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简单而真实
黏稠的风,从石缝间、树林中渗出,滚过草地,带着露珠滑过。扫描老虎岩背后的年轻人,粘贴到记忆的光盘。五明是山里人,当然会唱山歌了。他爬上老虎岩,给草地上的阿黑唱了许多山歌。这些歌不是给每个人都能听的,这是专门唱给阿黑的情歌。风的事情沈从文悲怆的情感消失,步履变得轻松了。他停下脚步,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他看到阿黑头上扎着花头帕,背笼上山的背影晃动。
又是一个夜晚,我离开了书房,走向山野中,我看到沈从文的目光,温情地注视着,走在山间的阿黑,听到沈从文呼喊他的声音。夜里读沈从文的书,心静了,把白天的烦恼和不快摞起来,摆在门外,不让它们涌进书房。门一关,我就进入另一个天地,让文字的声音放大。书房是梦的故乡,人们一次次地寻找梦,沿着梦的翅膀划落的痕迹出发,走向远方。我在深夜走向湘西的大地,靠近梦中的大山。沈从文指着往山里行走的阿黑,我顺着指引的方向,调整一下目光,终于注意到了快变成黑点的阿黑,身后的背笼装满了阳光和清新的空气。我很想听她的山歌,那声音被雾清洗过,质朴得如露水一般晶莹。
阿黑背着背笼,独自上山去了。这一段时间山蕨生长得旺盛,阿黑每天都来采。不知为什么,这几天她心乱意动,不光是遍地的蕨菜让她兴奋,村中有人始终关注她的行动。两只眼睛鼓槌一样,不停地敲击她的心鼓。沈从文说阿黑“匆匆忙冶地进山,她头上的花帕子,如同一朵燃烧的火苗子,远远地吸引五明,把他的眼睛烧成一片美丽的图景,只要他看到阿黑的花帕子,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不管山路多难走,路程多远,多么险恶,都会追随阿黑的背影。
沈从文不是故意设计了阿黑的背笼,普通的工具在不同的场景,不同人的身上,深藏了不一般的意义。背笼对于五明是特殊的东西,他每往里投一束蕨,也把自己的情感装了进去。五明很羡慕背笼,它能贴在阿黑的背上,感受她的体温,嗅她的气息,听她的心跳声。五明很想抚摸阿黑的头发,想把脸靠到阿黑的胸口。所以每一回往背笼里放蕨的时候,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为什么必须这样?五明是不在自己心上问,因此也不必在心上找出明确的回答。
来到了阿黑身边,先是不说话,就帮忙插手采蕨。把蕨采得一大把,准备放到阿黑的背笼时,两人之中其一才说话。
若是女人先开口,则不外“五明我不要你的,你的全是老了的,要不得冶。阿黑说了照例还要笑笑。这样一来五明是会生气的,就放到口里嚼,表示蕨并不老。直到见五明仿佛生气,当然要改口,就说:“谢谢你,放到笼里去吧。冶五明于是也笑了,再来采蕨劲头更大了。
但假如是五明开口说话呢。五明这孩子怪,他不知为什么人不上城却学了不少城里人的话。他总说:“阿黑你是美人。冶阿黑若说“美不美你管不着冶,这话自然还有点抵制五明说反话的意思。五明又用城里人的腔调,加劲地说:“阿黑,你是观音菩萨。你自己难道不知道,还要人来称赞?冶说这些话的五明,满肚子鬼,阿黑早看出了,她只笑,在笑中和其他行为中,她总有方法保持她的尊严,五明虽是个鬼,也无办法。
山中草的味道,翻滚,刺激人的精神,有莫名其妙的冲动。
我捕捉阿黑的目光,她的目光单纯,被山溪清洗过似的,没有一丝灰尘飘浮。阿黑和五明,一对山野中的鸟儿,晴朗的天空下,一唱一合地对情歌。一举一动,没过热的激情,但从生命流淌出的情感滋养这对还没经过沧桑的青春的小鸟儿。沈从文在山中长大,沱江装扮了童年,水教给他宽广和柔情。
岁月的尘土阻碍视线,我还是清除眼前的飘浮物,沿着沈从文的文字划出的路线,走向山里,我的脚步着急,不像沈从文那么平稳。我急于去看故事中的事情,听他们朴白的话语。
我不是偷窥者,沈从文的讲述令我着迷,我是被吸引过来的。我找到故事的河流,哗哗流淌的情节,寻到阿黑和五明。这时累了,坐在石头上,看着他们采摘蕨菜,听他们的谈话。大自然充满了神秘的诱惑,桃花开得热烈,闹春的情景,引得画眉、杜鹃鸟儿亮开嗓子。太阳照在草地,把绿草涂上一层光泽。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劳动变成了快乐的事。背笼里的蕨一点点地多了起来,五明的感情积压得太多,像雨水一样的滴露,那声音撞击他们心灵,怎么也挥不去。老虎岩后,两个人低头采蕨,却不觉间往前走。老虎岩阻挡视线,在草地上投下一片安全的影子。
雨后的山坡上,蕨菜拳曲新冒的嫩芽,显露新生命的朝气,这儿阴坡不向阳,所以蕨菜并不多。
却是幽会的好地方。人躲在阴影创造的、富有诗意的境地,目力好的人也不会瞧到岩石后面的情形。
沈从文看出来了,五明耍鬼心眼,他策划幸福的场面,精心地设计每一细节,急切地等待将要发生的事情。其实阿黑什么都明白,湘西的女孩子爽快,但不像男孩子更具备进攻和征服的欲望。阿黑不说,却也在心中默认了,她们这个年龄的情感,不是压制和包裹得住的。
沈从文是走过来的,他当年的爱情,没来得及张扬就凋谢了。五明的身上,寄托了沈从文残存的情感,他把希望给了五明,五明是幸运的。
阿黑说非报告不可,怯是有点怯,但他却以为挨打是以后的事,管不着那么多。五明故意作可怜样子,又似乎顽皮样子,说:“你让我爹打我,你就快活欢喜吗?好心狠。
阿黑笑,说“,我为什么不欢喜。你这小子越来越坏!不小心还会把你关到监牢里去的,你信不信?
“我不信。
“不信吗?我才愿意你挨打,罚你的跪,不送你饭吃,因为你不讲规矩!“什么规矩?
“我赌咒,赌十八个咒,我要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诉你爹。
五明不再作声。他心想:“要告,那挨打一顿,是免不了的。不许吃饭,罚跪,……既然免不了挨打挨饿,索性再撒点野,把她先打一下,回头再让爹来处罚,也够合算的。
“你一定要告爹吗?冶五明涎脸问。
“你坏得很,一个小孩子,不讲规矩撒野到这样子,那还了得!他于是索性再坏一点,冷不妨把头偏过去吮阿黑的脸、耳朵和鼻子。这行动来得非常敏捷,使防御者无从防御。阿黑出其不意,被他在脸颊上吻一个够,只用手在被吻处乱抓。
且嚄的一声,身子乱动,像不受抚摩的劣马。他还想再来寻方便喂阿黑一点口水,还想咬她的舌子,阿黑可不尽五明这么胡闹了,一面挣扎脱身,一面说:“你这鬼,我赌一百八十个咒,愿意见你挨你爹的老拳头擂捶!
“我不怕,把我打下九十九层地狱也不怕。
“不要脸,一个小孩子也这样说野话!“你说我小,我要你知道。
这小痞子松了一只手就使出更坏的手法来了,一切都是崭新的,平时没有过的。
她把眼闭紧,只是不理会。她要说:“我没有眼睛看你那呆样子。
今天的五明真是胆大包天,得寸进尺,天雷打下也不怕了。
虽把眼闭紧,绝对什么也不看,说就善罢干休,恐怕不那么容易。阿黑的意思,正象知道贼在眼前,假装不看见,贼就不偷东西了。但实在要偷,也请便。这意思用不着开口,似乎更分明了。
沈从文给了五明机会,他的手终于缠在阿黑的腰上。五明的手“得寸进尺冶在阿黑的胸前摩擦,阿黑觉得过分,但是感觉美妙,她没有制止野小子的放肆。阿黑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极力掩饰,心却一阵狂跳。沈从文写过那么多的男女之情,这场爱情简单而真实,他不想投一颗威力巨大的痛苦,炸得爱情的碎片四处乱飞,一对有情人,用一生拼凑情感的碎片。沈从文对待爱情,像对待家乡的河流,充满了深厚的感情。爱情在他的字典里,给人力量。
黏稠的风,从石缝间、树林中渗出,滚过草地,带着露珠滑过。扫描老虎岩背后的年轻人,粘贴到记忆的光盘。五明是山里人,当然会唱山歌了。他爬上老虎岩,给草地上的阿黑唱了许多山歌。这些歌不是给每个人都能听的,这是专门唱给阿黑的情歌。五明正从少年转变成青年的季节,声音中有了男人的血性,歌声带着生命的热度,在辽阔的山野飞翔。它栖落枝头,饮树叶上的清香。这声音穿透力极强,被阿黑的心灵磁场吸住,存进了年轮中。阿黑听到五明的歌声,脸瞬间抹上了红晕。远方慢慢地走来,沈从文让它如初升的太阳,在阿黑的眼前出现。阿黑的心跑出很远了,听坳上油房传出的“摇槌声和歌声冶原始的声音,幸福人的心中太动听。
沈从文选择了摇槌声和歌声,撞击出震撼山谷的青铜声。
春风挂在窗檐上,黑暗在窗外徘徊,我拉开窗子,一伸手触碰黑色的夜。我在春风的吹拂中清醒了,走出了沈从文的故事。梳理纷杂的思绪,阿黑和五明的时代离我们远了,但他们的经典爱情变得越来越珍贵。
沈从文离开了山里,故事还在继续,它把夜推远了。
沈从文把丈夫推向陌生的生活,他也是不忍心的。我在散发霉味的光线中清理思绪,想看清丈夫的真实面目。我用记忆的清洗剂,洗净了历史油污的地方,把真实请到时间的演播大厅。另一种丈夫沈从文同情这个男人,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名字,这样的丈夫,在湘西的水边和船上有很多。那时的湘西,许多婚后的丈夫,生活稳定了,就把妻子送进城里挣些钱补贴家中。
故事开始的时候,纷杂的场景和人物出现,我看到了鞋子,丈夫小心地摆放到船板上。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女人所在的船。乡下的丈夫不是常来见媳妇的,逢年过节,才能按照规矩和她会上一面。那时脱下田里劳作的衣服,洗净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板板正正。腰带挂上消愁解闷的烟袋,背上一箩筐红薯糍粑之类的食物。走过乡路,来到繁闹的市里,在码头上,一条船一条船地询问,直到找出媳妇的船。然后,丈夫就像沈从文写的那样,鞋子不是随意地脱下,丢在一边,而是小心地放好。“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了女人,一面便用着吃惊的眼睛,搜索女人的全身。这时节,女人在丈夫眼里自然已完全不同了。冶这不是微妙的变化,是地动山摇的裂变。曾经在一起摸爬滚打,一锅吃,一炕睡,为自己生孩子的媳妇,如今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做丈夫的不相信眼睛,两个人面对面,各自猜测对方,亲近中又有陌生感。
沈从文写到丈夫脚上的鞋,小说中的道具深藏丰富的含义。鞋接触大地,丈夫穿着它在田里劳作,为了见媳妇一次,掸掉上面的浮土,出门远行。从敞开的鞋口,看到奔波的痕迹。
沈从文对鞋寄予无限的同情,他的思绪撞在鞋上,掀起了狂风巨浪,那双鞋子在思与想的大海中,越漂越远。他想抓住,让铁锚一样的手控制住它。他用了动和静,这个不让人注意的细节,表达了丈夫的内心活动。憨厚的丈夫,在劳动中磨练了强壮的筋骨,在窄小的垅间,挑起担子行走如飞。可是,有一天,他来到了久别的媳妇身边,却不好意思了。情感的瀑布倾泻,把丈夫隔得远远的,彼此间的话语少了。让阳光滋养得健康的乡村少妇,短短的日子中,被城市的俗气熬化,纯朴消失了,人的思想也发生了落差。
大而油光的发髻,用小镊子扯成的细细眉毛,脸上的白粉同绯红脂,以及那城市里人神气派头,城市里人的衣裳,都一定使从乡下来的丈夫感到极大的惊呀,有点手足无措。那呆象是女人很容易清楚的。女人到后开了口,或者问:“那次五块钱得了么?冶或者问:“我们那对猪养儿子没有?冶女人说话时口音自然也完全不同了,变成像城市里做太太的大方自由,完全不是在乡下做媳妇的神气了。
融冰似的交流中,夫妻间的冰层开化,做丈夫的自豪感强大起来,毕竟媳妇说到了家事。那是他们的家,共同在时间里创建的,欢乐与痛苦,使那不大的家有了温馨和希望。家是一杯醇香的酒,需要慢慢地饮,不能心急火燎地一口喝尽。家是俩人的催化剂,能在短时间内,拉近他们的距离。这时,丈夫露出了本色,消除了陌生带来的紧张,心情放松,人就随意了。丈夫摘下腰间的烟,摸出火镰,在媳妇面前恢复自信。但是丈夫没预料到,刚刚接通的河道,瞬间又被堵塞。还没来得及点燃的烟管让媳妇夺去,他那粗糙而结实的大手被塞进了一支“哈德门冶。拿烟的手,捏着纤细的烟卷,显得极别扭,熟悉的感觉消失了。沈从文写到这儿,肯定在精心推敲。
丈夫变成了局外人,乡间相互依赖的欢愉彻底消散。一个人抛弃了家乡的土地,脱离了原生的语境,进入另一种生活的状态,对于过去的形态不想发言。夫妻间不仅是生活的反差,更是文化的对抗。一支烟界定着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环境。丈夫变得温驯了,那股血性的激情,像受到惊吓的动物,躲到身体中不肯出来。丈夫到了晚饭后,还在吸有“新鲜趣味冶的“哈德门冶香烟。
沈从文把丈夫推向陌生的生活,他也是不忍心的。我在散发霉味的光线中,清理思绪,想看清丈夫的真实面目。我用记忆的清洗剂,洗净了历史油污的地方,把真实请到时间的演播大厅。
船在水上漂摇,客人们通过窄小的跳板走上船,就是这个不宽的跳板,连接船和大地,走进去的人,走出来的人,演绎灯红酒绿的生活。丈夫坐在船上,守在水边,像电影院门口的收票员,他用目光收取入场人的门票。丈夫的眼睛中没有了坚定和自信,而是形散神也散了,沈从文却说:“夜把河上改变了,岸上河上已经全是灯火,这丈夫到这时节一定要想起家里的鸡同小猪,仿佛那些小小东西才是自己的朋友,仿佛那些才是亲人,如今与妻接近,与家庭却离得很远,淡淡的寂寞袭上了身,他愿意转去了。
沈从文的笔酸涩,对主人公麻木的痛苦,他没有大批大砍,或者进一步发动情感运动,因为他了解湘西的生活,同情底层人民的艰辛。丈夫完全是生人,举目无亲,来到了陌生的环境,独自坐在后舱,看水,看大街上来往的景致。西山梁上的更鼓敲响,到了要睡觉的时候,丈夫偷偷地透过板缝,看客人还不走,媳妇正在和别的男人亲热。疲惫的身子裹进新棉絮里,感受晃的船,听水动声,疲劳并没带来睡意。一天中发生的情景,在脑子里缭乱茶洞的古发居龙江涛/摄飞舞,丈夫不知自己是睡了,还是醒着,想身边的媳妇,或想远方的家。想法搅在一起,丈夫分辨不清什么是什么了。半夜里,媳妇爬过了后舱,往丈夫的口里塞了一块糖,她知道他喜欢吃糖的。
做水保的人照例是水上一霸,凡是属于水面上的事他无有不知。这人本来就是一个吃水上饭的人,是立于法律同官府对面,按照习惯被官吏来利用,处治这水上一切的。但人一上了年纪,世界成天变,变去变来这人有了钱,成过家,喝点酒,生儿育女,生活安舒,这人慢慢的转成一个和平正直的人了。在职务上帮助了官府,在感情上面却亲近了船家。在这些情形上面他建设了一个道德的模范。他受人尊敬不下于官,却不让人害怕讨厌。他做了河船上许多妓女的干爹。由于这些社会习惯的联系,他的行为处事是靠在水上人一边的。
丈夫和水保是两个不同阶层的人,一老一少,但他们都是男人。他们选择了男人的方式进入各自的世界,一支烟,一杯酒,拉拉家常长里短,不一会儿,俩人便像多年未见的朋友。沈从文让阳光涌进,把舱里扫得清亮,驱散角落里的霉味。丈夫为水保找来烟卷,找自来火。这一细节太重要了,丈夫并没解下腰间的烟袋,像在乡下那样互敬自己的烟袋。生活的放大镜,放大丈夫的举动,从它的行动中,我们才能了解他的情感。男人之间有很多的话题。一个落地的板栗,引出了一堆的话,丈夫还搭上民间的故事,这并不是丈夫性格开朗,而是他在船上太寂寞了。在家的时候,他可以满庄子逛,到田野上散心,想媳妇还有一股冲动,现在在媳妇身边,想象也没有了,见人一面都很困难。丈夫恨不得把一肚子说给媳妇的话,都讲给水保听,最后,还是控制不住话语,讲了一把镰刀丢失的过程。说了半天,水保要走人了,丈夫才想起问客人的名字。到了做午饭时,河上的各条船升起炊烟,邻船炒菜的炝锅声,水面上铺展的柴烟,街头馆子里铲子碰锅的声音,织成一幅充满生活乐趣的画面。丈夫还是没见老七她们回来的身影,他有些生气了,饥饿和郁闷拧成一股劲,丧失理智的疯狂,拆毁每一根神经,毁坏一切美好的东西。丈夫把湿柴丢到水里,但是那柴漂出去不远,就被邻船的人捞起。用一段废缆点燃,不一会的工夫,船上轰起云一般的烟雾,一朵火在炸裂中燃烧,丈夫的心情由郁闷变得愤怒。
这时的街上,女人们正说说笑笑地回来。老七看到丈夫这个模样,她好心地阻拦丈夫不要急着回去。丈夫看到胡琴,知道是媳妇为他买的,所以也就不再坚持了。
到了晚上,前舱盖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灯罩子有红纸剪成的遮光帽,全舱灯光红红的如办大喜事,年轻人在热闹中像过年,心上开了花。可是过不久,有兵士从河街过身,喝得烂醉,听到这声音了。两个醉鬼踉踉跄跄到了船边,两手全是污泥,用手扳船,口含胡桃那么混混胡胡地嚷叫:
“什么人唱,报上名来!唱得好,赏一个五百。不听到么?老子赏你五百。
里面琴声戛然而止,沉静了。
醉鬼用脚不住踢船,蓬蓬蓬发出钝而沉闷的声音,且想推篷搜索不到篷盖接榫处,于是又叫嚷:“不要赏么,婊子狗造的?装聋,装哑?什么人敢在这里作乐?我怕谁?皇帝我也不怕。大爷,我怕皇帝我不是人!我们军长师长,都是混账王八蛋!是皮蛋鸡蛋,寡了的臭蛋!我才不怕。
喝醉的兵士们闹了一会儿就走了,五多和大娘们在前舱的灯光下,说说笑笑,学说兵士们的醉态。丈夫躲在后舱不出来,任大娘怎么叫都无济于事。大娘在验票子的真假,她借助灯光看票子上的花纹,然后伸到鼻子下,嗅了嗅气味。从上面散发的牛油味大娘猜到了,是清真馆子里找出来的。
唢呐的欢快打破了夜的沉闷,锣鼓声引三个女人向河街望去。笑过了,说过了,老七还是爬到后舱,却又马上退出。
沈从文为什么要这么处理,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被兵士们闹腾吓了一跳。丈夫的心情太复杂了,短短的时间,他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丈夫呆在舱里想了很多的事,他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乡下嗷嗷待哺的小猪,满地找食的鸡,离他更近,更亲切。
平原的春天,刚下过一场雨,冷雨敲打窗子上,发出清亮的响声。我拉开窗子让一缕湿冷的空气进来,从沈从文的书上拂过,压住书页,我怕被吹乱。风驮着雨滴声,使屋子里有了春的气息。沈从文的主人公,一句话也不说,他整了整自己的鞋,挂好烟袋,默默地坐在床边,对媳妇想说什么又不想说。这两种想法,在情感的河道上相遇,彼此打量对方,是擦肩而过,还是相拥在一起。一件接一件的事情,像报纸上超粗黑的标题,醒目而又排列有序。乡下人整天看的是田地,听鸡鸣狗叫,闻的是炊烟的气息。而在这短短的一天多里,另一种生活铺天掩地,砸在丈夫的面前。他来不及思索,来不及分辨前因后果,也无法阻挡它们进攻的脚步。丈夫感到自己被抽空了思想,变成一副空架子。所有的血和肉剔除,只有骨骼立在那里。他看到时间的刀子,在阳光下闪烁锋芒,两边的血槽浮出冰冷和无情。刀让一双无形的手,在空中抛来掷去,发出嗖嗖的阴森的怪叫。
沈从文让丈夫把票子扔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的时候,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眼泪滴挂在眼角边。沈从文并没有煽情,他真实地写出了丈夫的无奈。男人的泪水和哭声,被河水瞬间吞没。五多望着胡琴,很想唱一支歌,但是嗓子被堵了似的,总是喊不出声调来。
我要回家。
这是从沈从文的文字中,发出春雷般的声音。清晨的乡路,丈夫和媳妇走在回家的路上。
1930年4月远去了,那时正是春天。
我顺着溪水的声音绕过山脚,在水声中寻到杨家碾房。阳光普照的大地上,三三走出碾房,她很早就失去了父爱,但是大自然这个父亲,把更多的爱和情给予她。有这样胸怀宽广的父亲,她在幸福中度过每一天,痛苦像天边的阴云,瞬间就会飘过。她没到过远方,但磨房周围的潭水,放养的鸡和鸭子,一簇野草,一片野花,还有会唱歌的水车,都给她无尽的快乐。山野中的三三我看见溪水在山嘴转弯,突然湍急起来,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杨家碾房就建在这里,利用水的动力,推动石磨盘。
我来到了碾房,推开大门,阳光清除房子里的阴影。阳光填满石磨的槽沟,发出特殊的光泽。磨槽积满了事情,漫透到石质的纹络中。当年石匠举起手里的锤子,在空中划出有力的线条时,他的情感呈现出美丽的梦。他肯定想到碾房要发生故事,有一段迷恋人的情节。
石匠把一块石头变成石磨,精心雕刻的时候,他们的激情达到饱和点,随着石磨的完工,热度也冷却了。
我完全相信杨家碾房和三三的真实性,沈从文用露水研墨,以宽厚的大山作背景,把淳朴的三三安排在这样的环境。养育三三的山野没有世俗的尘土,山中流淌的溪水没被污染。
在溪边,三三梳妆打扮,天然镜子映出她的容貌,只有在这里她才能看清自己的模样。
碾房离开了村庄,向上看,堡子里十分兴旺,一家家紧紧相拥,嘉树一棵接连一棵,铺天掩地,投下巨大的树阴。碾房下方,夹溪和无数的山田棋盘似的散落在大地上。种田人心灵手巧,不会白白地浪费自然的优势。用竹子搭建的水车竖在水边,充分利用水的资源。水车咿咿呀呀日夜歌唱,如果乡间没有水车的声音,没有碾房石磨转动,这个地方一定没有人烟。
在深夜,我听到水车旋出古老的曲调,沈从文写到自己的家乡,总是非常激动。坐在沅河边上,泡一壶茶,一边品茶,一边观望河上过往的船只,听橹歌响起。三三还没出现,水车和碾房转悠的磨盘,已经把我扯往很远的湘西。失去父亲的日子里,三三一天天长大。沈从文爱家乡的傩戏,民间文化的养育,是他小时逃学,整天偷偷去看戏就得到了。沈从文迷恋民俗,他的民俗不是伪民俗,不是跑到图书馆中,从大量的关于湘西的资料里抄摘一些,拼凑到文章中。他的笔是一株生长的大树,根茎深扎湘西,不断地吸收营养。沈从文身居城市,心却在家乡,笔尖滴落的墨水,写出秀美的山水,淳朴的人性。“三三冶是小说的题目,我没读小说之前,看到了很多人对三三的评价,而我想象中的应该是另一种样子的。
沈从文有意识地用水车为三三开篇,他让原始工具铺垫,描写乡间的女孩子,送我到故事中去。我顺着溪水的声音,绕过山脚,在水声中寻到杨家碾房。阳光普照的大地上,三三走出碾房,她很早就失去了父爱,但是大自然这个父亲,把更多的爱和情给予她。有这样胸怀宽广的父亲,她在幸福中度过每一天,痛苦像天边的阴云,瞬间就会飘过。她没到过远方,但磨房周围的潭水,放养的鸡和鸭子,一簇野草,一片野花,还有会唱歌的水车,给她无尽的快乐。三三一个人,从来没有感受孤独的滋味,所以她从未有过离开家的念头。
我在书外,在沈从文的讲述下,一点点地了解三三。我被她淳朴的性格吸引住,她的美丽不是虚构的,在生活中一定有三三的原型。
凡是到杨家碾坊碾过谷子的,都知道杨家三三。妈妈十年前嫁给守碾坊的杨,三三五岁,爸爸就丢下碾坊同母女,什么话也不说死去了。爸爸死去后,母亲作了碾坊的主人,三三还是活在碾坊里,吃米饭同青菜小鱼鸡蛋过日子,生活毫无什么不同处,三三先是望到爸爸成天全身是糠灰,到后爸爸不见了,妈妈又成天全身是糠灰……于是三三在哭里笑里慢慢地长大了。
妈妈随着碾槽转,提着小小油瓶,为碾盘的木轴铁心上油,或者很兴奋地坐在屋角拉动架上的筛子时,三三总很安静的自己坐在另一角玩。热天坐到有风凉处吹风,用包谷秆子作小笼,冬天则伴同猫儿蹲到火桶里,剃灰煨栗子吃。或者有时候从碾米人手上得到一个芦管作成的唢呐,就学着打大傩的法师神气,屋前屋后吹着,半天还玩不厌倦。
这磨坊外屋上墙上爬满了青藤,绕屋全是葵花同枣树,疏疏的树林里,常常有三三葱绿衣裳的飘忽。因为一个人在屋里玩厌了,就出来坐在废石槽上洒米头子给鸡吃。在这时,什么鸡欺侮了另一只鸡,二三就得赶逐那横蛮无理的鸡,直等到妈妈在屋后听到鸡声代为讨情时才止。
三三在山野中无忧无虑地长大,她把自然中的东西视为己有,潭中的鱼儿,不是她家放养的,是天然野生的,但她认为靠近自家周围的一切,包括一棵草都是她家的,不允许任何人侵占。
如果有生人来钓鱼儿,她总是很生气,对人家说:“不行,这鱼是我家潭里养的,你到下面去钓罢。
冶她是山里的人,水边长大,几年的工夫就出落得水灵灵的。三三的身份在那一带特殊,人长得漂亮,重要的是她家有一座碾房,这一切使她变得不一般了。尽管成了大姑娘,在妈妈的身边,她还是长不大。她一会儿也离不开妈妈。吃过晚饭,在溪水里洗脸,目送落日在天际变幻色彩,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经常听到堡子里传出的锣鼓声,有的人家办喜事,迎来了新媳妇,也许是有的人家做斋事。
查阅资料中,我读到一本书,摘下了一段话。作者的名字叫吴立昌。书是父亲从他的书橱中给我找出的。扉页上写有父亲购买此书的时间:1993年购于济南。十几年过去,很多事情发生,而书留下了。
生命,对于人来说,无非指人的肉体和精神的力量。人的本性即蕴含于人的肉体和精神之中。所以,首先生命存在,才能谈得上人性。沈从文笔下的人性美同他对人的生命力的充分肯定分不开,他以泛神论观点认识自然,认为大自然不具有神性,亦即人性。这是他将大自然人格化的结果。大自然中凡生命的欢跃,在他看来,无不具有人性的美。生命,是大自然所赋予的,凡有生命的生物,在自然的雨露阳光下萌发、生长、跳跃,这一切均使沈从文十分醉心和神往。人更珍惜生命的价值,健康的肉体和朝气蓬勃的精神是生命力旺盛的标志。民风强悍的湘西人民就具有原始粗犷的生命力,它体现于种种人事哀乐。
大批的学者和专家研究沈从文,国内出现多种版本的专著。而书中的日子过得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青春在三三的身体里一点点地蓄积,寻找突破的缺口。沈从文在纸上构筑了一幅山野的长卷,她是画中的灵魂。沈从文给三三太多的自由,太多的天地,老一辈传下来的繁文缛节,都被大自然删除,它们不想让三三被束缚住,快乐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沈从文的少年时代,就是在大自然中找到了更多的欢乐,所以写到山里的三三时,他理解了,把自己的情感寄托在她的身上。以三三的一举一动中,能读出沈从文的生活影子。写《三三》的时候,沈从文在海滨城市青岛,他有一张照片是在居住的窗口拍摄的。身后的房间里,沈从文伏案整理思绪,眼前浮出山野中的三三。沈从文望着远方,也许就是那天,他写下了《三三》,沈从文身在青岛,心却在湘西的土地上转悠。他的心思在杨家的碾房,和三三一起采摘野花,坐在潭边钓鱼,听水车的歌唱。我读《三三》时,又找出沈从文的照片,想在他的眼睛中寻出三三的影子。
总爷家的管事先生和陌生的年轻人出现,打破了平静的生活。就像三三打出的水漂,一个圈套一个圈,在水面上串起。三三的心不静了,一股说不清的东西,不是悄悄地潜入她的内心,而是夏日暴雨似的来势凶猛,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陌生的年轻人,像五彩斑斓的鸟儿,从远方飞来,带来清爽的风儿。三三带着好奇的心,想弄清楚从来未有的感觉。故事发展得不急不躁,不靠曲折的情节牵扯读者的心。我在平缓的叙述里,感受溪水般湍急的情感。
在春天的夜晚,守着那盏孤灯,听沈从文讲述遥远的故事。
这些情形自然都是实在的,这想象中的都市,像一个故事一样动人.保留在母女两人心上,却永远不使两人痛苦。他们在自己习惯生活中得到幸福,却又从幻想中得到快乐,所以若说过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后来可说是更好了。
但是,从另外一些记忆上,三三的妈妈却另个还想起了一些事情,因此有好几回同三三说话到城里时,却忽然又住了口不说下去。三三问到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就笑着,仿佛意思就只是想笑一会儿,什么别的意思也没有。
陌生的年轻人,不光打乱了三三的生活,也把她妈妈的内心弄乱。母女俩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不同,想法不一。沈从文有时过于冷酷无情,在美好的故事中,放置一朵死亡的阴影。
两种对比鲜明的色彩,受环境和情感的影响,在对抗时发生恶变。在大自然里,生与死悄悄地进行。沈从文小说总是让死亡挥舞狼牙棒,敲碎美好的东西,把残缺留给活着的人。山里清新的空气,也未挽留住陌生年轻人的生命,美好的故事就要结束。人们期待唢呐吹响,锣鼓声给堡子里带来快乐。一段朦胧的情感快要有结果,在这个大团圆的时候,沈从文松开阴云的锁链,任凭它横冲直撞,造成人间的悲欢离合。
陌生的年轻人死于肺病,三三的生活又安静下来,那些日子变作往事远去了。生活开了一个痛苦的玩笑,然后躲藏在时间中,不肯轻易地出现。妈妈提起水闸门,石磨盘转动起来,母亲要为磨盘上的轴浇油,满碾房找油瓶子。三三知道油瓶子就挂在门后,却不言语,任母亲到处找。三三看着篮子里的鸡蛋,蹲在那里一个个地数,她不知鸡蛋应该送给谁了。
碾房是最后的守护者,它注视三三和母亲经历的事情。它可以帮助母女俩遮风避雨,也可以在这里修复伤害的心。
我在溪水边望着三三和她的母亲,听古老石磨的声音,尽管我们没说过一句话,也不可能说话。读过三三,我就无法忘记她,这是毫无办法的。想到沈从文,也会想起三三,想起岁月中转动的水车。古碉堡挡住了风,挡住了阳光。厚厚的石块,堤坝般结实,阻碍任何东西的进入。不大的空间被花酿出的香气灌醉,被打扮的新房,装满了女孩儿一生的幸福和对爱情的向往。洞里发生的事情冻结在时间中,不会轻易让别人发现。美丽的童话远去了美丽的童话远去了,情歌留下了。我在深夜被文字冻住,打了一个冷战,意识更加清晰。目光伸向窗外,稠密的黑夜,雾一样压过来。我躲进夜色中,忍受情感的折磨,偷偷地哭泣。
台灯那片光亮,使夜有了暖意。灯光下敞开的书中,两个年轻人相拥,唱着忧伤的歌儿。文字张开翅膀在光线中飘飞,寻找自己的故乡,我不知道为什么,读沈从文的书,总是选择深夜,而不是阳光灿烂的白天。沈从文的文字,在静夜中散发出朴素的气息。枯萎的野花铺就的床上,两个年轻人静静地等待,走上另一条不归路。沈从文讲述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书中的人物为了爱情,在幸福中饮下了毒汁。他们把生与死看得那么平静。沈从文始终没有描写女孩儿的容貌,我在深夜听着他们的歌声。不管故事是真实,还是虚构的,惨烈的爱情是在月光中结束,谁看心都会软下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爱,是以悲壮完结。沈从文却为这篇小说起了诗情画意的名字:《月下小景》。
小说的背景是在一座碉堡中展开的,古战场的厮杀结束了,早已变作了历史。无数的年轻军人,在攻与守中死去,冰冷的子弹从碉堡的枪口射出,击中了另一条生命,他们的死是最无价值的。散落在大山里的古碉堡,纪念过去的岁月,而今他们却在山上采了野花,青石板上铺了一层花的被褥,在幽幽的清香中,坐在上面。从这里向外望去,山坡上长满了野草和小花,蝴蝶到处飞舞。山间割草人的歌声,一阵阵地飘来。沈从文握住剪刀,刀的锋口铰动纸的时候,发出的声响,就暗示命运的结局。沈从文把生死爱情剪出一幅朴素的窗花,贴在湘西的大地上。时间的风雨淋了这么久,依然没有褪色。
美国人金介甫在《沈从文传》中说:因此沈从文的故事情节结构像传说一样展开。《月下小景》实际上是复述湘西的民间故事。这种故事是沈从文在黄罗寨从他祖父一辈口里听来的。现在凤凰县的知情人说,那个村寨可能是土家人的寨子,如果此事属实,那正好说明原来部族不一定是苗民。《月下小景》可以说是一个“传说中的传说冶。故事开头就介绍故事主人公傩佑从半规新月中引起种种遐想。它暗示傩佑的悲剧将沿着怎样一种道德的路子展开:人类不能战胜邪恶习俗,但违背神灵教导的人必遭报应。故事是这样的:古时候有个人得到人世一切幸福时还觉得不足,想去追赶太阳,找寻月亮。其实结果是他的狂妄自大使整个人类受到处罚。处罚是月神与恶魔商量的结果,是在夜间出世,人都相信这是月亮做成的事。这个传说还找不到来源以证实其真实性。然而追日赶月、遭到神明惩罚的主题,在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的民间文学中到处可以找到,在汉民族中也同样出现过。
我们无权评判那种古老的方式,但却有一颗同情的心和爱的渴望。沈从文没有刻意地改变人物的命运,把世俗的东西强加给人物的身上。鲜花缝缀的被褥,簇拥着一对年轻人的身体,花的背后,毒汁发出嘿嘿的冷笑。它疯狂地透过花瓣的间隙,摘取动听的情歌,狂妄地嚼吃,吐出一个个阴冷的泡泡,听它胀破,发出暴裂的响声。沈从文剪出黑色的忧伤,他的小说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却在平静中深藏真实的情感。
寨主的独生子想到另外一个世界,快乐地微笑了。
他问女孩子,是不是愿意向那个只能走去不再回来的地方旅行。
女孩子想了一下,把头仰望那个新从云里出现的月亮。
水是各处可流的,
火是各处可烧的,
月亮是各处可照的,
爱情是各处可到的。
说了,就躺到小寨主的怀里,闭了眼睛,等候男子决定了死的接吻。寨主的独生子,把身上的小刀取出,在镶了宝石的空心刀把上,从那小穴里取出如梧桐子大小的毒药,含放到口里去,让药融化了,就度送了一半到女孩子嘴里去。两个快乐的咽下了那点同命的药,微笑着,睡在业已枯萎了的野花铺就的石床上,等候药力发作。
月儿隐在云里去了。
大山包容一切,缭绕的雾气,缠绕的河水,使它有了仙气,有了传说,有了故事,山就变得神奇起来了。爱情和山间的空气一般,自由清澈,没有世俗的束缚。原生态的爱情展现各自的形态,被大自然的风勾勒出无数的爱情传奇故事。沈从文无需放大,只是凭借心灵,就能剪出一段美好的情感。
古碉堡挡住了风,挡住了阳光。厚厚的石块,堤坝般结实,阻碍任何东西的进入。不大的空间被花酿出的香气灌醉,被打扮的新房,装满了女孩儿一生的幸福和对爱情的向往。洞里发生的事情冻结在时间中,不会轻易让别人发现。
我循着文字的路,走近碉堡的洞口,想鼓足勇气,大胆地走进去。我用沈从文文字的光束,照亮积满尘埃的空间。我为青石板床重新铺上一层被褥,在碉堡中听他们唱起动人的情歌。
沈从文的《月下小景》让我想到奥菲利娅。我是在一本杂志的封面上看到《奥菲利娅》的,这是英国18世纪的著名画家米莱斯的作品。《奥菲利娅》作于1851—1852年,画面色彩艳丽,调子明亮,静静的流水和花朵,奥菲利娅躺在水面上顺水漂去。河岸边的白花,目送奥菲利亚,她的葬礼凄美而肃穆……这幅画感动我,马路的喧闹并没扰乱我的情思。买下杂志走在路上,心情发生了变化,我的话少了,似乎听到奥菲利娅唱的古老的歌谣,河水流散嘈杂。
奥菲利娅也爱花,她在花的簇拥中,躺在水面上,像一朵洁白的百合。两个年轻人则躺在石板床上,随着时间的河流漂去。两个不同时代的人,不同肤色的人,为了爱情,为了幸福,抛弃人间的一切。
夜晚对于每一个人都不同,因为他们的经历和时代背景不一样。很多事情在夜里发生过,很快消失了。而有的事情像淤积的泥沙,遗留在记忆的河道上,一缕情感的光,却会掀起惊心的潮水。
关掉台灯,没有灯光在空气中燃烧的声音,夜安静了。屋子里和窗外的黑暗融在一起,合上书,夜埋葬了凄惨的爱情。拉开窗子,春夜的风吹在脸上,我感谢夜晚,让我走进沈从文的故事里。
沈从文是从底层走出来的人,在水边生活久了,他对劳动者充满了同情。船上水手辛苦劳作,命拴在船上,系在水上,一生随水逐流,漂到哪儿是哪儿堂堂的男人,可以用刀子去找仇人算账,却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沈从文的叙述平静,平静的背后却不无伤感。黑暗中的温柔我无法忘记柏子,通过阅读,认识了他。柏子是沈从文小说中的人物,读完这篇小说,憨厚、善良的柏子坐在我的身边,我看到被船篙磨得粗糙的大手,不好意思地搓动。
书合上了,我走出了湘西的土地,阳光从窗外涌进。沈从文的书在金色中漂浮,我的思绪也随着奔走,想念柏子憨朴的样子,在我还没重新回到书里,白日在行走的船上,爬在桅子上唱歌的柏子忘记了劳累。他和别的水手一样,在腰间的板带中放满了铜钱,通过晃悠的跳板走向岸边。天黑成一团,分不清地上的路,在泥泞的河滩上走。细雨打在身上,阴雨的天气,对于在船上生活的柏子来说是家常便饭。雨天不是借口,抑制不住他的脚步。河街吊脚楼的红灯光,散发出引人的温暖,柏子早被飘来的光亮熏醉。
小巷很多,很深,支支岔岔,柏子不用借助任何光亮,就能摸到要去的那家门。吊脚楼透出无数灯光,每一簇灯光,就是一段故事。灯光带着湿度,在夜的纸上洇透,它们在摩擦中划出了一片光明。有了黑暗,就有了等待。生命是一条河流,两条水在夜晚相遇,汇集在一起,形成了浩大的湍流。柏子那双脚,在船上走来走去,习惯了船板的颠簸。真踏上青石路,反而不舒服,它不适应平稳的地面了。
当我还在为柏子担心时,他吹着口哨,推开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两条腿分开,身子还没移动进屋子里,就被女人的两条胳膊搂住,缠得实实的。在浪里能爬上高高的桅子上,在激流中撑船的身子被征服了。阳光下,风雨中淋得青铜一般的脸,被柏子来之前,刮得干净。腮上粗硬的胡须,在刀锋幸福地刮动中变得光滑,迫不及待地贴到女人的脸上。
沈从文是从底层走出来的人,在水边生活久了,他对劳动者充满了同情。船上水手辛苦劳作,命拴在船上,系在水上,一生随水逐流,漂到哪儿是哪儿。堂堂的男人,可以用刀子去找仇人算账,却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沈从文的叙述平静,平静的背后却不无伤感。
这时妇人是睡眠了,还是陪别一个水手又在那大白木床上作某种事情,谁知道。柏子也不去想这个。他把妇人的身体,记得极其熟悉;一些转弯抹角地方,恰如离开妇人身边一千里,也像可以用手摸,说得出尺寸。妇人的笑,妇人的动,也死死地像蚂蝗一样钉在心上。这就够了。他的所得抵得过一个月的一切劳苦,抵得过船只来去路上的风雨太阳,抵得过打牌输钱的损失,抵得过……他还把以后下行日子的快乐预支了。这一去又是半月或是一月,他很明白的,以后也将高高兴兴的作工。高高兴兴地吃饭睡觉,因为今夜已得了前前后后的希望,今夜所“吃冶的足够两个月咀嚼,不到两月他可又回来了。
他的板带钱已光了,这种花费是很好的一种花费。并且他也并不是全无计算,他已预先留下了一小部分钱,作为在船上玩牌用。花了钱,得到些什么,他是不去追究的。钱是在什么情形下得来,又在什么情形下失去,柏子不能拿这个来比较。比较有时也比较过了,但结果不消说还是“合算冶。
在柏子的身上,世界上的事情纯粹了,他对人生没过多的欲求。拼死拼活挣来的钱,精心地分配,在他的心中,这些钱都是合情合理的消费。吊脚楼在柏子的身后,在那里有圣洁的情感和人生的梦。船和吊脚楼之间,岸和水之间,对于他来说,跨越的不仅是快乐,而是对生活的向往。
吊脚楼建在水边,它是阴阳结合的产物。建筑中表现的情节和细节,构成了欲望的意味。
任何一座建筑都不是孤立的,除了自然的条件外,它所处的时代有很大的关系。我看到过一幅吊脚楼的内部照片,陡斜的木梯,残损的护栏,一缕光线投在老旧的木板上。石砌的基座,时间攀伏的痕迹,吊脚楼里很多年没人住了,没有人的气息,木板变得易朽裂,现在供游人参观。也许当年的雨夜,柏子就是走进这个楼里,和他相恋的女人度过了美好的夜晚。什么都过去了,时间是一个深深的洞,它像藏宝似的,把东西掩藏在洞中。他们在洞中越久,就变得越神秘。我想揭开洞口封堵的石板,让春天的阳光走进洞里。
中国社会发展的不平衡性,决定了湘西原始民风的遗留。然而,当人们关注着沈从文从一种原始的社会环境中提取原生生命形式时,对社会人生的现实思考,必将产生团团疑云:湘西的社会人生果真全是这种型范?除了某些野蛮习俗,现代湘西真是一片人性的自由天地?———“桃花源冶式的和平、宁静与优美?一部湘西近现代的历史,分明告诉人们,统治者如何依靠武力,不断地毁坏着湘西少数民族的原始宗法关系,强化封建专制统治;土著军阀延续清代的“屯田制冶、外来商人对湘西经济命脉的垄断所造成的湘西下层人民的生活贫困;不断爆发的苗民起义,演出了多少甚至牵动中国权力中心的壮观场面!所有这些的任何一个方面,都可以导致上述疑问的否定性的结论。即便在湘西,那种原始的生命形式也只是一种特殊存在。那么,沈从文是不是有意回避湘西社会的现实矛盾,到已成历史的社会里寻求精神的解脱?这样的结论未免太过草率。其实,即便在表现原始生命形式时,沈从文也总是有意向读者提醒它的现实针对性,这已如前所述。尤其是当他的目光转向现代湘西社会,将萧萧、柏子、贵生等一系列人物形象捕捉到纸面上的时候,我们便看到了现代湘西社会的典型特征———多种文化绳索绞结而成的社会环境,以及在这种环境里浮沉的乡村灵魂。
柏子顶着大雨离开了吊脚楼,他拿着燃烧的废缆子,缆头的火光,照到几步远的地方。雨水浸泡泥滩,流水声和雨声羼杂。柏子没披雨具,走在回船的路上,雨没有消耗他的热情,他的心还拴在吊脚楼女人的床上。
我从资料上读到湘西的吊脚楼,它们正在消失,有一天,湘西不再有吊脚楼,那些故事就变成传说了。人们想看吊脚楼,只能寻找照片了,或者在文字中感受昔日的情景。那些爱得死去活来的事情,陪伴吊脚楼远去了,我们再也听不到撕心扯肺的歌哭。我的目光穿越时空,在文字里寻找沈从文的足迹,水边的码头没有当年的繁华,看不到林立的樯帆和来往的旅客。河水拍打岸边的石堤,单调的水声追赶风的脚步,一级级爬上台阶。
白脸女孩子像一个梦,在白天飘去了。水中流动的眼睛,晃晃悠悠地游走了。
远方是什么?是人最向往的地方。一个人遇到了困难,遭受不快乐的时候,拧紧希望,注视前方。在那里人可以逃避,抚平自己的痛苦。
爱情有时是一副毒药,有时是一碗蜜汁。沈从文喝到的是一碗混合的汁水,难以用语言表述。年轻的他,面对陌生的一切,不知怎么办。
爱情来得急,走得匆忙。幸福只是瞬间的一刻,所有的欢乐和痛苦攀在记忆上,凝固的汁水,变成滴落的泪珠,留在时间的尺子上。沈从文无法面对亲人,母亲的泪水在沈从文的天空堆积,阴郁无法散去,他没想出好办法,使母亲忘记不痛快的日子。
码头不是名词,它是充满感情色彩的地方。往来的船只证明它的繁华,行色匆匆的行人,在演绎人间的悲欢离合。沈从文站在码头上,注视着小轮船上从长沙来的青年学生模样的人,他们上船下船。这些人带来了远方的气息,皮箱上大城市的旅馆标志和款式新潮的皮鞋,吸引沈从文的眼睛。他的心早装上了羽翼,穿河水,越大山。轮船汽笛的鸣叫,烟囱喷吐黑烟,编织成绳子,牵扯沈从文走向远方。沈从文常去河边的码头上,研究过往的行人,猜测他们是从北京,还是从上海来的。
沈从文爬上城头,俯视城墙下院子中生活的人们。在平常的日子,他发现很多有趣的事,染坊的工人,放马的军人,悠闲散步的鸭子。沈从文暂时忘掉被爱情伤害的心,世俗的生活很快抹去伤口的痛苦。
河水深藏巨大的能量,充满了活力,使土地丰富,不会像落叶般枯萎。我推开沈从文文字宫殿的大门,敞开窗户,让湘西大地的风,挟着河水的湿润涌进来。
我曾在一座与陆地隔海相望的小岛上,走遍了一条条巷路。在海边,在阳光下,我看过一只被遗弃的木船。那座码头更现代化,不是沈从文笔下昔日的情景,缺少人情味。来往的船儿,依靠燃烧油料做驱动。失去了篙,失去了纤绳,水手的内容空洞,变得没意义了。我很难有沈从文那样的眼睛,扫描生活,在纸上书写岁月。我的目光跋涉千山万水,染满旅途的尘埃,却无法抵达沈从文的湘西。
湘西张开怀抱,迎接沈从文,他用文字和河水、木船儿、大山、码头说话。他们之间的对话,没有寒暄的开场白,而是真与情的交流。
我站在文字的窗前,感受风的吹拂,看到奔流的河水,水上漂泊的船儿,船上的水手,伴着水的哗哗声,唱起沈从文喜爱的橹歌。
湘西充满了神秘,不光是它的大山,流淌的河水。少数民族原始的生活和爱情的自由,沈从文的湘西在我的阅读历史中,在我的生命中,变作了一座文字的雪山,存在记忆里。不可能因为时间的消失,我一天天变老,而丧失它的神圣、庄严和美丽。
这一条流淌的河水,与地图和地理书上的知识没有一点牵联。它们在心灵的底层,情感的石子投进去,溅起波纹。阳光在丰腴的河水上搽抹了亮丽的色彩,水的清香弥漫两岸。
汪曾祺谈到老师笔下的《常德》时说:《常德的船》,这样的题目真是难于措手。似乎用一张大纸,绘制一个“常德船舶一览表冶,注明各类船只的形状、特点、用途,也可以了。沈先生没有这样做,而是把各类船只依次罗列,如数家珍,只几笔,就勾画出这些船只的不同“性格冶,这就不是任何一览表所能达到的效果了。能把本来应该是枯燥的事说得很生动,是作者的本领。《湘西》里有不少题目看起来都是枯燥的,如《沅陵的人》《辰溪的煤》,但是都很能引人入胜。这里,作者所取的态度、角度,以及叙述的语调,是决定作用的。《常德的船》写了船,也写了人,写了船户。“这个码头真正值得注意令人惊奇处,实正也无过于船户和他所操纵的水上工具了。要认识湘西,不能不对他们先有一种认识。要欣赏湘西地方民族特殊性,船户是最有价值材料之一种。冶《常德的船》所以能产生强烈的感情力量,是由于作者对人的同情,对人的关心。
作者本人,14岁后在沅水流域上下千里各个地方大约住过六七年,既有浓厚的乡情,又对生活非常熟悉,下笔游刃有余,毫不捉襟见肘,其感人艺术效果,当然不是开几个调查会,口问手写,现趸现卖,率尔操觚所赶出来的“报告文学冶所可比拟。
常德的船户之中也有“辰溪船冶,弄船人那样“因闲而懒,精神多显得萎靡不振冶的,但给人总的印象是忙碌紧张,生气勃勃。这种“生气冶,也可说是抗战初期的“民气冶,虽然常德暂时离战地还比较远,船户中也并没有涉及抗战的谈话。
《常德的船》除船户外也提到当地的一些名人,如丁玲、戴修瓒、余嘉锡,特别是麻阳人塑像师张秋潭。沈先生写家乡的散文,总不忘提及当地杰出的人物,这是中国修志的一个传统,一个好的传统。
文学作品没有新旧之分,作品的关键是精神力量,触动人的心灵,对生命的思考,自然、跌宕,富有生命力。比如我们写的故乡,不是地域的概念,不是指出生地,而是精神的家园。
作家个性鲜明,不能像流行的服装,一阵风似的刮过。
我间或又爬上城去,在那山头城上兜一个圈子,一面散步,一面且居高临下地欣赏那些傍了城墙边住家的院子里一切情形。在近北一方面,地邻小河,每天照例有不少染坊工人,担了青布白布出城过空场上去晒晾,又有军队中人放马,又可看到埋人,又可看鸭子同白鹅。
一个人既然无事可做,因此到城头看了城外的一切,还觉得有点不足时,就出坡到那些大场坪里找染坊工人与马夫谈话,情形也就十分平常。我虽然已经好像一个读书人了,可是事实上更接近于一个兵士,到他们身边时,我们谈到的问题,实在比我到一个学生身边时可谈的话更多。
我现在说来,我同任何一个下等人就似乎有很多方面的话可谈,他们那点感想,那点希望,也大多数同我一样,皆从实生活取证来的。可是若同一个大学教授谈话,他除了说说书本上学来的那一套心得以外,说是说从报纸上得来的他那一分感想,对于一个人生命的构成,总似乎缺少一点什么似的。可交换的意见,也就很少很少了。
如果城市是传统的大四合院,码头则是进出的门,人从这里到达远方,又从远方回来。通往河边的石板路,自打有城市开始,就一块块地铺往码头,记载发生的事情。记录不是小说中所编造的情节和细节,制造节外生枝的戏剧效果。有过的事件和动情的场面,没有一点修饰的水分,都是真实的,因为河边的吊脚楼,城中的河街,就是酝酿故事的源头。它所创造的故事,大爱大恨,起起落落。
登上船,沈从文开始了新的一天,船随着水而去,身后的家乡远了。他的心变得硬了起来,爬上思念的苔藓。
我的目光穿越时空,在文字里寻找沈从文的足迹,水边的码头没有当年的繁华,看不到林立的樯帆和来往的旅客。河水拍打岸边的石堤,单调的水声追赶风的脚步,一级级爬上台阶。
璜站在小桥边上,夜风柔软,送来一阵阵的花香。沈从文觉得夜太浪漫了,这件事在璜的一生中是值得记忆的。他让璜要下女人手中的一束野花。璜坐在桥边,把那束在女人头上插过的花仔细端详。璜嗅着花,心中漾起说不清的东西,夜太多情了。
夕阳是一头吃饱喝足了的动物,在天际伸出舌头,舔着油滋滋的唇。它抖动绒毛,迈着笨重的步子,向远方走去。
璜正吃晚饭,他察看碗中的饭食,不知如何下口,外面有人大声地喊:“看去看去,捉到一对东西!冶这声音,如同一面敲响的铜锣,扯破乡间的黄昏,余波一圈圈地滚动,在村子里乱闯,往人的耳朵里钻。乡村的生活,被急促的喊叫声打破,肯定有大事,人们放下碗筷,顺着声音寻找。
傍晚的秩序被搅乱,全村人还没走出家门,心思早已聚在村中,挤在一起,抱在一块,扭成一团,猜测事件的来笼去脉。璜是城里来的人,本想在乡村住一段,让清新的空气和安静的生活治疗自己的神经衰弱,没想到也有不静的时候。
璜琢磨那句话“看去看去,捉到一对东西!冶东西是野猪,还是其它的兽类,城市里是难得见到的。喜静的璜被诱惑了,他被语言中隐藏的包袱吸引住,变得兴奋异常。璜无心吃饭,丢下饭碗,手中的筷子都忘了放下,匆匆地来到屋外,去看是什么热闹。
我看到小说中的璜冲到街上,忘记了斯文,拿着筷子汇入人流中。沈从文不会放弃这次机会,我听到他的脚步也融入人群中,不一会儿的工夫就被湮没了。沈从文跟在散乱的队伍后面注视璜的举动。沈从文听到杂乱的脚步声,混和着急促的喘息,它们传达出的气息与宁静的大地不和谐,人们脸上表现的神情复杂。沈从文不放过每一张脸,从眼睛到嘴角的一丝变化都不漏过去。
他以为,或者是捉到了两只活野猪,也想去看看了。
随了那一边走路一边同路上人说话的某甲,匆匆向一些平时所不经过的小山路走去,转弯后,见到小坳上的人群了。人莫名其妙的包围一圈,究竟这是什么事还是不能即刻明白。
那某甲,仿佛极其奋勇地冲过去,把人用力推开。原来这聪明人看到璜也跟来看,以为有应当把乡下事情给城中客人看看的必需了,所以排除了其余的人。乡下人也似乎觉得这应给外客看看,着忙各闪开了。
一切展在眼前了。
所捉到的,原来是一对人。抱着看活野猪心情的璜分外失望了。但许多人正因有璜来看,更对于这事本身多一种趣味了。人人皆用着仿佛“那城里人也见到了冶的神气,互相作着会心的微笑。还有对他的洋服衬衫感到新奇的乡下妇人,作着“你城中穿这样衣服的人也有这事么冶的疑问。璜虽知道这些乡下有望到他的发,望到他的皮鞋与起棱的薄绒裤,所感生兴味正不下于绳缚着那两人的事情,但仍然走近那绳捆的人面前去了。
到了近身才使他更吓,原来所缚定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男女皆为乡下人,皆年轻,女的在众人无怜悯的目光下不作一声,静静地流泪。不知是夜班把女人的头上插了极可笑的一把野花。女人头略动时那花冠即在空中摆,如在另一时看来,当有非常优美的好印象。
望到这情形,不必说话事情也分明了,这是属于年轻人才有的罪过。
沈从文把璜推了出来,璜在城市中见过世面,对这种事情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而某甲却不同了,他认为璜是“客冶,调动浑身的解数,为璜讲述因果的关系。沈从文用两种人,代表不同的文化,文化差异面前人的想法不同,也不可能相同。某甲很得意,向客人介绍起因和结果,这在乡下人的眼中够风光的了,是值得炫耀的资本。某甲在璜的面前表现,努力把事情交待清楚,引起璜的注意力。沈从文不会让某甲的阴谋得逞,使璜进入某甲的圈套。沈从文让晚风吹来,璜听到附近山上飘来的阵阵笛声,他望着天空的云霞,有一股说不清的冲动。璜想这么美的风景,缺少一个女人,那该多么扫兴。两种思绪在宽天阔地之中无声的撞击,双方都不让步,这不是简单的礼让,而是文化的侵略。我想了解沈从文怎么想的,他会倾向哪一方?在山水清秀的地方,人的身体涌出浪漫的情调,这不是理智控制得了的,它是生命的本质。
围观的人群心态不一。有的女人满足,在被抓的人身边转悠,“各用手指刮脸,表示这是可羞的事。冶老人摇动头,无言的行动,比说出来还要可怕。沈从文和他们的态度不相同,他说老人们把“自己年轻时代性情忘掉冶。被抓的男子,并没感到什么难看,惑者见不得人。男子低头已见到璜的黑色皮鞋了。四周潜伏危险,随时发生剧烈变化,一张张贪婪的嘴,喘出的气息形成一片沼泽地围困他。男子连迈出一步的机会都没有,危难之中,他却没一点害怕,却在欣赏一双方头皮鞋。男子听璜问他的话,他和璜不认识,从璜的话语和神情,他知道这是值得信赖的人。
璜观察年轻的女人,朴实而干净,没一丝风骚和轻浮。“月蓝麻布衣裳冶衬托青春的脸颊,高挑的身材,溢出健康的活力。她的打扮和乡下的女人不一样,她的眼睛中充满惶恐,却没有羞耻的感觉。两人给璜的第一感觉非常好,他琢磨他们是不是私奔离家,如果这样怪可怜的。璜想帮助俩人快一些离开这群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到时想帮也晚了。
沈从文感到这是舞台,人群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演员,他们要把性格淋漓尽致地表露出来。沈从文简单的几笔,就勾勒出鲜活的人物。“一个满脸疙瘩冶的汉子———沈从文又给他加上酒糟鼻子———放下酒葫芦,跑来凑热闹。他的主张最直接,脱掉男女的衣服曝光,让人们用目光羞辱他们,再用荆条抽打,然后再送乡长法办。他一边说,还用长毛的大手“摸了女人的脸一下冶。满脸疙瘩的汉子的大嗓门,像敲响了街头卖艺的一面铜锣,开场白一过,众人反响不一。这是一场荒唐的游戏,犹如猫捉到老鼠,不会马上下手。鲁迅先生不喜欢猫,他在一篇文章中说:
现在说起我仇猫的原因来,自己觉得是理由充足,而且光明正大的。一、它的性情就和别的猛兽不同,凡捕食雀、鼠,总不肯一口咬死,定要尽情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走,直待自己玩厌了,这才吃下去,颇与人们的幸灾乐祸,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坏脾气相同。二、它不是和狮虎同族的么?可是有这么一副媚态!但这也许是限于天分之故罢,假使它的身材比现在大十倍,那就真不知道它所取的是怎么一种态度。
同样,沈从文瞧不起这伙人,在他眼中只不过是跑跑龙套,在乡下大有人在,不足为奇。
璜没办法了,他没有对服乡下人的经验。沈从文从小就在湘西的底层生活,见过世面。沈从文觉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出场的人,圆滑而奸诈,更难应服。这时“一个在行伍中出身军人模样的人物冶来了,他的突然出现,人群骚动起来,人们喊他“练长冶。在乡下,这是重量级的人物。沈从文用了“阅兵神气冶,给练长一个神圣的符号。练长就是与从不同,他一言不发而是皱眉,一脸严肃便吓住了众人。练长早看到了城里的璜,他想在璜的面前,体现一次自己的地位。练长的心态和匪气,沈从文看得透彻,他也在军队中混过,对于练长的描写,他不费多大的气力。练长却什么也不知,拔了一根狗尾草,轻拂男子的脸颊,用“税关中人冶的口气开始盘问。女子没有回答练长的提问,她望着练长得意的脸,又看一看璜,然后低下头。女子脚上的鞋飘着一对双凤,像要腾空飞舞,充满了喜庆和吉祥。沈从文注意到细节的变化,他说“只有乡中富人才会穿的好鞋冶,沈从文暗示,没直说女子是正经人家的人,不是不三不四的风流人。
沈从文想告诉练长,收起那套小把戏,他的演技太一般了。沈从文对柔弱的男女青年多了关爱,多了同情,多了希望。在特殊的氛围中,犹如置身于漩涡里,沈从文用双凤和野花呵护他们。在强大的语言攻击面前,大地像一面镜子,折射出人的各种丑恶的嘴脸:麻木的,流气的,奸诈的,愚昧的。它们形成了话语的海洋,想瞬间把善良的、陌生的男女湮没。
有人主张用石头打死,有人主张沉潭,男子沉不住气了,把事情的前后说得一清二白。璜听清事情的头尾,向练长说话了,要他把年轻的夫妻放走。练长走过江湖,跑过大码头,他看到璜的裤带上有一个“特别证冶。练长不想在璜的面前表现自己是土掉渣的乡下人。沈从文让他伸出手,璜没给练长机会,没和他握手,他自讨没趣。练长的心发生了变化,有了反感,但又无法发泄。练长开始难为璜了,他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更多地现出了狡猾而狭隘。璜是不会屈服的,经过这番观察,他猜透了练长的心思。沈从文让练长尽情地表演,最后他再也没有伎俩了。
沈从文被山中的夜打动了,“天上的星子数粒,远山一抹紫,夜景美极了。冶璜把年轻的夫妻送到山路,目送夜色中受过磨难的小两口。沈从文用情感的火焰点燃天上的星,像一盏盏灯笼照亮回家的路。
他们的结合如春草吐绿、阳雀闹春一样本能而自然,坦荡而纯洁,没有任何的亵渎成分或世俗功利色彩;他们听从生命的呼唤,不受任何陈腐观念和现存秩序的束缚;他们从不压抑生命,从不扭曲人性,让生命的活力在自然的形态中以自然的方式酣畅淋漓,让生命的圣洁和庄严在爱与欲、灵与肉、魔性与神性的完美统一中凸现。自然生命的第二个特征是雄强野性,敢爱敢恨,自由奔放,自尊自重。
璜站在小桥边上,夜风柔软,送来一阵阵的花香。沈从文觉得夜太浪漫了,这件事在璜的一生中是值得记忆的。他让璜要下女人手中的一束野花。璜坐在桥边,把那束在女人头上插过的花仔细端详。璜嗅着花,心中漾起说不清的东西,夜太多情了。
多么美好的夜,沈从文在后记中写道“:时七月十四日,天热,住楼上一天只是流汗。甲辰记。冶沈从文为什么记下这段话,或许只有他知道了。
夜色击退了白天的暑热,凉爽的风拂在脸上,身上的汗退了。秋天悄悄地来临,潜伏着等待时机,一夜间横扫大地。沈从文盯着田塍上行走的茂儿和五叔,天空上的月亮,还没完全露出脸。田地上割过的稻地,残留的根茬诉说收获的喜悦。
沈从文选择丰收后的日子,走进了暮色中,他看到茂林一家人,围坐在桌子前吃晚饭。收成好了,人的情绪不一样。沈从文特意写了一大钵鸡肉,辣子拌的牛肉,一碗酸粉辣子,一小碟酱油辣子。丰盛的菜,在乡村平常很少见到,年景好了,人的心中有底气了,破费一点,慰劳一下,这是人们美好的愿望。
沈从文放轻了脚步,没打扰一家人,而是躲在一旁,看着快乐的图景。他耐心地一一介绍了小说里的人物,笔墨不多,却出场了一堆人。沈从文像画家,眯起眼睛,端着速写夹,画出每个人的性格。一张纸上,鲜活的人物凸现出来,一根根线条涨满了情感。沈从文很快就注意到了茂儿爹,他是一家之主。茂儿爹放下手中的饭碗,“口里含着那枝‘京八寸爷小潮丝烟管,呼的喷了一口烟气,不说什么。冶烟气形成了一朵小烟云,缓缓升起,向夜色中洇化。透过烟气,沈从文看见茂儿爹的眼睛,没有丝毫杂乱的烦躁。
五叔今天也和往日不同,竟然邀茂儿和他去守碾房。在平时大人不允许,天黑了孩子不能到处乱跑,更不能随便在外过夜。茂儿年纪不大,心计不少,从桌上的饭菜就知道,好收成给一家人带来的快乐,所以他胆子也大起来,没等爹爹同意,他随口答应了。爹爹一坐那儿,就显现出地位和权力,他统治的世界,家长的威严是不能侵犯的。爹爹说的话就是真理,不允许反驳和打断。
茂儿的心撒开野,夜晚的碾房,充满了迷人的、新奇的事儿。有几次,他想去碾房过夜,在那里没人管理,在家里,早早地便把他轰上床,在极不情愿中进入睡梦里。他可以趴在窗前,望天上的月亮,听虫儿吹快乐的口哨,萤火虫儿打着小灯笼四处游逛。
沈从文小的时候,也和茂儿一样,所以他了解茂儿的心情。茂儿很像童年的他,不过沈从文离那个时代已经遥远了。过去的事情,一阵阵地跑过来,沈从文经受一场回忆的追赶。沈从文的一边是童年,另一边是现在的他,他们互相穿插分不清了。沈从文关注事态的变化,他还是有点偏心,对童年的自己偏向。童年消失了,被埋在记忆深处的深处了,但是茂儿和五叔去守碾房,这一简单的细节,却勾起了沈从文的情感。碾房是一条金线,穿起沈从文碎裂的童年的事情。
他一步步地接近,伸出一双手,强大的岁月的大门,不会轻易地被推开。沈从文的感情被激活了,由此产生的力量,变作一群勇敢的豹子,比以往的时候更加凶猛无敌。
在茂儿的身上,沈从文看到了小时的影子,他动情了。沈从文停住了脚步,童年吸引着他,那种特殊的感觉,包裹住他不肯散去。沈从文吸了一大口这样的空气,他感受到从心灵往外冒出的情缕。沈从文观察得意的茂儿,爹爹烟管里挤出的烟,说明他的心情。沈从文还是愿意让孩子回到大自然中去,在那里学的东西,不是书本里有的,也不是大人们可以教会的,沈从文看着茂儿的心动,他舒畅地写道:
他知道碾子上的床是在碾房楼上的,在近床边还有一个小小窗口。从窗口边可以见到村子里大院坝中那株夭矫矗立的大松树尖端,又可以见到田家寨那座灰色石碉楼。看牛的小张,原是住在碾房;会做打笼装套捕捉偷鸡的黄鼠狼,又曾用大茶树为他削成过一个两头尖的线子陀螺。他刚才又还听到五叔说溪沟里有人放堰,碾坝上夜夜有鱼上了……所以提到碾房时,茂儿便非常高兴。
当五叔同他说到去守碾房时,他身子似乎早已往那飞转的磨石边站睡着了。
五叔放出了想象,它诱惑茂儿胡思乱想,也不正经吃饭了。桌边的茂儿,心早跑到碾房去了。筷子在碗中扒饭,却不知怎么进嘴,如果平时早就被爹爹看不顺眼,大骂一顿了。今天日子不一般,一家人说话温柔,老少都没火气,脾气也就没有了。茂儿根本没心思吃饭,不住闲地问五叔,什么时候走。沈从文把一顿晚饭写得有滋有味,这都是丰收带来的喜庆。乡下人脸朝土地,背驮青天,一年到头在地里淘着生命,如果风不调雨不顺,那么一家人在艰辛的边缘挣扎,哪还有清闲坐这里。在乡村这不过是一顿普通的晚饭,但沈从文一定发现了什么。
沈从文择不同的角度,想融进这场景中,他想嗅一嗅茂儿爹身上被汗水和阳光洗过后散发的独特的气味。沈从文关心的不是表面的形式,他关注的是生存状态和大地的情感。
一声叹息,一阵笑声,一句粗野的话,沈从文体验他们的灵魂。萧红的小说和沈从文有些共同的地方,都是触摸生命的本质,原汁原味地将生活摊在阳光下,不是靠堆积词语去修饰生活。
萧红没像沈从文采用第三人称的写法,她是直接地使用“我冶,讲述“我冶在童年的亲身经历:这榆树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来了风,这榆树先啸,来了雨,大榆树先就冒烟了。太阳一出来,大榆树的叶子就发光了,它们闪烁得如沙滩上的蚌壳一样了。
祖父一天都在后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祖父戴一个大草帽,我戴一个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当祖父下种,种小白菜的时候,我就跟在后边,把那下了种的土窝,用脚一个一个地溜平,哪里会溜得准,东一脚的,西一脚的瞎闹。有的把菜种不单没被土盖上,反而把菜子踢飞了。
小白菜长得非常之快,没能几天就冒了芽了,一转眼就可以拔下来吃了。
祖父铲地,我也铲地;因为我太小,拿不动那锄头杆,祖父就把锄头杆拔下来,让我单拿着那锄头的“头冶来铲。其实哪里是铲,也不过是爬在地上,用锄头乱勾一阵就是了。也认不得哪个是苗,哪个是草。往往把韭菜当做野草一起割掉,把狗尾草当作谷穗留着。
等祖父发现我铲的那块满留着狗尾草的一片,他就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谷子。冶祖父大笑起来,笑得够了,把草帽摘下来说:“你每天吃的就是这个吗?
我说:“是的。
很多年了,萧红和沈从文漂泊在外,童年的树深扎在心灵上,越长越大。苦了,累了,绝望的时候,他们都躲在树下,在浓阴中寻找呵护。童年离生命最近,那时还没离开家,苦难没锈住稚嫩的枝杈。沈从文写下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流满温暖。他不想让过多的苦难早早地根植茂儿的心中。沈从文和萧红经受过大苦大难,当情感触及到童年,回忆漫长了。他们的思想深刻而又真切,没有虚假的成分。这是一种生命的态度,透出作家的思想寒光。沈从文和萧红性别不同,但对人的关爱和深切的感触相同,他们的精神土壤密不可分。在人生的路上漂流,童年和故乡支撑他们走下去。
沈从文控制情感的发展,没有让五叔带着心急的茂儿去碾房。丰收后的好日子,一家人难得有闲情逸致,坐在院落中,漫无边际地聊天。他让茂儿搬来板凳,坐在一旁听大人们说笑,欢笑中等待五叔领他去守碾房。茂儿是孩子,听不明白大人说的话,心里装不了太多的东西,他对大人们说的事情不感兴趣,他注视天边,晚霞变幻出各种色彩和形状。茂儿丰富的想象力如同绽开的花朵,漫出逼人的香气。茂儿看到那堆红云,薄得像一层“蒙新娘子粉脸的面纱冶,黄云铺展天空,仿佛一条金黄的锦锻。迷人的景象,堵住了茂儿的嘴,他在美丽的彩云面前安静了。沈从文给了茂儿太多的笔墨,把自己对童年的怀念,一股脑儿地倾泻到茂儿的身上。沈从文想起小时候,和母亲还有妹妹们围在炉边,喝莲子粥,吃冰糖白煮鸽子蛋的情景。大门外,卖面人一面敲着竹梆梆,诱人的吆喝和梆声一齐扑来。沈从文花了很多的文字写那些经历,它长在生命里了。跟沈从文同一个时期的鲁迅,对童年的理解也是深刻的,他的很多小说都与童年有关:
我们中间几个年长的仍然慢慢的摇着船,几个到后舱去生火,年幼的和我都剥豆。不久豆熟了,便任凭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围起来用手撮着吃。吃完豆,又开船,一面洗器具,豆荚豆壳全抛在河水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双喜所虑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盐和柴,这老头子很细心,一定要知道,会骂的。然而大家议论之后,归结是不怕。他如果骂,我们便要他归还去年在岸边拾去的一枝枯桕树,而且当面叫他“八癞子冶。
“都回来了!那里会错。我原说过写包票的!冶双喜在船头上忽而大声的说。
我向船头一望,前面已经是平桥。桥脚上站着一个人,却是我的母亲,双喜便是对伊说着话。
我走出前舱去,船也就进了平桥了,停了船,我们纷纷都上岸。母亲颇有些生气,说是过了三更了,怎么回来得这样迟,但也就高兴了,笑着邀大家去吃炒米。
大家都说已经吃了点心,又渴睡,不如及早睡的好,各自回去了。第二天,我晌午才起来,并没有听到什么关系八公公盐柴事件的纠葛,下午仍然去钓虾。
“双喜,你们这班小鬼,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罢?又不肯好好的摘,踏坏了不少。冶我抬头看时,是六一公公掉着小船,卖了豆回来了,船肚里还有剩下的一堆豆。
“是的。我们请客。我们当初还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虾吓跑了!冶双喜说。
六一公公看见我,便停了楫,笑道,“请客?这是应该的。冶于是对我说,“迅哥儿,昨天的戏可好么?
我点一点头,说道,“好。
“豆可中吃呢?
我又点一点头,说道,“很好。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来,将大拇指一翘,得意的说道,“这真是大市镇里出来的读过书的人才识货!我的豆种是粒粒挑选过的,乡下人不识好歹,还说我的豆比不上别人的呢。我今天也要送些给我们的姑奶奶尝尝去……冶他于是打着楫子过去了。
三位大师都写了童年的事儿,发生的地点各不相同,但都是那么真情。他们面对本质的童年,对生命的理解更加深刻了,这种关怀,不是教课书上的提示。乡村的虫子是一个不知疲劳的歌手,在它的伴唱下,大人们的谈话,融进茂儿的记忆中,今后无论离开故乡多远,当他浮出思乡的念头,一定会想起童年的暮色。这声音和话语声生在心上,随着年龄的增长,乡情反而越长越大,缠绵一辈子。
夜色击退了白天的暑热,凉爽的风拂在脸上,身上的汗退了。秋天悄悄地来临,潜伏、等待时机,一夜间横扫大地。沈从文盯着田塍上行走的茂儿和五叔,天空上的月亮,还没完全露出脸。田地上割过的稻地,残留的根茬诉说收获的喜悦。乡村生活的特殊语言,没在田间播过种子,插过秧,守过夜渠的人是理解不了,翻译不出的。沈从文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他不但听懂稻子的话语,而且还为它配上一段文字的音乐。“身前后左右一片繁密而细碎的虫声,如一队音乐师奏着庄严凄清的秋夜之曲。金铃子的‘叮像小铜铃般清越,尤其使人沉醉。冶沈从文把画面和音乐用文字拍摄的清淡而美丽,他把镜头缓慢地推远,叔侄的身影有了传统水墨画的韵味。
水车咿咿呀呀的呼喊传来。碾房中透出的灯光,引诱茂儿加快脚步。沈从文笑了,因为他看到茂儿脚步的频率,敲打着通向碾房的田路。拐过一个山口,溪水甩落眼前,数不清的萤火虫在半空中游走,如同一盏盏小灯笼,为他们带路照明。茂儿听到溪边有人说话,他问五叔:“咦!五叔,这是怎么?
“嗨!今夜他们又放鱼!我还不知道。若早点,我们可以叫小张把网去整一下,也好去打点鱼做早饭菜。
茂儿的思绪顺着五叔的话想到逮鱼的情景,他的心动了。
沈从文没有了困意,他和茂儿还有五叔走进碾房,守着美妙的夜晚,等待放鱼的人送来鲜活的鱼儿。在水车旁,熬一锅鲜鱼汤做夜宵,那是无论如何也要写在记忆中的。
这个不大的旅店,接触天南地北、各种各样的客人,开放式的生活,让黑猫大开眼界,也磨练了她的思想。男人的手法,在她面前只是雕虫小技。日子在风中走过,黑猫虽然没在城市中过活,但大山独特的自然营养,滋润得她像野花,离得很远就能闻到香气。女人的丰韵湮没了多少男人的目光。
乘着北方粗粝的风,我又来到了湘西大地上,清新的野草飘出袅袅的香味。沈从文节外生枝,没有直接介绍主人公,而是讲长旅中、疲劳后进入睡梦里的人。沈从文说:“只有醒的人,去看睡着了的另一种人,才会觉到有意思的。冶他推开了人们不熟悉的视角,不按常规去看睡眠中人的各种形象。在山路上走了一天,他们的筋骨超过了劳累的极限。他们第二天还要赶路,急需恢复体力,找一堆草,一张床,一铺炕,把疲劳的身体扔到上面。在简化的地方,经过长夜的酣睡,精神和体力向身体的各部位延伸。当它们汇集成一起,疲劳终于退败了。新生的精力,如同春汛的河水,寻找河道的突破口。睡了一夜的人,在被窝中翻动身子,伸出胳傅,打了一个热烈的哈欠,在空气中翻滚,散开,融化,消失。旅人坐起穿衣服,新一天开始了,又一段长途在等待他们。
沈从文拉开了序幕,舞台上的大幕缓慢地打开,剧中的主人———黑猫出场了。沈从文选择了天亮,主人公的命运和天色相连,黑猫的旅店在这个时刻最有人情味。
沈从文来到旅店,他看到四个客人还在大木床上沉睡。山里涌进的亮光,如一群蚊虫叮在脸上,吮吸他们的残梦,也没惊醒他们。沈从文还是想让他们多睡一会儿,这伙人是从产纸的地方来,每个人肩挑一担纸到辰阳去卖。到了黑猫旅店,路已经走了一半,他们还要走十几天,才能把纸卖到铺子,再往回路走。路磨破了一双双草鞋,更多的是熬干了激情。生命没有想象的能力,飞不出梦的时候,在时间的终点,扯起了白色的线。当他的身体撞上,也就倒在大地上。活着在路辛苦地奔走,就是为了养家糊口,为了养育儿女们长大。旅店是他们人生旅途中的又一个家,在旅店找到了快乐和温暖。沈从文从睡梦人脸上的表情,猜出了他们的心思。
路转了个弯,甩出了一片空地,我看到了旅店,沈从文向我介绍了主人公黑猫。黑猫是山里人,属于命运坎坷的一类,她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时间一长,大概自己都忘了叫什么名字。因为长得黑,脾气又好,沈从文用了“好像冶是她丈夫起的。好像的说法,给了很大的空间,调动人们的想象和猜测。山里多的是树木、溪水和鸟儿,在山路上长时间的行走,人寂寞了,疲惫的身体需要休息的地方,调整体力。期盼中,旅店在前面招引,他们加快脚步,黑猫的歌声,比天空飞的鸟叫还动听。一年年,进山的人,总要在这里落脚,黑猫的旅店变作临时的家。黑猫是没有丈夫的女人,激情在体内涨到警戒线了,稍稍再来一点力量,就要冲毁一切,发生一场大水。正好暴跳如雷的狮子,跃过山谷,穿过平原,拍碎堤坝,把旧的生活砸烂。黑猫性格温柔,但不失精明和女性的妩媚。
她在寡妇的生活中过了三年,没有见到一个动心的男子。白耳族男子的相貌在她身边失去了诱人的功效,布衣族男子的歌声也没有攻克这妇人心上的城堡。土司的富贵并不是她所要的东西,烟土客的挥霍她只觉得好笑。为了店中的杂事,且为了保镖需人,她用钱雇了一个四十多岁的驼背人助理一切。来到这里的即或心怀不端,也不能多有所得:相约不来则又是办不到的事。这黑猫的本身就是一件招来生意的东西,至于自黑猫手中做出的菜,吃来更觉得味道真好,也实有其人。
黑猫在大山中是公众人物,她是附近惟一的女人。来往的客商,被她身体中蓬发的女性柔情缠绵住,她的腰身,含情的眼睛,看了一次就摆脱不掉。男人的目光拼命粘在黑猫的身上,像一排细密的牙齿,咬住凸出的地方。他们的想象是一只虫子,虫子不大,却有侵略性。它揣满阴谋,想乘其不备,闯进一扇扇门,实施它的计划。伺机趁黑猫放松警惕,冲毁她的防线,迅速占领一切。黑猫在复杂的背景下生活,表面上看不出特殊,其实内心的苦不能轻易对人诉说。心眼子歪的人,想尽招数,挖了无数个陷阱引诱她跳进去,但都没成功。黑猫有自己的做人方式,她珍惜情感,把它看作山样的厚重,而不是游戏。丈夫离开了三年,她没做出亏心的事情。她用沉重的体力劳动,惩罚自己的身体,消解别的念头。每当控制不住潮水撞击的时候,黑猫就来到井边,脸俯向清凉的水中,让井水洗去潮湿的欲望。黑猫的年纪不大,她的成熟比实际年龄老成。这个不大的旅店,接触天南地北、各种各样的客人,开放式的生活,让黑猫大开眼界,也磨练了她的思想。男人的手法,在她面前只是雕虫小技。日子在风中走过,黑猫虽然没在城市中过活,但大山独特的自然营养,滋润得她像野花,离得很远就能闻到香气。女人的丰韵湮没了多少男人的目光。
沈从文调动所有的感觉,扯下一片山里的溪水,写下了黑猫的事情。在2008年春天的夜晚,我们相遇了,彼此不需要介绍自己,我看到水,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涂上一层时光的釉。
我伸出的手在空中暂停,没敢触摸,我却嗅到山野味。沈从文在岁月中望着我,讲述黑猫和她的旅店。沈从文的语速很慢,我感受平静下深藏的激流,像初春开冻的河水,一冬积蓄的情感终于得到了宣泻。
黑猫今天特别醒得早,醒时把麻布蚊帐一挂,把床边小小窗子推开,满天的星子,满院子虫声,冷冷的风吹来使人明白今天的天气一定晴朗。虫声像为露水所湿,星光也像湿的,天气太美丽了。这时节,不知正有多少女人轻轻地唱着歌送她的情人出门越过竹林!不知有多少男子这时听到鸡叫,把自那与他玩嬉过一夜的女人从山峒中送转家去!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分别时流泪赌咒!黑猫想起了这些,倒似乎奇怪自己起来了。别人作过的事她不是无分!别一个作店主妇的人都有权利在这时听一点负心男子在床边发的假誓,她却不能做。别的妇人都有权利在这时从一个山峒中走出,让男子脱下蓑衣代为披上送转家中,她也不能做。
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结实光滑的身体,长长的臂,健全多感的心,不完全是特意为男子夜来享受的么?可是一个有权享受她的男子,却安安静静睡到土里四年,放弃这权利了。
其余呢,又都不济。
沈从文注视去担水的黑猫,浓雾包裹她,如一朵含苞的花儿,呼之欲出。沈从文是作家,他对黑猫的心理解得透彻,他的爱不是狭义的,而是山一般的质朴。沈从文经过大难大苦,人间的艰辛喝了太多,在黑猫的身上寄托了希望,未来生活焦距变得越来越清晰。沈从文不会让黑猫放弃情感的权利,用传统的重压,封杀她青春的生命。沈从文在湘西的土地长大,自由的天性,不会带来任何拘束。山里的空气清新,它让人的情感既真实,又大胆无比。盘绕山间的雾,滋生想象的空间,无数的欲望潜藏雾中。山敞开宽大的胸怀,就像有数不清的洞,查不过来的沟,记不住的溪水,生长多少憾动人心的爱情。一年前,我读了一封异国女画家的信,是写给她爱人的。在夜晚,我的思绪折成纸船向远方漂去。迪戈: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你的双手,没有什么能像你金绿色的眼睛。日复一日,我的身体里装满了你的身影。你是黑夜里的镜子,你是闪电时那强烈的亮光,你是滋润的大地甘露。你的臂弯下的空间就是我的庇护所,我的指尖能触到你生命的源泉:我所有的快乐就是去感受你的优秀思想中流淌出来的生命之源,这一源泉一直注入到属于你和我的神经的每一条分支里。
这是墨西哥女画家弗丽达卡罗写给她爱人的一封信,信写得不长,但情意深重。读完这信,我也读到了她的画。从她冰冷的眼睛中,发现不了情感的暖意。如果光凭弗丽达卡罗的神情,摸不出背后那团火热的爱情。爱是人类共有的,它是属于人的本性。黑猫和弗丽达卡罗的表达方式不同,但都渴望有一双手,在人生路上相伴。沈从文不一定读过弗丽达卡罗的画作,他却了解黑猫的心,她身体里潜伏的欲望的狮子,蠢蠢欲动,被敏感的沈从文发现。沈从文看到狮子紧张而兴奋的样子,锋利的爪子,已经迈出了一步,闪电一般打破平静的生活。
沈从文说黑猫今天变了,和过去有点不同。她不是忙着记账,算计一天的收入,而是满脑子想男女之间的事情。这个人是熟客,一年中多次来往,黑猫对每家的情况了如指掌,可是这几个人的形象,在脑子里乱转,挤得满满的不透一点风。黑猫一个个地排除,努力地把他们推出思绪中,想恢复过去的宁静。她越是这样做,火着得越旺,黑猫打开窗子,鸡叫声,水磨声,给寂寞的山野带来鲜活的气息。狗是山中的精灵,懂人情味,人的欢乐与痛苦它能猜透。清晨的狗在叫,一声连一声,黑猫知道有人乘清晨的凉爽,起早赶路。黑猫烦躁不安,想的却和别人不同,可能是“无情的客人冶惹恼了狗,狗气得狂叫。黑猫闷闷不乐,心不在焉地关上窗子。沈从文用了“懒懒冶的形容词,表达了黑猫的心情。天亮的时候,驼子在厨房点火,打火镰的声音,扰乱了黑猫的情绪。“黑猫坐在床上,像是生了气,说:‘驼子,你这样早做什么?爷黑猫的心飘到了客人们中间,飞来飞去,她嗅男人身上的气味、烟草和汗混杂的味道,一股股剌激她的神经,客人们与驼子说说笑笑,谈天气,说路见的新闻,谁也没注意黑猫的行动有点异常。大鼻子客人,似乎有不一样的感觉,他和别人逗话,趁人没留意,在黑猫的腰上摸了一下。黑猫没作声,只是用异样的眼光,瞅着客人的大鼻子。
黑猫今天做饭与往日不同,特意煮了一碗鸡蛋,“把蜂糖放在鸡蛋里冶。客人们吃完了饭,又开始新的行程,四个客人离开了旅店。沈从文用动情的词,显露黑猫复杂的心境。沈从文说:“黑猫主人痴立在门边半天,又从到灶边去半天,无一句话同驼子可说。
很多天过去了,那几个熟客又是一趟往返,四个人中惟独不见大鼻子客人。黑猫问是什么原因大鼻子没来,有人说他在路上发急症死了。“过了八个月,旅店中多了一个小黑猫。
冶大家猜测这是驼子的种,因为黑猫和他日夜在这旅店生活,只有驼子接近的机会更多。不久驼子和黑猫结婚了,小黑猫有了一个爹。
沈从文没有把事情的来笼去脉交待清楚,小黑猫有了呵护的人,心也放下了。故事接近尾声,流走的岁月安静下来。山野的旅店,被推得远远的,黑猫和驼子,还有小黑猫的故事,反到越来越清晰,我无法忘记他们。
萧萧和别的女孩子不同,她没有母亲,从小就在伯父家长大,“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冶。到了出嫁这一天,她并没像别的女孩子似的躲在盖头下,一路哭泣。在不知道害怕的情况下,她糊里糊涂地做了人家的媳妇。
我听见唢呐滴滴塔塔的声音,在乡村的大地上,如风一般飘荡。四个夫子抬着花轿,踏着喜庆的调子,把一个女孩子送进另一种生活中。轿门上的铜锁锁住了轿门,也锁住了女人的心。
这一刻在她的生命中是最难忘的,来不及清理快乐,就一头扎进生活的漩涡里。
我坐在案前,心思却跑到书中,去看热闹的场面,唢呐闹得欢快,我情不自禁地想掀开轿帘,看一看新娘子的面容。轿子里不大的空间,演绎了多少悲欢离合。在乡间的土路上,从出家门上轿开始,人的命运就注定了,拴住了女人的一生。迎亲的金色的圆喇叭,吹出一个个音符,连成快乐的曲调。轿子里的新人躲在盖头后,泪水洗面,不光是一种告别,甚至是生与死的离别。沈从文对轿中的新娘倾注了情感,当他写了第一个字,民间的唢呐就在故事里穿行。新娘哭哭咧咧,她将去陌生的环境,在陌生人的眼下生活。自己的丈夫是什么模样,费尽了心思,拼图似的,拼不出个一二来。我热爱沈从文的湘西,跟随他的笔在那片土地上奔跑。唢呐声中,我看到了萧萧,在给我讲述很老的故事。
沈从文小说的开头,永远没有故弄玄虚,他平铺直叙的开篇,却有一股磁力,吸引读者阅读下去。乡村的唢呐,像锄头、铁锹、犁杖、扁担一样,随处可见。在乡村喜庆、丧葬的日子,都离不开唢呐。它是乡村的一幅剪纸,贴在那个地方,那里肯定有一段故事。沈从文用欢乐激越的曲调,把我送到了迎亲的队伍里,我认识了萧萧,走进了她的世界。
萧萧和别的女孩子不同,她没有母亲,从小就在伯父家长大,“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冶。到了出嫁这一天,她并没像别的女孩子似的躲在盖头下,一路哭泣。在不知道害怕的情况下,她糊里糊涂地做了人家的媳妇。
萧萧是单纯的,她并没把生活想得多么复杂。时间的碾子不停地滚动,在漫长的日子,把有棱角的东西碾碎。萧萧一天天长大,她看护弱小的丈夫。沈从文说萧萧“嫁过了门,做了拳头大丈夫的小媳妇,一切并不比先前受苦,这只看她半年来身体发育就可明白。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叶大枝,日增茂盛。这小女人简直是全不为丈夫设想那么似的,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冶萧萧生长在大地上,从小就没有父母的关爱,她的情感是原生的,自然的情怀教给她爱和恨,所以没什么拘束,天真无邪。乡村的生活平静,没什么喧闹和让人激动的事情,就像白天和黑天,一年四季,是在不知觉中转换。萧萧表面平静,但身体里有一股流动的东西冲撞她。
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每日抱抱丈夫,也帮家中做点杂事,能动手的就动手。又时常到溪沟里去洗衣,搓尿片,一面还捡拾有花纹的田螺给坐到身边的丈夫玩。到了夜里睡觉,便常常做这种年龄人所做的梦,梦到后门角落或别的什么地方捡得大把大把铜钱,吃好东西,爬树,自己变成鱼到水中各处溜。或一时仿佛身子很小很轻,飞到天上众星中,没有一个人,只是一片白,一片金光,于是大喊“妈!冶人就吓醒了。醒来心还只是跳。吵了隔壁的人,不免骂着:“疯子,你想什么!白天疯玩,晚上就做梦!冶萧萧听着却不作声,只是咕咕的笑。也有很好很爽快的梦,为丈夫哭醒的事。那丈夫本来晚上在自己母亲身边睡,有时吃多了,或因另外情形,半夜大哭,起来放水拉稀是常有的事。丈夫哭到婆婆无可奈何,于是萧萧轻脚轻手爬起床来,睡眼蒙胧走到床边,把人抱起,给他看月亮,看星光。
沈从文是一位文字画家,他用笔刻画人物,用白描的线条画人的神情。他把萧萧安置在特殊的背景里,他选择了八月,收获的季节。收下的南瓜列队摆排,在瓜间和丈夫玩,有不尽的乐趣。
这个时候花狗出现了,就是他,改变了萧萧的命运。花狗二十三了,青春的激情在他线条凸绽的肌肉中冒出,像一条山间的虎,灵活地穿行于大地上。他给萧萧的小丈夫打枣,教他唱山歌小曲。
因为打猪草,带丈夫上螺蛳山的山阴是常有的事。
花狗对萧萧生了另外一种心,萧萧有点明白了,常常觉得惶恐不安。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恶德都不缺少,劳动力强,手脚勤快,又会玩会说,所以一面使萧萧的丈夫非常欢喜同他玩,一面一有机会即缠在萧萧身边,且总是想方设法把萧萧那点惶恐减去。
山大人小,到处树木蒙茸,平时不知道萧萧所在,花狗就站在高处唱歌逗萧萧身边的丈夫;丈夫小口一开,花狗穿山越岭就来到萧萧面前了。
见了花狗,小孩子只有欢喜,不知其他。他原要花狗为他编草虫玩,做竹箫哨子玩,花狗想方法支使也到一个远处去找材料,便坐到萧萧身边来,要萧萧听他唱那使人开心红脸的歌。她有时觉得害怕,不许丈夫走开;有时又像有了花狗在身边,打发丈夫走去反倒好一点。终于有天,萧萧就这样给花狗把心窍子唱开,变成个妇人了。
沈从文的记忆不同寻常,这得益于童年,逃学时候漫山遍野的玩耍。大自然强化了沈从文的记忆,让它敏感起来。他把所看到的东西,所经历的事情,用时间的保鲜膜包裹好,不漏一滴水。多少年后,沈从文小心地打开,那声音,那色彩,那气味,并没随岁月而流失。沈从文精心地移到纸上,栽下了一粒粒文字的种子。在沈从文的小说中,他不故弄神秘,或者精心设计技巧,让人物大起大落,他的故事真实,也就不需要太多的玄虚了。但是简单中透着凄凉,美丽和凄凉在愚昧的时代,在大自然里,像两个醒目的感叹号。痛苦的萧萧在无可奈何中,想除掉肚子中的生命,她吃香灰,喝冷水,她想和女学生一起走向远方。极困难的情况下,萧萧对未来还有一点寄托。沈从文对萧萧有无限的同情和关爱,在阴郁的生活中,拉开一条缝隙,透进一缕阳光。沈从文这时动情了,萧萧想过了很多的方式:“悬梁,投水,吃毒药,被禁困的萧萧,诸事漫无边际的全想到了,究竟年纪太小,舍不得死,却不曾做。冶萧萧终于没有死,第二年的二月,萧萧生下了一个儿子。婆婆家一看是儿子,就不想让萧萧再嫁别处了。
凌宇谈沈从文的小说时说:
《柏子》《萧萧》《贵生》等作品写出了湘西山村在儿女在封建宗法社会里活生生的人生情状。这种人生,在沈从文的感觉里,既是庄严的,又是愁凉的。柏子与他的情人的爱显然是一种畸形发展;萧萧没有支配自己命运权利;当贵生强烈地感到自己受到店铺老板父女的戏弄时,那份自重促使他放起一把大火,将自已的房子与老板的店铺烧成平地。他们承受人生派给他们的那份哀乐,严肃的生活着,与别人毫无什么不同。就连柏子的那种粗野的爱,也浸透着热情与真挚,“常常较之讲道德知羞耻的城市中绅士还要可信任冶。然而,这必太公平!柏子应享有一般人的嫁娶权利,萧萧应获得人身自由,贵生应有不受戏弄的尊严。可是,柏子大约仍然只能在一月一次与情人相会的可怜境遇里自满自足;萧萧也只能与比自己小九岁的丈夫厮守终老;贵生虽然放火烧掉房子而逃走,但那只是一种原始复仇情绪的发泄,终算不得出于理性的思考。这是一种悲凉的人生。然而,身处悲凉的人生境地却不自觉其悲凉,他们‘不曾预备要人怜悯,也不知道可怜自己爷。对命运缺乏具理性的自主自为把握。
萧萧和丈夫圆房的时候,儿子已经10岁了,到山上放牛、割草,变成家中的劳动力了。萧萧的儿子长到12岁时,唢呐又吹响了,在当年萧萧娶亲的路上,轿中的新娘不是萧萧了,换成了呜呜哭泣的儿子的媳妇。
我这时很关注萧萧在做什么,她在忙着迎接客人,还是站在家门口,以婆婆的身份接下轿的儿媳妇呢?或者她想起会唱歌的花狗呢?这一天,在喜庆的日子里,萧萧抱着和小丈夫生的“月毛毛冶在篱笆前看热闹,沈从文说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冶。生活的碾子在磨道依旧地转动,没有掉出老旧的磨道。
我很想看沈从文小说原稿最后的标点,点得粗重,还是淡淡的一笔过去。
我注视笔尖流出的那滴墨水。沈从文真诚的一面不需要文字,不需要语言,却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许多老人到了晚年都有报复心理,想在有限的时间中破坏一切,填充孤独的心。
而沈从文却是慈祥的,嘴角泛出的笑意,犹如秋天的阳光,华美而朴实,谦和而宽厚。老年的沈从文更有人情味了,宽畅的胸怀值得人们依恋。
一近一个多月的时间,我查阅了关于沈从文的大量的资料,在文字和照片里回味瞬间凝固的珍贵。我喜爱沈从文老年的照片,他透露出慈祥和天真的神情。
南国的雨缠绵,雨中的祝勇在酉水河边和朋友饮酒,寻找翠翠的身影。李辉则坐在窗前听雨,对面就是南华山,白天不是阴天和雨天,能隐隐约约地认出沈从文母校的位置。李辉住在黄永玉的家,沈从文最后一次回凤凰住这间屋子里。李辉的心情恐怕和别人不同,他和沈从文是忘年交,沈从文的声音和笑声,存留在他的心底。有一天,李辉在沈从文曾经住过的地方,记忆中的东西涌出。
1982年,沈从文终于踏上家乡的土地。80岁的老人,不辞旅途的劳累,回到生养自己的土地,心情是何等的幸福。沈从文快乐、自由,任意地奔走,享受每一秒钟。凤凰充满了神奇,它是少数民族杂居之地,山的大方,水的灵性,神秘的宗教和浪漫的情绪,雾一样缭绕。各民族的戏曲和民歌,养育了一代代人。在这里有阳戏、汉戏、高腔、傩堂戏等诸多戏种。
沈从文喜欢傩堂戏,他回到家乡,人们自然要安排一场傩堂戏请沈从文听。傩堂戏和楚文化有血与水的关系,它是一种古代驱邪、逐鬼的神调,唱词朴白,什么人都能听懂,深受百姓的喜爱。
这一天下午,在黄永玉家的大院,请来了一伙民间艺人,为沈从文演唱原生原味的傩堂戏。
女艺人刘玉珍年过五旬,一阵锣鼓响过,她清开嗓子:正月元霄灯火光,二月芙蓉花草香。
三月清明人插柳,四月家家插早秧。
五月龙船初下水,六月美女晒衣裳。
七月又是目连会,八月十五雁回乡。
九月重阳尝美酒,十月霜打草头黄。
十一月修水来相请,十二月相请先锋娘。
感君诚心来请我,奴家一心赴傩堂。
刘玉珍唱腔婉转,略带哀抑,使离家数十年而乍闻乡音的沈从文听得如痴如醉,触动了对童年生活的回忆,他一面凝神谛听,一面低声随唱,竟情不自禁地擦拭起泪水来。此时在座的人,目光一齐投向沈老,在我身旁的黄苗子满怀深情地低声说“:此情此景,真是座中泣下谁最多,边城沈老青衫湿啊!冶接着湘西著名记者肖离老人也感慨赋诗:“一样凝神听楚音。先生岂是曲中人。故园雨浇深浅绿,我对溪山也动情……
一曲乡音满足不了游子深情。5月14日下午,一个民间戏曲班子又来到黄家大屋清唱本地高腔戏。高腔戏也是湘西一带独传的剧种,这次唱的是《五台相会》《关公挑袍》《安安送米》等传统剧目,演员和司鼓全是城中手艺人,击铙钹的是一位失明的老汉,司鼓掌盘的是城内年过七旬的著名土家族老艺人田景光。在唱《关公挑袍》时,田老艺人一边击鼓一边清唱,博得全场掌声。沈老再次听到久违的乡曲乡音,倍感兴奋,趋步上前与众艺人握手致谢,并拉住田景光老人到身边坐下,称赞傩戏和高腔调子好听,拜托老艺人把技艺传给后辈继承发扬。两位老人还合影留念。
沈从文的家乡人田儒钦用记录片的手法,不漏过每一处细节,写下了沈从文的每一件点滴的事情。读他的文字,我像和他一起在沈从文身边,陪他听傩堂戏,听高腔戏。我看到吴智江拍摄的沈从文和老艺人的照片,记下了那一刻的情景。沈老故去,镜头把这一历史场景留下了。雨夜读照片,湿冷的冬雨,在窗外发出冰冷的声音,少了浪漫,少了诗性。
沈从文笑得自然,那么灿烂。两位老人用家乡话聊天,久违的乡音,像流不尽的沱河水,在沈从文漂泊的日子里,滋养他度过了孤独的时候。沈从文羞涩地搓动双手,在老艺人面前,写出过几百万字、影响几代人的大作家腼腆了。沈从文真诚的一面不需要文字,不需要语言,却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许多老人到了晚年都有报复心理,想在有限的时间中破坏一切,填充孤独的心。而沈从文却是慈祥的,嘴角泛出的笑意,犹如秋天的阳光,华美而朴实,谦和而宽厚。
老年的沈从文更有人情味了,宽畅的胸怀值得人们依恋。
几本关于沈从文的书中,都选了这幅照片,我摆在桌子上对比着看,沈从文童真般的微笑,这一笑,让我学到了很多。
二在船上不大的空间里,沈从文和他哥哥的朋友押着一船军服,在水上行走了四十多天。在行船的过程中,沈从文亲历了生死的瞬间。躺在摊开的军服上,听船板下水流的欢快声,喝北风中的寒冷。空气中的水腥味,在船的上空盘绕,船在移动,沈从文离家越来越远,但是社会的磨砺,却让他一天天长大了。
曾姓朋友读书不多,人生的阅历却丰富。在天是房、水是床的旅途中,为了驱赶寂寞,他为沈从文讲了很多的故事。含金量高的生活矿藏被沈从文采回,贮存到记忆的档案中。他后来作品中鲜活的人物,很多是来自于曾姓朋友所讲的故事。曾姓朋友不仅给他讲粗野的故事,也教会他如何去做人,做真正的男人。
离目的地很近的地方,沈从文所坐的船触碰河中的大石,船舷粉碎。获救后的沈从文没过多的恐惧,只是与大家相视一笑。船夫在河滩上拢起一堆火,度过新年的第一天。人的经历,不是金钱能买到的,在后来经受了那么多不公平的待遇,沈从文都坚强地活下来了。这和当年的经历不无关系。
船对于沈从文不光是行走的工具,而是人生的象征。
1982年,沈从文携张兆和一起回到故乡,坐在吉首码头的石阶上,拍下了照片。粗糙的石阶被太阳晒得温热,两位老人脚前是流淌的河水。他们向远方望去,远方吸引他们的目光。
沈从文找出这段生活,他怀揣着未来的美好理想,在船上的日日夜夜,他听了很多的事情。读书不多的曾姓朋友对他后来的写作有一定的影响。如果没有这一连串的经历,沈从文年轻时的事少了一点。有些事情,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过的,对某些人是苦难,对某些人却是一笔财富。2008年的第一天,我读到河滩上的那堆火。写下这个火字,心情和沈从文不同。他是在船遇险后被救到岸上,为了御寒取暖,在新年中,在荒野的河边燃起火。窗外的夜空响起迎接又一年到来的鞭炮声,我和多少年前的沈从文围着火堆,在清寒中等来新年。沈从文和张兆和在码头边上,也会想那个遥远的日子吧。沈从文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心情非常放松。
祝勇在《凤凰———草鞋下的故乡》一书中说:“1982年,劫后余生的沈从文携夫人张兆和重返湘西,就有了另外一张照片。头发花白的沈从文坐在金鞭溪边的石头上,张兆和立于身边,搂住丈夫的肩膀,两人面向镜头,很灿烂地笑着。我差不多可以听到他们的笑声和清脆的水声的那份美好的和声。此行沈从文为自己选好了一块墓地———就在凤凰的山坡上,面对沱江。他想到了自己的死。即使死,他也要守望那埋藏过多少岁月、泪水和爱情的江河,那属于民间中国的一切记忆,都将因沈从文的死而化作永恒。
祝勇的文字充满了灵性,通过一幅照片对人有了太多的感受,这是生命的动力。在沈从文的身上,不仅学到了知识,更多的是做人。人活在世上,品质最重要,没有品质的人,能做什么事呢?沈从文的目光清纯,流露真诚,岁月的尘埃无法湮没。我看到一代知识分子的良心、品质、朴素和深厚的传统文化的滋养。
三1982年,沈从文回到家乡的第二天,就去访问母校。沈从文走进当年上学时的教室,坐在同学们中间,他的脸上安静,眼睛注视前方,听老师讲课。沈从文的心情一定不能平静,少年时代离他远去了,逃学和撒谎的孩子,如今已是满头白发。他再没有力气和同学们投入河水中畅游了。
少年时代像一条干涸的河床,留下淤积的岁月在阳光下翻晒。漂泊的日子,他多少次想到母校的情景。窗外的楠木,沈从文曾在自传中写到过。因为在这棵树下,他被罚跪过,在这里他记住了先生的话,开始奋发学习。
沈老边看边谈,当走到一棵楠木树下时,他用手抚摸树身,感怀地说:“我童年时贪玩,尤其喜欢看戏,不管是汉戏、阳戏、傩堂戏或木脑壳戏(木偶戏)我都爱看。有一天,道门口唱木脑壳戏,我吃过早饭把书篮往土地庙里一藏,便跑去看了一天戏。第二天硬着头皮来上学,刚走到这棵树下,就碰到班级老师毛先生,他罚我跪在树下,问我为什么逃学?我老实交待是看戏去了,他责备我说:“楠木树向上长高,你却跪在地下变矮!冶当时,在旁边的同学听了,也跟着讥笑我,使我非常难堪。我大约在地上跪了半点钟,毛先生才喊我站起来,耐心开导我说:“你今天可能恨我,因为遭到了同学羞辱。但大家都在用功读书,而你却逃学去看戏,这叫作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你要别人尊敬你,就必须尊敬自己。冶毛先生一席话给了我深刻启迪,在以后的生活道路上,我始终记住“自侮而后人侮冶、“自尊而后尊冶这条道理,做一个自尊自强的人。
田儒钦的文字弥足珍贵,使我们了解了真情的沈从文。文昌阁校园中的那一棵楠木树,高过教室很多了,照片是林华拍于2002年。少年的情感滋养人的一生,沈从文作为经过风见过雨的老人,触摸大树时的心情,不是百感交集简单的一句话就表达得了的。这是心灵和心灵撞击时,发生质的裂变,涌出的情感,冲毁一切。
我拉开窗子,让冬雨跑进屋子里,湿润的风扑在脸上。眼前总是流动的沱江的水,耳边响着杜鹃的啼叫。夜晚,我什么也没做,只是看沈从文回家乡时的三张照片,我无法摆脱1982年5月。
在老照片中行走,心情变得复杂,世俗的潮水退去,我看到真实的历史,真实的人。
沈从文坐在船中观望两岸的青山,船边淌去的河水使他激动,摇船人喊出的橹歌让他兴奋不已,忘记了旅途的寂寞和疲劳。在油灯下,在膝盖上,在清冷的船舱中,沈从文深情记录,朴素的语言像水中的鱼儿自由自在。他把满怀的爱投进河水,溅起鲜活的浪花。
在秋天,读沈从文的书《,湘行书简》牵着心流向远方,漂泊在30年代湘西的河水中。
水流湍急,小船慢慢上滩,我随着沈从文的一支笔,回到遥远的年代,遁脱了现代的喧闹,走进了野山野水和古老的吊脚楼。在那里生活的人们朴实,真爱实情面对大自然,大悲哀,大欢乐,大爱情,没半点虚情假意。
二十多天的旅程,在生命中算不了什么。不过是一次归乡,对于很多漂泊在外的人,都有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心境。但沈从文用短暂的时间,在普通的河水中走过了一生。他的生命被故乡的河水滋养,获得新生。船夫们的生活艰苦,成年累月地漂在河上,那条不大的木船和生死紧紧相连。大自然练就了结实的身体,还生长了朴野的性格,行侠仗义,经历过浪峰水险,飘风雨,一只篙撑走了船,划走了年月。少的长成了汉子,老的化成了尘土,葬在荒山野岭,变成了河水的记忆,历史上的恩怨,生生死死,打打杀杀,岁月波浪一样往前走,活着的人还要面对未来。
船夫拉着纤绳,伏在滩石上的姿势,牵出了沈从文的真爱和感动,他找寻生命和家园。
船桨搅得水声阵阵,唱出远古的哀歌,一个悲惨的故事发生了。活下来的人挺直腰,忍受眼泪和苦痛,庄严地开始新的生活。沈从文坐在船中观望两岸的青山,船边淌去的河水使他激动,摇船人喊出的橹歌让他兴奋不已,忘记了旅途的寂寞和疲劳。在油灯下,在膝盖上,在清冷的船舱中,沈从文深情记录,朴素的语言像水中的鱼儿自由自在。他把满怀的爱投进河水,溅起鲜活的浪花。
有一天聂绀弩读了沈从文的书,他突然发现了真实的沈从文,他对黄永玉说的心中的话,黄永玉记了下来:
我尊敬的前辈聂绀弩先生,因为他从来是个左派,几十年来跟沈从文有着远距离的敌视。60年代初,绀弩老人从东北劳改回来,从我家借走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沈从文作品选》,过了几天,绀弩先生在我家肃穆地对我说:“我看了《丈夫》,对沈从文认识得太迟了。一个刚刚21岁的青年写出中国农民这么创痕渊深的感情,真像普希金说过的‘伟大的、俄罗斯的悲哀爷,那么成熟的头脑和技巧……
我没有把绀弩先生的话告诉表叔。我深深了解,他不会在乎多年对手的这种诚恳的称赞,因为事情原本就是这样的。
前两年,我在表叔的陵园刻了一块石碑,上头写着:“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献给他,也献给各种“战场冶上的“士兵冶,这是我们命定的、最好的归宿。19岁的沈从文,经历了太多的事情,纯情在他的目光中被人间的事情淡化了。漂泊的愁绪如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儿,载来了乡愁,载去了思念。一条潮湿的路,漫着怪怪的气味,敲竹梆声,卖小糖人的铜锣声,妇女大哭大骂声,这一切储蓄进沈从文青春的心中。磨难是一个成长的母亲,正因为有了无数坎坷的链接,它使沈从文的精神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开始思考人的问题,他伴着灵魂的影子,走遍城市的角角落落,一段城墙,一间茶馆,一座码头,一家染坊,一个院落,都要细仔地察看。他这个“乡巴佬冶在用一种独特的视角,审视人生的大舞台。
常德就是武陵,陶潜的《搜神后记》上《桃花源记》说的渔人老家,应当摆在这个地方。德山在对河下游,离城市二十余里,可说是当地唯一的山。汽车也许停德山站,也许停县城对河另一站。汽车不必过河,车上人却不妨过河,看看这个城市的一切。地理书上告给人说这里是湘西一个大码头,是交换出口货与入口货的地方。桐油、木料、牛皮、猪肠子和猪鬃毛,烟草和水银,五倍子和雅片烟,由川东、黔东、湘西各地用各色各样的船只装载到来,这些东西全得由这里转口,再运往长沙武汉的。子盐、花纱、布匹、洋货、煤油、药品、面粉、白糖,以及各种轻工业日用消耗品和必需品,又由下江轮驳运到,也得从这里改装,再用那些大小不一的船只,分别运往沅水各支流上游大小码头去卸货的。市上多的是各种庄号。
各种庄号上的坐庄人,便在这种情形下成天如一个磨盘,一种机械,为职务来回忙。邮政局的包裹处,这种人进出最多。长途电话的营业处,这种坐庄人是最大主顾。酒席馆和妓女的生意,靠这种坐庄人来维持。
除了这种繁荣市面的商人,此外便是一些寄生于湖田的小地主,作过知县的小绅士,各县来的男女中学生,以及外省来的参加这个市面繁荣的掌柜、伙计、乌龟、王八。全市人口过十万,街道延长近十里,一个过路人到了这个城市中时,便会明白这个湘西的咽喉,真如所传闻,地方并不校可是却想不到这咽喉除吐纳货物和原料以外,还有些什么东西。
作这种吐纳工作,责任大,工作忙,性质杂,又是些什么人。
假若一旦没有了他们,这城市会不会忽然成为河边一个废墟?这种人照例触目可见,水上城里无一不可以碰头,却又最容易为旅行者所疏忽。我想说的是真正在控制这个咽喉,支配沅水流域的几万船户。
这个码头真正值得注意令人惊奇处,实也无过于船户和他所操纵的水上工具了。要认识湘西,不能不对他们先有一种认识。要欣赏湘西地方民族特殊性,船户是最有价值材料之一种。
一个旅行者理想中的武陵,渔船应当极多。到了这里一看,才知道水面各处是船只,可是却很不容易发现一只渔船。
长河两岸浮泊的大小船只,外行人一眼看去,只觉得大同小异,事实上形制复杂不一,各有个性,代表了各个地方的个性。让我们从这方面来多知道一点,对于我们也许有些便利处。
船只最触目的三桅大方头船,这是个外来客,由长江越湖来的,运盐是它主要的职务。它大多数只到此为止,不会向沅水上游走去。普通人叫它做“盐船冶,名实相副。船家叫它做“大鳅鱼头冶,《金陀粹编》上载岳飞在洞庭湖水擒杨幺故事,这名字就见于记载了,名字虽俗,来源却很古。这种船只大多数是用乌油漆过,所以颜色多是黑的。这种船按季候行驶,因为要大水大风方能行动。杜甫诗上描绘的“洋洋万斛船,影若扬白虹冶,也许指的就是这种水上东西。
比这种盐船略小,有两桅或单桅,船身异常秀气,头尾突然收敛,令人入目起尖锐印象,全身是黑的,名叫“乌江子冶。它的特长是不怕风浪,运粮食越湖。它是洞庭湖上的竞走选手。
形体结构上的特点是桅高,帆大,深舱,锐头。盖舱篷比船身小,因为船舷外还有护舱板。弄船人同船只本身一样,一看很干净,秀气斯文。行船既靠风,上下行都使帆,所以帆多整齐。船上用的水手不多,仅有的水手会拉篷,摇橹,撑篙,不会荡桨,———这种船上便不常用桨。放空船时妇女还可代劳掌舵。这种船间或也沿河上溯,数目极少,船身材料薄,似不宜于冒险。这种船在沅水流域也算是外来客。
在沅水流域行驶,表现得富丽堂皇,气象不凡,可称为巨无霸的船只,应当数“洪江油船冶。这种船多方头高尾,颜色鲜明,间或且有一点金漆装饰。尾梢有舵楼,可以安置家眷。大船下行可载三四千桶桐油,上行可载两千件棉花,或一票食盐。用橹手二十六人到四十人,用纤手三十人到六七十人。必待春水发后方上下行驶,路线系往返常德和洪江。每年水大至多上下三五回,其余大多时节都在休息中,成排结队停泊河面,俨然是河上的主人。船主照例是麻阳人,且照例姓滕,善交际,礼数清楚。常与大商号中人拜把子,攀亲家。行船时站在船后檀木舵把边,庄严中带点从容不迫神气,口中含了个竹马鞭短烟管,一面看水,一面吸烟。
遇有身分的客人搭船,喝了一杯酒后,便向客人一五一十叙述这只油船的历史,载过多少有势力的军人、阔佬,或名驰沅水流域的妓女。换言之,就是这只船与当地“历史冶发生多少关系!这种船只上的一切东西,无一不巨大坚实。船主的装束在船上时看不出什么特别处,上岸时却穿长袍(下脚过膝三四寸),罩青羽绫马褂,戴呢帽或小缎帽,佩小牛皮抱肚,用粗大银链系定,内中塞满了银元。穿生牛皮靴子,走路时踏得很重。个子高高的,瘦瘦的。有一双大手,手上满是黄毛和青筋。会喝酒,打牌,且豪爽大方,吃花酒应酬时,大把银元钞票从抱肚掏出,毫不吝啬。水手多强壮勇敢,眉目精悍,善唱歌、泅水、打架、骂野话。下水时如一尾鱼,上岸接近妇人时象一只小公猪。白天弄船,晚上玩牌,同样做得极有兴致。船上人虽多,却各有所事,从不紊乱。舱面永远整洁如新。拔锚开头时,必擂鼓敲锣,在船头烧纸烧香,煮白肉祭神,燃放千子头鞭炮,表示人神和乐,共同帮忙,一路福星。在开船仪式与行船歌声中,使人想起两千年前《楚辞》发生的原因,现在还好好的保留下来,今古如一。
比洪江油船小些,形式仿佛也较笨拙些(一般船只用木板作成,这种船竟象用木柱作成),平头大尾,一望而知船身十分坚实,有斗拳师的神气,名叫“白河船冶。白河即酉水的别名。这种船只即行驶于沅水由常德到沅陵一段,酉水由沅陵到保靖一段。酉水滩流极险,船只必经得起磕撞。船只必载重方能压浪,因此尾部如臀,大而圆。下行时在船头缚大木桡一两把。木桡的用处是船只下滩,转头时比舵切于实际。
朴白的文字中,却有深刻的意义,真心去体悟人和事。这些事情是一笔财富,对于沈从未来的写作,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平淡的日子,看似没什么大起大落,沈从文却在用心的速写本,用真情的炭条,描写了很多的场景。一笔笔的划动,留下的不仅是时间,更多的是对生活的思考。19岁远去了,沈从文展纸提笔,在自传中真实地写下了“常德冶一章。
我喜欢沈从文走过的青石小路,一级级地伸向城中。太阳升起又落了,阴晴圆缺的月光下,曾经有过多少的团聚和离别。石阶的纹络,被水手、妓女、商人、背货的山民,踏磨得光滑,他尽可能地辨认过去。绒线铺卖白棉线草鞋带子的女孩子变成了后来沈从文笔下的“翠翠冶。
那个梦想“作个上尉副官,头戴金边的帽子,斜佩上红色值星带……冶的沈从文的小伙伴“傩右冶,“在县城街上转上了三次冶就盯住了这个印象极好的女孩子。
17年过去了,沈从文坐着小船,在落日的黄昏又来到那座县城。冬天的水有一些惆怅,泥滩上的枯苇在风中摇晃、作响,一点残雪,一抹阳光,一堆人影,一声呼喊,沈从文能不忆旧吗?沈从文沿着昔日的石台阶向城里走去,许多事情被时间消解,相识的青石小路,熟悉的街道,光阴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城中的街景,空气里的气味,仍滞留在17年前。重要的是那份情真,那份友谊,并没像过眼的云烟散失,可以让人再三回味,意味深长。沈从文怀着不可言说的温暖,不可言说的痛苦,移动复杂的脚步。
沈从文找到了绒线铺,当他进了店铺,眼前的又一个“小翠冶让他回到了过去。嘶哑的声音在棉堆后面响起,最后走了出来。声音浸泡了沧桑,再也唱不出感人的小曲,再也说不出缠绵的情话,岁月熬尽了人的血性。昏弱的灯光下,沈从文认出了过去的朋友,“时间同鸦片烟已毁了他,但时间同鸦片烟在这个男子脸上刻下了什么记号,我还是一眼认定这人便是那一再来到这铺子里购买带子的傩右。冶沈从文走了,留下默默的祝福,他不愿打扰“傩右冶平静的生活,生活就这样,就这样地过去了。
夜深了。一双眼睛穿透暗夜,我听到流动的歌声,像长旅的序歌。
这一点薄薄的文字(后记)
2007年12月28日,我在给家乡一位老人的信中说,写沈从文不但是一个工程,而且巨大,我选择了巨大。
在大自然中展现个体生命庄严的、广阔的美,大爱和尊严,沈从文把湘西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忘却了当下的人与事,没有烦恼,思想中只有沈从文。吊脚楼的灯光充满了温馨,引诱远行人的思念。一阵忧郁的曲调缭绕在水上,诉说长夜的寂寞和牵挂,诉说人间的痛苦。吊脚楼临水的建筑中,一对男女发生的故事,真是让人忘不了。我怀着敬畏的心情,读解、推析沈从文的作品。我不想给他立传,只想和书中的人物一起,在那片土地上或悲或喜。从一个个人物身上,感受人性的真实。生于水边,长于水边,生命和水叠在一起。
在老一代作家身上,我学到了很多的东西,做人的,做文的。写作中被沈从文感染了,在旧时代行走,沿着他精神的地图,我看到温暖的背影。里尔克说:“艺术作品总是诞生于冒着危险的人,到达一种经验尽头的人,这一尽头是没有人能够超越的极点。一个人越是行进得远,生命就越是特别,越是有个性,越是独一无二。冶沈从文的文字,干干净净,如一条清明的河水。
美学家潘知常说:“看到生命中爱与美的获得,他去表现———去赞美;看到在命运的沉重碾压下美和爱的沦落飘落,他也去表现———去悲悯,在他的作品中,充盈着爱的力量和受的觉醒。冶写沈从文,重读他的作品,对我的写作,对将来都是好事。越来越喜欢质朴,这个词太大,压在身上沉甸甸,有时透不过气。阅读穿越了时间和空间,我终于在湘西和沈从文相遇了,我们在沅水边,在他的故居对话,来到了湘西的山水,也走进了沈从文的心灵世界。这一点薄薄的文字,是对一位大师的热爱。
感谢著名评论家汪政先生拨冗作序,感谢画家张向军先生,他的速写作品在纸上复活了沈从文,复活了历史。感谢摄影家龙江涛先生的友情支持,沈从文长子沈龙朱先生提供的照片使这部书变得厚重,作家、出版人施晗先生的努力使拙作以美观大方的形象问世,在此一并致谢。
高维生201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