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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从心灵中流淌的土地

时间: 2015-03-11 热度: 10 来源:

卷二、从心灵中流出的土地

1魂入乡土

沈从文融进了家乡的大地,不会再离开青山秀水一步了,日夜听流淌的河水声,听风声,听家乡的话语声。家人采来沈从文生前喜欢的虎耳草,栽在墓石的周围,让虎耳草陪伴他。

虎耳草不过是普通的野草,生长在山野之中,但就是这种草,曾给异乡漂泊的沈从文不尽的欢乐。我网上查找虎耳草的图片,看到了它的形象,并非富丽华贵,却朴素得让人想抚摩一下。

沈先生也有生气的时候,也有极度烦恼的时候,在昆明,在北京,我都见到过,但多数时候都是笑眯眯的。他总是用一种善意的、含情的微笑,来看这个世界的一切。到了晚年,喜欢放声大笑,笑得合不拢嘴,且摆动双手作势,真像一个孩子。只有看破一切人事沉浮,得失宠辱,全置度外,心地明净无碴滓的人,才能这样畅快大笑。

这一段时间里,我尽可能地多找沈从文的照片。在为数不多的照片中,我对沈从文的眼睛格外注意,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一个人到了老年,很少有这样的心态,他的笑却有阳光般的灿烂,透出一脸孩子气。

沈从文的眼睛让我想到杨绛,另一位可爱的老人。她在96岁的高龄,写了一本《走到人生边上》。书中的她,舒展的笑没有一丝矫情,眼睛中露出母亲般的慈祥。王川在给我的一封信中说:“近来,我在读杨绛先生的《走到人生的边上》这本书,杨先生96岁了,还在以清晰的头脑写作,还在思索人生的根本,灵魂和信仰的关系等等,真是令人感佩。如果有时间,应该读一读这本书。杨先生的思维没有框框,似自问自答,实是诲人不倦。一个人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经历了时代风云的变幻莫测,经历了生死离别、病痛折磨,该品尝的人生况味全品尝过了,最后思考的问题一定是最根本的问题,是每个人走到最后都不能回避的。这个问题思索早,对以后的路是极其有帮助的。

杨绛先生和沈从文是同时代的人,经历却不同。但是他们有共同的亮度,就是知识分子的良心。一个人到了老年,有着处子一般的眼睛,没有在岁月中被世俗改变。沈从文晚年有一幅照片,是我最喜爱的。这是脸部的特写,他坐在沙发上,双手合十,似乎在和别人说话,谈到兴致,情不自禁。照片的背景是书架,一排排书和他的笑构成画面,镜片后的眼睛,清纯朴质。我在灯下观察沈从文的眼睛,眼睛是窗口,从这里守望,能寻到人心灵的世界。人的情感,大爱大恨都会流出来。

汪曾祺跟随沈从文多年,对他的观注也最细致。他说:“沈先生也有生气的时候,也有极度烦恼的时候,在昆明,在北京,我都见到过,但多数时候都是笑眯眯的。他总是用一种善意的、含情的微笑,来看这个世界的一切。到了晚年,喜欢放声大笑,笑得合不拢嘴,且摆动双手作势,真像一个孩子。只有看破一切人事沉浮,得失宠辱,全置度外,心地明净无渣滓的人,才能这样畅快大笑。冶沈从文晚年的笑,诠释了人生的态度和对生命的热爱。他有着与画家的敏感,家乡的一草一木,每一条纹络都不能跑掉。他从小就喜欢到处走,到处看,到处听。他把这一切保存在记忆中,漂泊异乡的日子里,他把对家乡的感受倾泻在纸上,写出了文字的乡愁。家乡的草味,鸟儿叫,虫鸣,一一跳出来。沈从文在自传中写道:“雨后入晴的天气,日头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点力量。溪边芦苇水杨柳,菜园中菜蔬,莫不繁荣滋茂,带着一时习习作声。枝头新蝉声音虽不成腔,却也渐渐宏林。两山深逼人的竹篁中,有黄鸟和竹雀、杜鹃交替鸣叫。翠翠感觉着,望着,听着,同时也思索着……

眼睛不是照相机,只记录事物的表象,照相机是机械的,无情感的。而眼睛闪着耀眼的光亮。

眼睛把对事物的感受记录下来,推进心灵的深处。沈从文的眼睛,像故乡的河水,一缕缕记忆的水痕,是不老的,永远那么清净。蒋蓝说“:鲁迅的世界是一个拒绝窗子的铁屋子,暗无天日,回避了时间和权力的巡视,房子的下面是一个深广的空间。冶沈从文和鲁迅不一样,他的世界没有铁皮屋子。家乡的一条水,一座山,一个石阶,一只船,一首橹歌,就是他的全部。人与人所处的环境,决定人的生命轨迹,但两位大师有着共同的爱,那就是人民和家乡。

1996年,张炜出了一本《心仪》,吴禾在序中说:“我想,文学中最重要的东西,说到底还是真诚。在这本书中,张炜的不准确、不周密、甚至偏激都是可能的,但他真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悟,怀着强烈的艺术之爱,使用了优美独特的语言。而且,不准确、不周密,未必不正确,经常是,感悟比分析更为接近真理———更为普遍的真理。冶吴禾的眼光独到,甚至毒辣,他对这本书的书脉把握准确。书中张炜用灼热而真实的情感,向我们讲述了一位位文学大师,他写到豪路博尔赫斯的眼睛,写了帕斯捷尔纳克的眼睛。通过眼睛,推开那道沉重的大门,走进他们创造的世界,走进心灵的深处。十几年过去了,时间的痕迹悄悄地爬上了书页中,但是扑面的文字清风,没一点陈旧的感觉,好的文字是经过作家的情感浸过的,思想的体温,不会随着一点点时间就消失了。我们现在读沈从文的文字,仍然感觉像走进雨水刚洗过的林间,一株株树,散发树脂的清香,晶莹的水珠一滴滴抚过叶面。岁月的尘埃可以掩埋很多东西,真正的文字是河底的金沙,不会随波逐浪,不会改变自己的本质。

在沈从文的学生中,汪曾祺的文学成就最高,他对老师了解得深。汪曾祺是散文家、美食家,酒是汪曾祺喜爱的东西之一。他在一文中说:“有一次,晚上,我喝得烂醉,坐在路边,沈从文到一处演讲回来,以为是一个难民,生了病,走近看看,是我!他和两个同学把我扶到他住处,灌了好些酽茶,我才醒来。冶沈从文的眼睛,任何时候都不往高处看,他的眼睛温暖,对劳动人民充满了关爱。如果路边坐的不是喝醉了的汪曾祺,就是普通的人,沈从文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帮助受难的人。人的眼睛受思想和意识支配,绝不是心血来潮,因为心情好去做一件善事。

凡高的眼睛凹进眉骨,躲在山岩间似的,射出一缕寒冷的光。他在烈日之下,顶着暴热,捕捉瞬间变化的光线。他通过颜料在阳光下的质变,得到意想不到的东西。沈从文是作家中的山水画大师,他不是用线条,而是通过文字的排列组合,写出了一篇篇挚爱亲情的巨幅画卷。

沈从文写道:

从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里比屋连墙,嘉树成阴,正是十分兴旺的样子,往下来,夹溪有无数山田,如堆积蒸糕;因此种田人借用水利,用大竹扎了无数水车,用椿木做成横轴同撑柱,圆圆的如一面锣,大小不等竖立在水边。这一群水车,就同一群游手好闲人一橛,成日成夜不知疲倦的咿咿呀呀唱着意义含糊的歌。

———《三三》

不多久,许多木筏皆离岸了,许多下行船也拔了锚,推开篷,着手荡桨橹了。我卧在船舱中,就只听到水面人语声,以及橹桨激水声,与橹桨本身被扳动时咿咿哑哑声。河岸吊脚楼上妇人在晓气迷蒙中锐气声的喊人,正如音乐中和笙管一样,超越众声而上。河面杂声的综合,交织了庄严与流动,一切真是一个圣地。

岸上吊郐楼前枯树边,正有两个妇人,穿了毛蓝布衣服,不知商量些什么,幽幽的说着话。这里雪已极少,山头皆裸露作深棕色,远山则作为深紫色。地方静得很,河边无一只船,无一个人,无一堆柴。河边某一个大石后面,有人正在捶捣衣服,一下一下的捣。对河也有人说话,却看不清楚人在何处。

———《一人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在同一地方,另外一些小屋子里,一定也还有那种能够在小灶里塞上一点湿柴,升起晚餐烟火的人家,湿柴毕毕剥剥地在灶肚中燃着,满屋便窜着呛人的烟子。屋中人,借着灶口的火光,或另一小小的油灯光明,向那个黑色锅里,倒下一碗鱼内脏或一把辣子,于是辛辣的气味同烟雾混合,屋中人皆打着喷嚏,把脸掉向另一方向。

———《泥涂》

为了我想听听那个人上船时那点推篷声音,我打算着,在一切声音全已安静时,我仍然不能睡觉。我等待那点声音。大约到午夜十二点,水面上却起了另外一种声音。仿佛鼓声,也仿佛汽油船马达转动声,声音慢慢的近了,可是慢慢的又远了。象是一个有魔力的歌唱,单纯到不可比方,也便是那种固执的单调,以及单调的延长,使一个身临其境的人,想用一组文字去捕捉那点声音,以及捕捉在那长潭深夜一个人为那声音所迷惑时节的心情,实近于一种徒劳无功的努力。那点声音使我不得不再从那个业已用被单塞好空罅的舱门,到船头去搜索它的来源。

河面一片红光,古怪声音也就从红光一面掠水而来。原来日里隐藏在大岩下的一些小渔船,在半夜前早已静悄悄的下了拦江网。到了半夜,把一个从船头伸在水面的铁兜,盛上燃着熊熊烈火的油柴,一面用木棒槌有节奏的敲着船舷各处漂去。身在水中见了火光而来与受了柝声吃惊四窜的鱼类,便在这种情形中触了网,成为渔人的俘虏。

一切光,一切声音,到这时节已为黑夜所抚慰而安静了,只有水面上那一分红光与那一派声音。那种声音与光明,正为着水中的鱼和水面的渔人生存的搏战,已在这河面上在了若干年,且将在接连而来的每个夜晚依然继续存在。我弄明白了,回到舱中以后,默默听着那个单调的声音。我所看到的仿佛是一种原始人与自然战争的情景。那声音,那火光,都近于原始自然的战争情景。那声音,那火光,皆近于原始人类的武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落了很大的雪,听船上人细语着,我心想,第二天我一定可以看到邻船上那个人上船时节,在岸边雪地上留下那一行足迹。那寂寞的足迹,事实上我却不曾见到,因为第二天到我醒来时,小船已离开那个泊船处很远了。

———《鸭窠围的夜》

写情写景,是中国文人的一个悠久的传统,诗词中更多的是见景抒情,借景喻人。沈从文的眼睛不但能够看,而且有听觉,有嗅觉。他对大自然中的东西,记住了物的表象,也记住了气味。他把家乡的情景复制到心灵的土地上。所以不论走到任何地方,一株小草,一缕光线,一种气味,都能引起他的乡愁。

沈从文真诚的眼睛,值得信赖。不论什么时候,什么样的境况下,他的眼睛和微笑,都能暖热人的心。

卷三简单而真实

黏稠的风,从石缝间、树林中渗出,滚过草地,带着露珠滑过。扫描老虎岩背后的年轻人,粘贴到记忆的光盘。五明是山里人,当然会唱山歌了。他爬上老虎岩,给草地上的阿黑唱了许多山歌。这些歌不是给每个人都能听的,这是专门唱给阿黑的情歌。风的事情沈从文悲怆的情感消失,步履变得轻松了。他停下脚步,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他看到阿黑头上扎着花头帕,背笼上山的背影晃动。

又是一个夜晚,我离开了书房,走向山野中,我看到沈从文的目光,温情地注视着,走在山间的阿黑,听到沈从文呼喊他的声音。夜里读沈从文的书,心静了,把白天的烦恼和不快摞起来,摆在门外,不让它们涌进书房。门一关,我就进入另一个天地,让文字的声音放大。书房是梦的故乡,人们一次次地寻找梦,沿着梦的翅膀划落的痕迹出发,走向远方。我在深夜走向湘西的大地,靠近梦中的大山。沈从文指着往山里行走的阿黑,我顺着指引的方向,调整一下目光,终于注意到了快变成黑点的阿黑,身后的背笼装满了阳光和清新的空气。我很想听她的山歌,那声音被雾清洗过,质朴得如露水一般晶莹。

阿黑背着背笼,独自上山去了。这一段时间山蕨生长得旺盛,阿黑每天都来采。不知为什么,这几天她心乱意动,不光是遍地的蕨菜让她兴奋,村中有人始终关注她的行动。两只眼睛鼓槌一样,不停地敲击她的心鼓。沈从文说阿黑“匆匆忙冶地进山,她头上的花帕子,如同一朵燃烧的火苗子,远远地吸引五明,把他的眼睛烧成一片美丽的图景,只要他看到阿黑的花帕子,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不管山路多难走,路程多远,多么险恶,都会追随阿黑的背影。

沈从文不是故意设计了阿黑的背笼,普通的工具在不同的场景,不同人的身上,深藏了不一般的意义。背笼对于五明是特殊的东西,他每往里投一束蕨,也把自己的情感装了进去。五明很羡慕背笼,它能贴在阿黑的背上,感受她的体温,嗅她的气息,听她的心跳声。五明很想抚摸阿黑的头发,想把脸靠到阿黑的胸口。所以每一回往背笼里放蕨的时候,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为什么必须这样?五明是不在自己心上问,因此也不必在心上找出明确的回答。

来到了阿黑身边,先是不说话,就帮忙插手采蕨。把蕨采得一大把,准备放到阿黑的背笼时,两人之中其一才说话。

若是女人先开口,则不外“五明我不要你的,你的全是老了的,要不得冶。阿黑说了照例还要笑笑。这样一来五明是会生气的,就放到口里嚼,表示蕨并不老。直到见五明仿佛生气,当然要改口,就说:“谢谢你,放到笼里去吧。冶五明于是也笑了,再来采蕨劲头更大了。

但假如是五明开口说话呢。五明这孩子怪,他不知为什么人不上城却学了不少城里人的话。他总说:“阿黑你是美人。冶阿黑若说“美不美你管不着冶,这话自然还有点抵制五明说反话的意思。五明又用城里人的腔调,加劲地说:“阿黑,你是观音菩萨。你自己难道不知道,还要人来称赞?冶说这些话的五明,满肚子鬼,阿黑早看出了,她只笑,在笑中和其他行为中,她总有方法保持她的尊严,五明虽是个鬼,也无办法。

山中草的味道,翻滚,刺激人的精神,有莫名其妙的冲动。

我捕捉阿黑的目光,她的目光单纯,被山溪清洗过似的,没有一丝灰尘飘浮。阿黑和五明,一对山野中的鸟儿,晴朗的天空下,一唱一合地对情歌。一举一动,没过热的激情,但从生命流淌出的情感滋养这对还没经过沧桑的青春的小鸟儿。沈从文在山中长大,沱江装扮了童年,水教给他宽广和柔情。

岁月的尘土阻碍视线,我还是清除眼前的飘浮物,沿着沈从文的文字划出的路线,走向山里,我的脚步着急,不像沈从文那么平稳。我急于去看故事中的事情,听他们朴白的话语。

我不是偷窥者,沈从文的讲述令我着迷,我是被吸引过来的。我找到故事的河流,哗哗流淌的情节,寻到阿黑和五明。这时累了,坐在石头上,看着他们采摘蕨菜,听他们的谈话。大自然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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