山大野,在生命的河流上,精心捞取金沙。他并没有把精神做成华丽的包装盒,把苦难褪化成商品,搬到超市上兜售。凯尔泰斯伊姆莱说:“精神虽然在燃烧,但并不温暖躯体。因此,人们转向更‘实惠爷一点儿的精神,将之填入炉膛、并用它烧顿午餐。冶沈从文和凯尔泰斯伊姆莱的经历不同,但是对人类精神的探索是一样的。从奥斯维辛集中营逃出的凯尔泰斯伊姆莱,他温暖的笑容告诉了人们什么?微笑的脸,对世界更多的是爱。沈从文呢,他从一场政治劫难中活下来,晚年的笑,是那么清明和木质。
我把心装在沈从文的船上,有他这样的船长,我不怕艰辛的旅途,不畏险风恶浪。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我要听沈从文讲述生命,看着他手中的精神丝缕,编织出一张绚丽的风帆。
沈从文不能上岸去河街回味当年的情景。他在船上听到极美的橹歌,不管是湘西人,还是外来路过此地的人,一听到橹歌,一生也不会忘记的。沈从文听了很多的橹歌,他想学麻阳的橹歌。
沈从文的旧居不过是湘西的一座普通院落,每一块砖,每一块瓦都是一篇日记,记下时间中的事情。没有华丽的词藻和宏大叙述,更没有貌似深刻的理念。它只是用虎耳草一样的语言,记下欢乐和痛苦。漂泊的游子就是落叶透过花棂窗子,看到游人戴着旅游团统一分发的帽子,在导游旗的引导下,在不大的空间转一遍,东瞧瞧,西望望,拍几张照片,满足了好奇心。导游手中的电喇叭,撕裂了院子里的宁静。
沈从文的旧居应是安静的。一群群人来了,又纷纷离去,有几个人真正知道沈从文、读过他的书?走进那扇门的人,未必都能了解院子里发生过的事情。
1985年5月9日,80岁的沈从文回到家乡,在旧居前留影。沈从文的心情怎样,谁也无法回答。他十指交叉,端在腹部,身后是黑洞洞的门。身旁有一株小树,还没长大。屋檐的青瓦淋漓得太久,陈旧不堪。门和搭在腹部的手,有神秘的暗喻。腹是生命孕育的地方,门是一家人出入必经之路。沈从文在这里出生,从这儿走出家门。他几张以门窗做背景的照片,表现了各个时期的不同心境。30年代沈从文居住北平,他的创作进入高峰期,他护送丁玲母子回湘(过武汉与陈西滢夫妇合影)是在一座房前拍照的,背后的花格子窗,衬着沈从文年轻的脸,镜片里的眼睛充满了自信。1933年,沈从文在青岛,此时胡也频被杀,丁玲突然失踪,他愤怒地写下《记丁玲》。
沈从文伏在阳台上,目光燃烧,向世人诉说人间的不平。高大的窗口,阳台上有两盆落光叶子的花,枯枝表露出刚烈的性格。还有一幅照片给人印象深刻,这是50年代,沈从文被分配到历史博物馆,与同事在故宫的午门上的合影。同事的笑从内心流出,自自然然,而他的笑僵硬,不是真心的,他坐在厚重的木门坎上,眼注视着远方。我反复察看照片,在各个时代穿行,感受沈从文的心境。凝固瞬间的影像,拍摄时无意识,但它留下的是珍贵的历史。如果没有照片,我们就无法看到真实一面,这是文字无法替代的。
老年的沈从文爱笑,阳光般的灿烂。不知道为什么,他回到老家,应是开怀大笑,但拍照片时的沈从文一脸严肃,没有一丝笑意。老屋敞开胸怀,迎接游子的归来。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改变了屋子的面貌,门板上的漆脱落,砖缝间长出苔藓。亲人不在了,炊烟在时间里凝固,没有烟火的熏燎,屋子里显得凄清和寂寞。沈从文打量院子的角角落落,寻找童年的气息。寻找是幸福的,也是痛苦的,复杂的情感压在老人的身上,重量有点过了。
旧居没人了,屋子里的桌子、椅子被护绳拦起,保护起来,它在空间圈起一道屏障,想圈住时间。游人在物品中扫来瞅去,调动自己的想象,重塑过去的记忆。一座院落,一间屋子,一张桌子,保留过去的全部情节和内容。
漂泊归来的沈从文面对这一切,就是面对自己的生命。坐在记忆的火车上,现实纷纷退去,火车执拗地向前奔跑,要到达旅行的终点。透过车窗的玻璃,看着后退的影像,他在重温人生的功课。
跨过磨损的门坎,走进过去的日子。童年的细枝末节纷纷涌来。沈从文的记忆恢复了过去的情景,情感的粘合剂,把时间的碎片拼凑,完好复位。修复的过程中,不论是欢乐的,痛苦的,悲伤的,都要清理出来。整理不是公文归类,而是生命的一次清仓,把它们搬到天空下,让阳光清除岁月中的尘埃。白发苍苍的老人面对这一切,需要一份勇气,一份信心,这并不是所有老人都能做到的。人到了老年,更加理解“落叶归根冶的含义。岁月是一株大树,漂泊的游子就是落叶。不管树枝长得多粗壮,伸出多么远,到了秋天落叶的时候,都归在大树的根下。
拿起这支笔来,想写点我在这地面上二十年所过的日子,所见的人物,所听的声音,所嗅的气味,也就是说我真真实实所受的人生教育,首先提到一个我从那儿生长的边疆僻地小城时,实在不知道怎样来着手就较劲方便些。我应当照城市中人的口吻来说,这真是一个古怪地方!只由于两百年前满人治理中国土地时,这镇抚与虐杀残余苗族,派遣了一队戍卒屯丁驻扎,方有了城堡与居民。这古怪地方的成立与一切过去,有一部《苗防备览》记载了些官方文件,但那只是一部枯燥无味的官书。我想把我一篇作品里所简单描绘过的那个小城,介绍到这里来。这虽然只是一个轮廓,但那地方一切情景,却浮凸起来,仿佛可用手去摸触。
阳光每天都是新的,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变化,或者偏袒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物品。80岁的沈从文到了这个年龄,明白了人间的事情。不再有大喜大悲,心静如辰河的水,在他的生命中,落差强大的日子都挺过去了。
沈从文的旧居不过是湘西的一座普通院落,每一块砖,每一块瓦都是一篇日记,记下时间中的事情。没有华丽的词藻和宏大叙述,更没有貌似深刻的理念。它只是用虎耳草一样的语言,记下欢乐和痛苦。
沈从文的眼泪复杂,他的哭声从胸中爆发出来,发出的呐喊伴着冬夜,向人生宣战,向黑夜宣战。饥饿和寒冷,贫穷和艰苦,虽然会使人的肌体遭受磨难,但却让人坚定了信心。沈从文的眼泪。沈从文一家居住在昆明呈贡的乡下,被敲响的搪瓷盆子震醒,加拿大老人彼得满村子奔跑,把喜悦传递给饱受战争灾难的乡村。一声声撼耳的敲击声,撕裂夜的安宁。破碎的瓷盆震动沈从文的心灵,他永远不会忘记。
放下笔,抬头向窗外望去,天色放亮,新的一天如期降临。在澄澈的空气中推开门,沈从文离开了家,向着滇池的方向走去。
清晨的大地,风播送让人抑制不住的兴奋。阳光下的野花,似乎开得和往日不同。叶脉上滚动的露珠,处子一般纯美,沈从文流泪了。这不是个人的小资的伤感,而是大爱和大恨。一个民族经历了八年的艰苦卓绝的战斗,终于把侵略者赶出了家门。9月9日,是沈从文和张兆和的结婚纪念日,报上刊登的消息,这天是日军在南京举行受降仪式,两件大喜事,像中国传统的双喜字,喜上加喜,对于情感丰富的沈从文来说,怎能在床上、在睡眠中度过不平静的夜呢?面对滇池,阳光在水波中欢快地跳跃,群峰在雾气中时隐时现。大自然清洗了淤积的痛苦,一缕雾岚,一朵阳光,扑面的风儿,把沈从文牵往远方。眼前流动着逃难的日子,在天津,在烟台,在济南,在武汉,在常德,在昆明,饥寒交迫的人们,在逃难的路上,生离死别。大好河山沉沦在战火硝烟的背景里,沈从文记住的情景,是不可愈合的伤口,不是文字所能录下的。想起了家乡,想起亲人,沈从文的眼泪流了出来。凌宇在《沈从文传》中写道:“几天前,沈从文已邀约了几个在昆明的朋友,来乡下相聚,一则酬答夫人十余来年操持家务的劳累,一则庆贺战争的胜利结束。昨天夜里,他写成了一篇题为《主妇》的小说,作为送给张兆和的礼物。9年前在结婚3周年的时候,他也曾以同样方式,写过一篇同题小说,送给张兆和作纪念。
当天亮的时候,放下手中的笔,沈从文的心态和9年前相比发生了变化。时间不但改变了人的年龄,经历过的事情,也使人有了沧桑的味道。
我看到湘西的照片,就想起沈从文的眼睛,湘西的山山水水,大地深处的地方,为何出现沈从文这样的大作家。他目睹过砍头的情景,面对过数次的生死场景,一个人满眼是混浊的物欲,没有独立的人格,没有执著和激情,是不可能写出《边城》和《湘行散记》的。
沈从文也是幸运的,在他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给几位作家写信,诉说自己遭遇的境况。郁达夫当时正在北大担任讲师,沈从文也给他写信了。11月13日,郁达夫冒着大雪,在寒冷的冬夜,来探望沈从文。
郁达夫推开那间“窄而霉小斋冶的房门,屋内没有火炉。沈从文穿两件夹衣,用棉被裹着两条腿,坐在桌前,正用冻得红肿的手提笔写作。听见门响,沈从文回过头来,一位年约30岁的年轻人,身体瘦削,面庞清癯,下巴略尖,正眯缝着双眼,站在门边。
“找谁?“请问,沈从文先生住在哪儿?
“我就是。
“哎呀,你就是沈从文……你原来这样小。我是郁达夫,我看过你的文章。……好好写下去。……
默默地听着沈从文倾诉自己来北京的打算和目前的处境,郁达夫感到脊梁一阵阵发冷。
公寓大厨房里,正传来炒菜打锅的声音。
“你吃包饭?冶郁达夫问。
“不。
瞧瞧沈从文的神色,郁达夫一切明白了。他站起身来,将脖子上的一条淡灰色的羊毛围巾摘下,掸去上面的雪花,披到沈从文的身上。然后邀沈从文一道出去,在附近一家小餐馆吃了一顿饭。结账时,共花去一元七毛多钱。郁达夫拿出五块钱会了账,将找回的三块多钱全给了沈从文。一回到住处,沈从文禁不住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凌宇写到这儿,不知心情如何,沈从文生活困窘,袋中无钱,这种帮助是救命呀!人与人的情感,在这里如水的纯粹,温暖动人。
沈从文的眼泪复杂,他的哭声从胸中爆发出来,发出的呐喊伴着冬夜,向人生宣战,向黑夜宣战。饥饿和寒冷,贫穷和艰苦,虽然,会使人的肌体遭受磨难,但却让人坚定了信心。
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作者叫依旭,已经到国外了。大学毕业后,他曾在一家杂志社工作,有机会采访了沈从文。他们谈了很多,谈到沈从文的作品,沈从文却很谦虚地说:“我的东西都是习作,不值得读的。冶“文章没有一定的作法,要说经验,那就是多写,自然就好了。冶采访者不依不饶地追问沈从文,新中国成立后,他为什么不写文学作品了。沈从文只是随意地说了一句:“新中国建立后我还是简单,没想到那么复杂。
跟随作者一同去的,还有外文版的专稿女编辑,“当我们问起‘文革爷的事,老人讲说起来,在‘文革爷里我最大的功劳是扫厕所,特别是女厕所,我打扫得可干净了。冶显然这个女孩子挺感动的,突然就走过去拥着老人的肩膀说了句:“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冶她的举动完全是出于自然,真诚而没有丝毫的矫情。但更没想到的是沈老的反应,他没有一点预兆地抱着这位女记者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他哭得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什么话都不说,就是不停地哭,鼻涕眼泪满脸地大哭。这下子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我们这位天真的女记者自己也弄了个手足无措!还是张兆和出来圆场,她就像哄小孩子一样又是摩挲又是安慰,这才让老人安静下来。女记者回忆说:“后来想起来,这大概是我们这次采访中最出彩的细节,可惜后来发表的稿子里根本没提这事。冶黄永玉回忆和表叔一起时的情景:日子松点的时候,我们见了面,能在家里坐一坐喝口水了,他说他每天在天安门历史博物馆扫女厕所。
“这是造反派领导、革命小将对我的信任,虽然我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可靠……
他说,有一天开斗争会的时候,有人把一张标语用糊糊刷在他的背上,斗争会完了,他揭下那张“打倒反共文人沈从文冶的标语一看,他说:“那书法太不像话了,在我的背上贴这么蹩脚的书法,真难为情!他原应该好好练一练的!有一次,我跟他从东城小羊宜宾胡同走过,公共厕所里有人一边上厕所一边吹笛子,吹的是一首造反派的歌。他说:“你听,‘弦歌之声不绝于耳爷!沈从文的眼泪纯粹,经受了人生的大起大伏,却没揉进一点杂质。对于沈从文来说,保持平常的心态,对人,对事物始终用善良和宽大的心胸迎接一切,不管是风,不管是雨,不管是阳光,都能在他大地似的胸膛上存留。这和他少年时留恋大自然有关系。沈从文喜欢听音乐,听肖邦,听贝多芬,听文图里尼淳朴的歌声。每次听,那音符如同家乡河水上的阳光,在情感的河流中跳跃,他露出久违的激动。沈从文在音乐的河流,驾驶文学的船,写下对家乡的思念,心灵世界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
沈从文爱家乡的“傩堂戏冶,有一次他和李辉在聊天,一说到“傩堂冶两个字,平静的脸上,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张开嘴,笑出了声,那种开心的笑,到了沈从文这样的年龄,所有的功利都是云烟。但是家乡在他的生命中不是轻描淡写的场景,是他一生的牵挂。一句家乡话,尤其是从小就好听的“傩堂戏冶,泪水涌了出来。
1994年4期,王一川在《文学自由谈》发表了《我选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大师》一文,并随文有一个大师的排列名序。第一是鲁迅,第二位就是沈从文,王一川解读沈从文时说:沈从文排到第二,这必然与通常文学史座次相悖。我相信,他被政治与学术与偏见“活埋冶几十年重新出土,以自己借湘西边城风情而对中国古典诗意的卓越再造,在开创现代抒情文体上的巨大影响力,足以越过许多“大师冶而上升到次席。
沈从文的笔,触进大地的深处。他的文学和人生都带有童话的色彩,他用笔在童话的罐子中吸足了五彩的墨水,写出了淳朴的人,博大的土地,清-----------------------Page88-----------------------
澈的河流。沈从文关注民间,这和他从小喜欢“傩堂戏冶有很大的渊源。民间形成了沈从文的艺术个性,在自己的思想脉络中,他选择人物,选择题材与众不同。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很多的作家,从大地走出来,但却没沈从文的个性鲜明,那么强烈。
沈从文的眼泪有声音,有色彩,有记忆。
江水平稳了,没有汹涌的急流。许多小船登岸等待修理。脱开了水,小船的样子变得丑陋不堪。长年的水中浸泡,浪打风撞,船体伤痕累累,审视阳光下的破船,你很难想它曾经穿风破浪,载着人和货物,一次次地远行。村中传出鞭炮的炸裂声,唢呐和锣鼓声,喜庆的喧闹越过水面,劳作的人们停止手中的活儿,向村庄望去。沈从文的目光也被吸引住。在这不长的水路上,他目睹了生死转换。
一条长长的河街,两旁的房屋依山势而建,窗子高低不一。青石阶一节节地升起。石阶淋了太多的雨,经无数人的脚踏,磨得光滑,少了坚硬的糙感。石板的纹理中存留了过路人的欢笑,还有离别的哭泣声、挑担子重压下的喘息声。一块石阶,记下了岁月中小镇的历史。
船在水中行走了很久,顺风顺水,没有上滩时的摇摆和颠簸,河水安静,不那么野性了,水在船边滑过,轻轻地拥一下船舷。船就要到达辰州,这是大码头,“想起这件事,我就有点儿慌张起来了冶。辰州在历史上也是有名气的,这里出丹砂,出辰州符。沈从文对辰州太熟悉了:一条街,一级石阶,一扇窗户,一句吆喝,还有夜晚吊脚楼的灯光,摇荡悬空的油锤发出的震动。
辰州对于沈从文来说不是匆匆过往的地方,那些青春的日子逝去了,但是小镇留下了他的气息,一个人的生命在那里生活过,落下种子一样的东西,在时间中发芽、生长。有一天,他重新回来,它们会跑出来迎接,举着时间编织的花朵,和他热烈地拥抱,在别后的日子里他们又相逢了。
船还没到辰州,而他的思绪飞越河水,栖落小镇,在角角落落寻找旧日的影子。“这时,天黑下来了,河面上起了白雾。一群野鸭子一类水鸟,在暮霭中接翅掠过河面,向对岸飞去。
我感到异常孤独,心里酸酸的,有点忧愁,有点伤心。我明白,生命开始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冶沈从文从这里走进了陌生的生活,对于14岁多一点的孩子,小小的年纪远离亲人,所有的事情要靠自己应付,人生的路迈出一步,就不可能后退了,前方不管是什么都要咬牙挺过。
年纪小无牵无挂,他没事的时候就在小镇四处闲逛,江水日夜流淌,哗哗的水声吸引沈从文,他总是去南门码头,看水面上过往的船只。一只只船,一次次把他带走,奔向远方。沈从文看到洪江的油船,平头大尾的白河船,样子难看的辰溪船,秀灵的麻阳船,还有单纯的木排。各种各样的船,凸现自己的个性,性能不同,但有一点相同,都有身体结实的汉子,把生命系在船上。他们的欢乐和痛苦与这条船、这道江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白天在江水中迎风击浪,有的汉子被水吞没,葬身鱼腹。又一条汉子又站在他的位置上,重复着单调的劳动。夜晚静下来,劳累的身子骚动不安,不顾夜如何黑暗,点一支火绳,踩在高低不平的岸上,踏响青石阶,推开相好家的门。吱嘎声中,在昏暗的灯光里,结实的胸膛贴在柔软的胸间。
那一刻,水上的风浪,浪里的惊险都抛得远远的。墙上被灯光剪出的影子,起起伏伏,波浪般涌动,钻进热烈的被窝里,生命和生命相融。女人的情感,一点点化入男人的胸怀,短暂的黑夜,激情飞溅,这是一生幸福的托运。沈从文观察周围的情景,看的不仅是表面上的,他记住了当时的气味、色彩。女人送别时的声音充满了情意的汁液,融化到江水里,伴随着汉子开始了新的旅途。
沈从文成为独立的人,对人生的思考发生了质变。他走上停泊在岸边的木排,感受水手们的辛苦,他注视行走的船只,听到水面上响起的橹歌。橹歌暖心,思乡的愁绪,如同一潮潮拍岸的江水,一回回把他湮没,他努力挣扎。稚嫩的心,一天天被折磨得结出了苔藓。过早地进入社会,过早地离开家,沈从文记下所经受的事情,这影响到后来的写作,辰州是重要的生活源泉。碎屑似的生活经验,被一点点地搜集,融进了成长的日子。
船到达辰州需要上三个滩,第一个长滩,水流急速,张开贪婪的嘴,露出长长的白牙,从船边滑过,恫吓树叶一般的船。沈从文看到乱石似的牙齿,在得意地撕咬,几只遇险的船,毫无救出的希望。其中一只大船搁浅滩头上,赤裸的水手跳进激流中,想用血肉之躯和大自然抗争,改变命运。湘西的女人是水做的,男人却是山造的,“游侠者冶的精神,在男人的每一缕肌肉中绽出,在大自然面前宁肯死去,也不会屈服。水是残酷的,冰冷无情,它不同情任何人,它是美丽的冷面杀手。水手一下水,瞬间就被冲走,他想挽救的船越跑越远。一会儿的工夫,一条鲜活的汉子消失,沈从文目睹了一场平凡的死,这种死不像多年前,军队中的清乡杀人,“一刀一个冶。沈从见过“几个士兵正从乡下归来,中间夹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挑着两颗人头。不用问,这人头照例必是孩子父亲或叔伯的无疑。后面又是士兵,押着捆着的人犯,或挑着一担衣箱,牵一头耕牛……冶沈从文不可能忘记这一情景,但是水中的汉子和那些死不同,在他的身上体现男人的冒险和勇敢。
在上第二个滩时,为了安全,沈从文建议加一个临时的纤夫。死亡的阴影还没散去,让他看到生的情景:
一个老头子,牙齿已脱,白须满腮,却如古罗马人那么健壮,光着手脚蹲在河边那个大青石上讲生意来了。两方面皆大声嚷着而且辱骂着,一个要一千,一个却只出九百,相差那一百钱折合银洋约一分一厘。那方面既坚持非一千文不出买这点气力,这一方面却以为小船根本不必多出这笔钱给一个老头子。我即或答应了不拘多少钱皆由我出,船上三个水手,一面与那老头子对骂,一面把船开到急流里去了。但小船已开出后,老头子方不再坚持那一分钱,却赶忙从大石上一跃而下,自动把背后纤板上短绳,缚定了小船的竹缆,弓着腰身向前走去了。待到小船业已完全上滩后,那老头就赶到船边来取钱,互相又是一阵辱骂。得了钱,坐在水边大石上一五一十数着,我问他有多少年纪,他说七十七。
水路上,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城市和书中不会读到的。沈从文看到老头数钱的神情,七十多岁的人,不是坐在家中喝茶水,在回忆中颐养天年,而是为了生存,还在水中拼杀。水是博大的,宽容的,它不仅吞噬了生命,更多的是养育了一代代生命。沈从文的书是沅河水上的一只船,装满了情感,装满了人生,装满了大自然的风景,不会被时间的风雨湮没。
船上滩了,来到了水边的一个村落,沈从文想忘记一切的不愉快,笔调轻快了,因为他听到母鸡下蛋的咯咯叫声,听山间回荡人的声音。江水平稳了,没有汹涌的急流。许多小船登岸,等待修理。脱开了水,样子变得丑陋不堪。长年的水中浸泡,浪打风撞,船体伤痕累累,审视阳光下的破船,你很难想它曾经穿风破浪,载着人和货物,一次次地远行。村中传出鞭炮的炸裂声,唢呐和锣鼓声,喜庆的喧闹越过水面,劳作的人们停止手中的活儿,向村庄望去。沈从文的目光也被吸引住。在这不长的水路上,他目睹了生死转换。沈从文说:看到日夜不断千古长流的河水里石头和砂子,以及水面腐烂的草木,破碎的船板,使我触着了一个使人感觉惆怅的名词,我想起“历史冶。一套用文学写成的历史,除了告给我们一些另一时代另一群人在这地面上相斫相杀的故事以外,我们决不会再多知道一些要知道的事情。但这条河流,却告给了我若干年来若干人类的哀乐!小小灰色的渔船,船舷船顶站满了黑色沉默的鹭鸶,向下游缓缓划去了。石滩上走着脊梁略弯的拉船人。这些东西于历史似乎毫无关系,百年前或百年后皆仿佛同目前一样。他们那么忠实庄严的生活,担负了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继续在这世界中活下去。不问所过的是如何贫贱艰难的日子,却从不逃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在他们生活爱憎得失里,也依然摊派了哭,笑,吃,喝。以于寒暑的来临,他们便更比其他世界上人感到四时交替的严肃。
水手们在沈从文的眼中是特殊的,在他们的身上,更多的体现了“人冶的内涵。看数钱老头的神情,想到生存和生命的意义。
腊月初三降了第一场雪,窗外的雪纷纷扬扬。我沉浸在沈从文的世界,和他行走在辰河上,目睹了一场场生与死。我穿好衣服离开家门,在夜晚的雪地散步。清冷的空气中,雪粒打在衣服上,铿然有声,寒气吹走了脑子里积压的辰河上惨烈的船难。雪是吉祥物,它送来了冬去春来的信息。在那个季节,我想背上行囊,沿着沈从文的文字地图,去湘西,去凤凰。书中翻开的一页,是沈从文坐在舱口,看着流淌的河流,经历过的事情已经成为过去了。他想对河说什么,16年前,沈从文背着行李离开这儿,16年后,回到这儿身边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辰州被沈从文称为“第二故乡冶,漂泊的时候,辰河是在梦中出现。当船真的到达辰州,有了无边的感慨。
沈从文深情地说,我来了,辰州。
我似乎看到了那叠铺开的白纸,看到了沈从文写下的文字。掀开一页,清爽的风中,渡船在划行,翠翠一声声地呼喊:“爷爷,爷爷,你听我吹———你唱!冶翠翠出生在水边,水边的人,嗓音中有水的清净,虎耳草的旋律简单动听。
故居镂空的花格窗前有一张桌子,沈从文当年在这上面写《边城》。桌子还在,人却故去。
1934年,从家乡回到北平后,沈从文每天在榆树下,在这张桌子上,铺开纸写《边城》。在中国文学史上“,达子营28号冶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从枝叶间筛落的阳光,斑驳地洒落在桌子上,落在纸上。残冬的空气中,渗出春天的信息。这一切对沈从文不重要了,他的心在古老的渡口,坐在船上,听爷爷讲故事,听翠翠吹管子,唱歌。
照片是王川2007年6月去凤凰拍的,我躲在书房中,看照片,一本《边城》摆在身边。透过窗户镂空的花纹,看到院子里游人热闹,他们是来自各地的观光客,脚步声扰乱了故居的安静。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读过沈从文的书,对他有多少了解,故居被风雨打磨得陈旧,砖缝中的记忆,不是人人都能发现的。文字中的事情,汹涌而来,我在湍急的涡流中,无法控制自己,又一次走进了《边城》。沈从文说:“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故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乘巧,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人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到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面前的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地来完成任务了。
桌子的纹理储蓄沈从文的气息,在这上面他的情感漂出了渡船、老人和翠翠。穿越空间和时间,拨开岁月的苔藓,触摸照片中的桌子,指缝间露出了潮湿的水气,我似乎看到了那叠铺开的白纸,看到了沈从文写下的文字。掀开一页,清爽的风中,渡船在水面滑行,翠翠一声声地呼喊“:爷爷,爷爷,你听我吹———你唱!冶翠翠出生在水边,水边的人,嗓音中有水的清净,虎耳草的旋律简单动听。
北方的冬日,没有降一场雪,一连几天下着细碎的冬雨,寒流追赶冬雨,把干燥的城市打湿。
夜晚在文字里听到沅河的流水声,听沈从文的话语声。一幅照片,一段文字,牵引我行走于湘西的大地。我手中的笔,打通和那片土地的血脉,变作一只船,荡起思想的桨,向梦想的地方行驶。
我看到李玉祥拍摄的照片,一只瘦弱的小船,孤独地横在水中。竹蒿插在船边,等待主人的出现。只要河流不枯,两岸往来的人就要依靠它过渡。对岸过河的人,扯嗓子喊一声,声音掠过水面,飘到船主人的身边。船夫拔出长蒿,撑船向对岸划去。我想做一个过客,坐上被风雨漂旧的船,在水的晃动中来来往往。
沈从文在翠翠的身上倾注了无限的情感。水塑造了翠翠,离开了水,离开了大山,她就会云烟一般消失。翠翠像那个渡口,容纳了童话、民间、自然和人性。在这样庞杂的集聚地,沈从文把翠翠变成爱的化身。蓝印花布下的肌肤是水的代言,性格是山野似的执著。山水修炼而出的人,清透得似一滴露珠,一掬清水。
多情的沈从文,把翠翠置于河边赛船的情景中,在人群中凸现她朴实的美。在这一节,沈从文着力表达人性的美。这时的他慷慨大方,调动了自己的所有情感和思想资源,在河边上,写出了一组丰富的人物风情画。祝勇来到凤凰,酉水边上,在雨中和友人饮酒,他的文字自然也有雨的滋味。
祝勇说:端午在河边看赛船那一节将翠翠写得格外美,被炫目的花灯盛装,还有喧闹的锣鼓鞭炮反衬出的一种简朴皎洁、一种近乎无助的美。那一节将翠翠同河流、细雨、彩舟、吊脚、歌声,以及若有若无的心事,那么和谐地统一起来。在边城,这一切原本是一回事,都是岁月流动的自然的结果。江河的幽美、劳动的快乐以及爱情的痛痒交叠在一起,翠翠就在这上面做着自己年轻的梦。看船的翠翠那一幅痴迷的样子,让人很容易想起卞之琳那首名叫《断章》的名诗。
人间的事情,不是一两句说得清楚,尤其爱情,难以说得一清二白。沈从文对于爱情,有自己的见解。他从小小的年纪,就目睹了人世间的生与死,男女之间的事情,像一团挥之不去的云。沈从文过早地卷入社会,军队中各种习气,好的,坏的,把他包裹起来。这段复杂的生活,对他的创作有深刻的影响。那时正是生命中激情爆发的时候,对异性渴望,对未来生活憧憬。但是军队中笼罩的阴冷的气息,死亡是一只偷猎的野兽,随时随地跑出来,说不定哪一天就会降临在身上。死亡和爱情拧成一股股绳子,织成一张大网,得意地到处撒,牢牢套住沈从文。他想挣脱出去,透一口新鲜的空气,回到大自然中去,寻找新的家园。
沈从文的心某种情况下是坚硬的,却又渗出情感的暖流,他把爱情写得凄美,绝望的情绪布满阅读的天空。读者想撕开灰云,扫净留下的渣滓,让阳光涌进去,得到一丝温暖。一个人的一生暂短,生老病死都是自然现象,为了爱情去死,是一种勇气,是一次幸福花朵绽放的过程,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这是生命喷吐的力量。
很多人误解沈从文,把他定位于乡土作家,他们没看到纸背后的疼痛和哭泣,他对人的关爱和生存的困境,有着独立的发现。他没有过多地把尖硬暴在外面,而是隐藏于大地的深处,如同大山的根基,不会轻易地浮现在视野之中。鲁迅和沈从文的生活状态、经历不同,但他们对家乡,对人的关爱都是相同的,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生活的背景在作品中非常重要,作家把自己的人物和思想营造出大欢乐,大悲哀。沈从文同时代的萧红,也是一个走多远也离不开家乡的作家,她和沈从文一南一北,地域决定了他们的性格和命运。萧红一再强调生存的困境,她把主人公放在特殊的背景,用尖锐的手术刀解剖中国乡村百姓的生存麻木和愚昧。北方多土地,缺少水的养育,人的脾性干得掉渣,拧不出一点水气。
老马———棕色的马,它孤独地站在板墙下,它借助那张钉好的毛皮在搔痒。此刻它仍是马,过一会它将也是一张皮了!
一个大眼睛的恶面孔跑出来。裂着胸襟在起伏:“牵来了吗?啊!价钱好说,我好来看一下。
王婆说:“给几个钱我就走了!不要麻烦啦。
那个人打一打马的尾巴,用脚踢一踢马蹄;这是怎样难忍的一刻呀!王婆得到三张票子,这可以充纳一亩地租。看着钱比较自慰些,她低着头向大门出去,她想还余下一点钱到酒店去买一点酒带回去,她已经跨出大门,后面发着响声:“不行,不行……马走啦!
王婆回过头来,马又走在后面,马什么也不知道,仍想回家。屠场中出来一些男人,那些恶面孔们,想要把马抬回院中,马也跟回院中。她给马搔着头顶,它渐渐卧在地面了!渐渐地想睡着了!忽然王婆站起来向大门奔走。在道口听见一阵关门声。
王婆走了,和她相依为命的马留下了。读到这儿,我犹如被抛在荒野之中,心底无边的荒凉。同样描写人的生存状态,沈从文不显山不露水,他的文字淡得不能再淡了。这样的文字揪人的心:“到了冬天,那个圯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来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冶老马不久变成皮挂在墙上,翠翠以山的执拗等待心爱的人回来。沈从文和萧红的文笔风格不一样,对待生命却都不是轻浮的,没有把生与死当成调味品,让作品有调料的鲜味,刺激人们的食欲。
黄狗在《边城》中是一个重要的角色,沈从文把它当做人来写,从没有用歧视的目光。
黄狗是翠翠的影子,《边城》中没有黄狗穿针引线般跑动,小说中一定缺少东西。沈从文对黄狗充满了爱,写它竖起耳朵听爷爷讲故事,写它的调皮。
蓬蓬鼓声掠水越山到了码头那里时,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只黄狗。那只黄狗汪汪的吠着,受了惊似的绕屋乱走;有人过渡时,便随船渡过河东岸去,且跑到那小山头向城里一方面大吠。
翠翠正坐在门外大石头上用棕叶编蚱蜢、蜈蚣玩,见黄狗先在太阳下睡着,忽然醒来便发疯似的乱跑,过了河又回来,就问它骂它:“狗、狗,你做什么!不许这样子!
《这些忧郁的碎屑》是我读过黄永玉文章中最长的一篇,他是为了怀念表叔沈从文而写,可见他们之间的深情。黄永玉说“:其实要摧毁沈从文易如反掌,一刀把他跟文化、故乡、人民切断就是,让他在精神上断水、枯萎、夭折。冶黄永玉太了解沈从文了,打倒沈从文不需要轰轰烈烈的运动,不用冷枪暗箭,拉下电闸,沈从文的世界一片黑暗,他的心灵就瘫塌了,黄永玉已经开出了方子。他为沈从文墓地所写的碑文是:“一个士兵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冶字苍劲有力,形象概括了沈从文的一生。黄永玉为《边城》作了一幅木刻插图,翠翠和爷爷坐在虎耳草上,面对面地吹管子。黑白木刻展现的是世界的基本色彩,有时它要比鲜亮的色更能诠释画面的情景。一束阳光穿越浓厚的云层,在渲染祖孙两的情感。爷爷的额头,弯弯的纹络,翠翠的脸上,则透着一股青春的朝气,阳光下的一老一少,管子中吹出的老曲,化成一朵朵露珠,攀伏在虎耳草上,爬在渡船上。黄永玉的刀法老辣,刀刀准确,情感在一瞬间爆发。
翠翠依傍祖父坐着,问祖父:
“爷爷,谁是第一个做这个小管子的人?“一定是个最快乐的人做的,因为他分给人的也是许多快乐;可又像是个最不快乐的人做的,因为他同时也可以引起人不快乐!“爷爷,你不快乐了吗?
“我不生你的气。你在我身边,我很快乐。
“我万一跑了呢?
“你不会离开爷爷的。
“万一有这种事。爷爷你怎么样?
“万一有这种事。我就驾了这只渡船去找你。
翠翠嗤的笑了。“风滩茨滩不为凶,上面还有绕鸡笼。绕鸡笼也容易下,青浪滩浪如屋大。爷爷,你渡船也能下风滩茨滩青浪滩吗?那些地方的水,你不说过全是像疯子,毫不讲道理?祖父说:“翠翠,我到那时可真疯了,还怕大水大浪?黄永玉的木刻传神,和小说中的文字配合得天衣无缝,两种艺术的表现形式不同,但都表现了对湘西土地的热爱。不深入沈从文心里,没有听过酉河的水声,没抚摸过虎耳草的人,是没有特殊感觉的。
一座碾坊阻碍了翠翠的幸福,它是财富的象征,地位的象征,在古老、封闭的小镇,意味着一生的幸福和快乐。天保面对这座山,当他得知攀登需要的时间,他则选择了远方。人在爱情面前有时无能为力,不堪一击,只能用逃避的方式,爱留在心中。一个刚烈的汉子,最终被水的柔情湮没了,他找到了另一种归宿。而傩送也在远方,在寻找自己的情感家园,他们把苦难和等待抛给了一个弱女子,让她单薄的肩头,承担起一生的重量。
一道闪电,一阵雷声,瞬间一切都完成了,所有发生过的事情变作历史。沈从文写了太多的死亡,抛掷在独特的背景里,就像在黑夜划开了一朵火焰,人们还没来得及熟悉周围的环境,一件惊天动地的生与死已经完成。大自然安排了命运,夜里的一场大雨,驮着滚滚的雷声,蓝色的幽灵闪电穿越屋脊,在空中炸出响雷。这个夜晚,像一场隆重的洗礼,黑暗中发生的事情,谁也未能预测。
渡船丢失了,屋后的白塔倒塌了,变成一堆破碎的瓦砾。翠翠在惊乱中发现,爷爷踏上了另一个旅途,不再回头看她。爷爷是一粒水里的石子,终于回到了大地的深处。没有爷爷,翠翠一下子长大,明白了人间很多的道理。北方的冬夜,风在窗外啸叫,想撞碎玻璃,进屋扫荡一空。台灯的光束,把一本书化成一条河,一行行文字,古老渡口的渡船,在我心底来来往往。旧日的气息,一潮潮地扑来,我被推着向时间中走去,向照片中走去。
沈从文说:“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爷回来!冶我是希望傩送回来的,翠翠的等待是幸福,也是一种痛苦。没有男人的渡口,总不是一个渡口。只有不息的生命延续,渡口是永远的了。
沈从文从小就熟悉虎耳草,他好动,不好好上学,漫山遍野地跑,山上到处都有这种草。
后来身在京城,心却在遥远的家乡,每天浇水时,沈从文看到虎耳草,心底踏实,他一定想听杜鹃的啼叫,听一听沱江的流淌声。《边城》中的虎耳草,只是随意写出来,不是刻意的,这种随意不是漫不经心,而是情感的发泄点。平淡之美没有修饰,却那样清纯迷人。
虎耳草是一个浪漫的名字,让人想到大地,想到林间穿行的百兽之王。我在网上查了一下资料,才了解到它是一味中药。
湘西遍地生长的野草,在沈从文的心目中有特殊的地位。汪曾祺是沈从文的弟子,去他家的机会自然就多了。汪曾祺是作家,他对事物的观察细致,不会轻易放过眼前的东西。他在沈从文家发现了一盆花,说是花,其实是长在大地的野草。在沈从文的家乡,随手可摘,不费力气。汪曾祺说:“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有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冶汪曾祺写的散文题目叫《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这是沈从文逝世后,傅汉年、张充和从美国发来的挽辞。
全文共四句:“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冶非常准确的嵌字格,公平公正地表现了沈从文为文的一生,为人的一生。四妹了解三姐夫,沈从文和张兆和的婚姻多亏了张充和。
而汪曾祺是沈从文的弟子,更了解沈从文的精神世界。汪曾祺借用这句话,又把他喜爱的虎耳草做文章的结尾,这条线清楚标出了沈从文生命的山峰。
汪曾祺和沈从文是师生情,而且羼杂了亲情。沈先生不在了,坐在桌前,面对一摞稿纸,谁都不知道汪曾祺是怎么写下怀念老师的文字的。西南联大那些艰苦的日子,在老师身边却是快乐的,生活中的琐事和文学上的教诲,使回忆变成了一笔财富,影响汪曾祺的人生道路。1946年,汪曾祺来到了上海,四处碰壁,找不到合适的职业,一度情绪低沉,想到过自杀,用了结生命来对抗社会。沈从文写了一封信,信中大骂汪曾祺:“为了一时的困难,就对亲友哭哭啼啼的,甚至想自杀,真是没出息!你手中有一支笔,怕什么!冶沈从文20岁时来到北京,举目无亲,连标点符号都不懂,却想凭手中的笔,打下一片天地,而且成就这么高,这是奇迹。
沈从文的生活艰苦,对文友们遇到难时,都会伸出援助的手。1947年,诗人柯原的父亲病逝,贫困的家庭拉了一笔债,沈从文在《益世报》上登出了卖字的启事,为柯原家筹款。
有个未谋面的青年作家,家中因丧事情形困难,我想作个“秘醯冶之举,凡乐意从友谊上给这个有希望的青年作家解决一点困难,又有余力作这件事的,我可以为这位作家卖20张条幅字,作为于这种善意的答谢。这种字暂定最少为10万元一张,我的办法是凡是要我字的,可以来信告我,我寄字时再告他如何直接寄款给那个穷作家。这个社会太不合理了,让我们各尽所能,打破惯例作点小事,尽尽人的义务,为国家留点生机吧。
你们若觉得我这个办法还合理,有人赞助,此后我还想为几个死去了的家属卖半年字。这些人的作品,可能是你们在作学生时代常常接触,影响到你们很大,他们的工作意义极有助于文学进步和社会重造,却死于工作辛勤或时代变乱中。我们值得从这个方式上表示对于人类的爱和文化知识的尊重。扩大我们的爱憎和尊重,注入于我们的工作中,生活中,信仰中,社会的明天就会不同得多!
沈从文做的事太多了,这件事情很快忘记了,多少年后,柯原的出现,他想起当年的事情。
1980年,柯原去北京出席“自卫还击作战征文冶授奖大会,才有机会去拜望沈从文。30年,对于人生的等待,太漫长了,有一天,柯原终于见到了恩人沈从文。
30年后,柯原也不年轻了,经受了人生的各种事情,他深情地写道:1947年秋,我的长期当小职员的父亲,因年老被裁失业,患了急性肺炎。当时医疗费十分昂贵,如今很普通的一小瓶盘尼西林(青霉素),当时就要十几万法币,我家中只靠姐姐当小学教师的微薄工资,以及亲戚的接济度日。父亲的治病及去世后办理丧事,使家中负了一笔债,母亲和姐姐都十分愁苦。这时,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情,给沈老师写了一封信,找算预支些稿费,以偿还部分债务。沈老师对此十分关心,马上写了信来,提出为我义务卖字。接着,就在《益世报》文字周刊上登了启事,大意是:为一家庭遇到困难的青年作者义务卖字,愿购者将要求写的规格、内容等,寄到沈从文处,由沈按要求书写后,通知购买者将价款寄到该青年作家中。在启事刊出后,就有不少人写信购买。当然,这些人大抵也不是什么阔佬,而是凭着同情心来援助一个青年诗人的。让得当时我收到的寄款就有20多份,每收到一笔钱心中都是热乎乎的,有的人还写来了亲切的问候。这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沈从文老师对一个无名诗人所尽的最大限度的捐助了。
由于这笔款,终于将家中的债务还清了。母亲知此事后,一直在叨念和祝福这位没见过面的好心肠的教授。
读《沈从文传》,正是北方的冬天,心中注入了激情的阳光。我似乎看到沈从文伏案书写条幅,为了一名普通的作者,他可以卖字。而在西南联大的时候,艰苦的条件下,他为了生活东奔西走,却没卖过一幅字。
十多岁的时候,我看了电影《边城》。一条河,一只船,一个狗,翠翠和爷爷每天在这河上渡来渡去,发生了很多的事情,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却刻骨铭心。电影的画面很美,年轻时有些东西读不透,只能从事物的表面到表面,没有深刻的理解。年纪一天天大了,读《边城》的小说,感觉就不一样。清晨在溪边洗脸的翠翠,把梦到的事情说给爷爷:“爷爷,你说唱歌,我昨天就在梦里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绵,我像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这个东西送给谁去了。我睡得真好,梦的真有趣。冶虎耳草有情感,有血肉,贯穿沈从文的一生。这也是汪曾祺在文章的结尾写到沈家虎耳草的原因之一。沈从文从小就熟悉虎耳草,他好动,不好好上学,漫山遍野地跑,山上到处都有这种草。后来身在京城,心却在遥远的家乡,每天浇水时,沈从文看到虎耳草,心底踏实,他一定想听杜鹃的啼叫,听一听沱江的流淌声。《边城》中的虎耳草,只是随意写出来,不是刻意的,这种随意不是漫不经心,而是情感的发泄点。平淡之美没有修饰,却那样清纯迷人。
诗人庞培不顾旅途的疲惫,就是为了寻找一个伟大的灵魂。他看到那么些的大山,那么些的河流,在沈从文的墓前,“他虔诚地跪拜三次……一次向写作《长河》的那个人;一次向《湘行散记》的伟大文笔;最后一次向《边城》的抱负和雄心冶。庞培在山坡上采了很多山花和野草,扎成一束花,敬献到沈从文的墓前。花中可能就有虎耳草,因为漫山遍野都有,随手可采。庞培的三跪让我感动,他的虔诚在当代人中很少有了。诗人面对沱江水,面对沈从文的墓,他动情地说“:站在这里,你感觉不到一般世俗墓地上的气息,只觉得原来的大山气息,扑面而来,是远处凤凰城里美丽的风景和溯流而上的沱江水的习习凉风。我听闻沈先生遗嘱把他的三分之一的骨灰撒在这条故乡河流里,他一定还想溯流而上,满怀着梦想,做人的憧憬,再度出山,向着广阔的世界出游一次吧———冶诗人注定要用诗情来表达对事物的感受,庞培也写了一首诗《夜宿凤凰》:一个推开他故居的门。
群山在蟋蟀声音里入秋。街两旁的石板地,晾满红红的辣椒。
月儿正圆。遗忘
旧时代的灯盏,
照亮他的眼神:执拗、明亮……
一本书的封面被掩上:《边城》———在一段流星般的文字里,孩子们
如翩飞的蝴蝶,
栖息在石墙的缝隙。
窗外,沱河的水,静静流淌,
如磨损的笔尖,
搁在长夜的案头。
庞培的诗在夜晚响起,台灯的光束照在诗行上,文字在光的河流中游动。我读到沈从文同乡田时烈的文章,他是沈从文墓地的监造人之一,记录了造墓的前后的经历,还有五月的小城。
一场雨后,沈从文的家人护送沈从文的骨灰回归家乡。
“沈从文先生的儿子虎雏捧着骨灰盒,孙女沈红拿着一束鲜花,儿媳妇张之佩搀着沈夫人张兆和,一道护送沈从文的骨灰回到中营街24号沈从文旧居,他们在挂着沈从文素描、安放着沈从文先生汉白玉半身雕像的堂屋中默哀。沈红轻轻说了一声:‘爷爷回家了。爷冶我看到了一幅沈从文骨灰撒入沱江的照片,沈从文的儿子虎雏,孙女沈红和学生王亚蓉,坐上竹叶小舟顺着东去的河水,沿着沈从文走过的河水,把骨灰撒进水中,干花瓣仿佛一滴滴泪珠,漂在水面上。
卷二从心灵中流出的土地
1魂入乡土
沈从文融进了家乡的大地,不会再离开青山秀水一步了,日夜听流淌的河水声,听风声,听家乡的话语声。家人采来沈从文生前喜欢的虎耳草,栽在墓石的周围,让虎耳草陪伴他。
虎耳草不过是普通的野草,生长在山野之中,但就是这种草,曾给异乡漂泊的沈从文不尽的欢乐。我网上查找虎耳草的图片,看到了它的形象,并非富丽华贵,却朴素得让人想抚摩一下。
沈先生也有生气的时候,也有极度烦恼的时候,在昆明,在北京,我都见到过,但多数时候都是笑眯眯的。他总是用一种善意的、含情的微笑,来看这个世界的一切。到了晚年,喜欢放声大笑,笑得合不拢嘴,且摆动双手作势,真像一个孩子。只有看破一切人事沉浮,得失宠辱,全置度外,心地明净无碴滓的人,才能这样畅快大笑。
这一段时间里,我尽可能地多找沈从文的照片。在为数不多的照片中,我对沈从文的眼睛格外注意,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一个人到了老年,很少有这样的心态,他的笑却有阳光般的灿烂,透出一脸孩子气。
沈从文的眼睛让我想到杨绛,另一位可爱的老人。她在96岁的高龄,写了一本《走到人生边上》。书中的她,舒展的笑没有一丝矫情,眼睛中露出母亲般的慈祥。王川在给我的一封信中说:“近来,我在读杨绛先生的《走到人生的边上》这本书,杨先生96岁了,还在以清晰的头脑写作,还在思索人生的根本,灵魂和信仰的关系等等,真是令人感佩。如果有时间,应该读一读这本书。杨先生的思维没有框框,似自问自答,实是诲人不倦。一个人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经历了时代风云的变幻莫测,经历了生死离别、病痛折磨,该品尝的人生况味全品尝过了,最后思考的问题一定是最根本的问题,是每个人走到最后都不能回避的。这个问题思索早,对以后的路是极其有帮助的。
杨绛先生和沈从文是同时代的人,经历却不同。但是他们有共同的亮度,就是知识分子的良心。一个人到了老年,有着处子一般的眼睛,没有在岁月中被世俗改变。沈从文晚年有一幅照片,是我最喜爱的。这是脸部的特写,他坐在沙发上,双手合十,似乎在和别人说话,谈到兴致,情不自禁。照片的背景是书架,一排排书和他的笑构成画面,镜片后的眼睛,清纯朴质。我在灯下观察沈从文的眼睛,眼睛是窗口,从这里守望,能寻到人心灵的世界。人的情感,大爱大恨都会流出来。
汪曾祺跟随沈从文多年,对他的观注也最细致。他说:“沈先生也有生气的时候,也有极度烦恼的时候,在昆明,在北京,我都见到过,但多数时候都是笑眯眯的。他总是用一种善意的、含情的微笑,来看这个世界的一切。到了晚年,喜欢放声大笑,笑得合不拢嘴,且摆动双手作势,真像一个孩子。只有看破一切人事沉浮,得失宠辱,全置度外,心地明净无渣滓的人,才能这样畅快大笑。冶沈从文晚年的笑,诠释了人生的态度和对生命的热爱。他有着与画家的敏感,家乡的一草一木,每一条纹络都不能跑掉。他从小就喜欢到处走,到处看,到处听。他把这一切保存在记忆中,漂泊异乡的日子里,他把对家乡的感受倾泻在纸上,写出了文字的乡愁。家乡的草味,鸟儿叫,虫鸣,一一跳出来。沈从文在自传中写道:“雨后入晴的天气,日头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点力量。溪边芦苇水杨柳,菜园中菜蔬,莫不繁荣滋茂,带着一时习习作声。枝头新蝉声音虽不成腔,却也渐渐宏林。两山深逼人的竹篁中,有黄鸟和竹雀、杜鹃交替鸣叫。翠翠感觉着,望着,听着,同时也思索着……
眼睛不是照相机,只记录事物的表象,照相机是机械的,无情感的。而眼睛闪着耀眼的光亮。
眼睛把对事物的感受记录下来,推进心灵的深处。沈从文的眼睛,像故乡的河水,一缕缕记忆的水痕,是不老的,永远那么清净。蒋蓝说“:鲁迅的世界是一个拒绝窗子的铁屋子,暗无天日,回避了时间和权力的巡视,房子的下面是一个深广的空间。冶沈从文和鲁迅不一样,他的世界没有铁皮屋子。家乡的一条水,一座山,一个石阶,一只船,一首橹歌,就是他的全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