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戴笠的特训班
1932年6月初,离我们毕业只有两个多月,正是我们忙于毕业论文和参观访问的时候,学校突然接到省政府公文:“奉中央命令,派参谋本部办公厅主任戴笠,为浙江省警官学校特派员,主持政治教育……”
当时我们最渴望的,是像第一期同学一样,参加政府的留学考试,到日本或奥地利留学深造,从未想到学什么政治教育,大部分同学也像我一样,既不了解政治,对政治也毫无兴趣。
想不到戴笠带着六位政治指导员,随着公文同时到来。他们一到,立刻马不停蹄地布置办公室,编政治小组,派指导员等等。气魄恢弘,说干就干,令人观念一新,觉得此君来头不小,大有作为。但是,戴笠是谁?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膏药?戴笠第三天的上午,戴笠率领六名指导员,召集全体同学在大礼堂讲话。戴笠的声音洪亮有力,讲起话来,身体晃来晃去,弯着脑壳,扬起浓眉,翻着大眼睛,向左右上下打转,给人有难以捉摸的神秘感。他一面讲话,一面不停地掏出手帕擤鼻涕。(似患有鼻窦炎?)
他先自我介绍一番,再一一介绍六名指导员,然后简单扼要地说:“中央为培植优秀青年,命我多方留意,加以政治教育,灌输革命思想,为国家尽忠,救国家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我素知贵校校风优良,学生品学兼优,是国家未来的栋梁之才,你们这一期即将毕1932年浙江警官学校毕业时业,适逢其会,经报请中央核准,派我担任政治特派员,负起政治教育之重任,让你们认识革命理论,走上正确的革命途径,达到革命救国的目标。”他这别开生面的讲话,既新鲜又动人,马上鼓舞了我们,使我们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将是我们人生转捩的一个新契机。
讲完话,他将我们两百多人分成六个小组,每一组派一位指导员负责领导,每天开好几次小组会议,以专题讨论方式,拟好纲要,人人先抒己见,再作综合讨论,最后由指导员作结论,写成纪录,在各小组间互相传阅。传阅后,汇交特派员,由特派员办公室油印分发给同学。我记得讨论的题目有“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国家资本主义与社会资本主义”、“国家主义与个人主义”、“独裁制度与专制制度的分野”、“领袖的重要性”等等,都是针对时代现象和革命趋势的大题目。指导员的深入分析,精辟见解,使我们茅塞顿开,大感兴趣,在不知不觉间,启发了我们的革命思想,也让我们认识了时代青年的新使命。
这六位政治指导员中五人是军校六期的,他们是徐亮、胡国振、简朴、罗杏芳和谢厥成,第六位是后来担任中央警官学校校长的赵龙文。我那一组的指导员是胡国振先生,浙江东阳人,他坦诚亲切,受他教导如沐春风,这套新颖进步的政治教育,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也逼得我们口忙(一定要发言),手忙(一定要记笔记),大喊吃不消。也就因此,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就到了8月初,政治教育刚告一段落,我们毕业的日期也就接踵而至了。
按规定,警校正科学生,在受完两年高等警察教育之后,要到浙江省各县市警局见习一年,再分派职务。我因传奇性地进入警校就读,到毕业时还希望找一个比较大的警局见习,以便进修外文、数理,再投考普通大学的插班生。现在有了中央特派员戴笠的介入,情况必有变化,前途如何,难以预料,只有静观其变了。
缘定三生少女时期的吴宛中毕业后,我暂时搬进一个公寓去等候消息,就在这家庭式的公寓里,又有一件奇事,改变了我的一生——我认识了杭州市籍的吴宛中小姐。
吴小姐原名廷玉,是官宦之后,祖上任江西、湖北两省大官,父亲服务湖北省政府财政厅,因时局多变,携眷回老家居住。但因祖屋破旧,正在补葺之中,就暂居公寓,刚好与我此邻而居。当时吴小姐是一个十六岁不到的小姑娘,一见生人就头低脸红,非常讨人欢喜,她的弟弟约七八岁,活泼调皮,老是跑到我房间来听我吹笛子,和我厮混。他知道姐姐爱读书,就把我书桌上的报章杂志和书籍,借回去给他姐姐阅读,经过吴小弟的中介,我和吴小姐以书会友,不知不觉间滋长了感情,但偶尔相遇时,彼此只点头打招呼而已,从未交谈。
不久以后,我被派到外地受训,这段微妙的感情也就戛然中断了。
1938年8月,敌机疯狂滥炸武昌,在蛇山附近,我和宛中小姐居然邂逅重逢,但仅见过三次面。就因时局紧张,她随家人搬到宜都去了。而我也漂泊不定,从武汉、桂林、贵州,辗转到了重庆,和她又失去了联络。
命运之神真的非常奇妙。在武昌时,我曾将服务单位的名称告诉过宛中,想不到1939年春,她考上“军委会政治部军事教官训练班”,路过重庆,又和我联络上。她的训练班在綦江附近的杜市,我刚巧被派在储奇门海棠溪工作,到杜市来去非常方便。见面次数多了,产生了真正的感情,我们就在重庆市海棠溪结婚,四年内连生一女两子,分别以“海、棠、溪”三字命名,是为我女张棠,我子张海、张溪。
在烽火连年、动乱不安、生死未卜的乱世,我们一家人到了台湾,过着安定的生活,子女都受到了高等教育,不管是缘是命,我都应该心满意足了。
“中央警察研究所”
1932年9月初,我没有收到警局见习的命令,却接到戴特派员的谈话通知,心中免不了十分纳闷。由公寓到学校的途中,我碰到了好几位同学,大家好久不见,高兴地握手寒暄,互相交换学校和分发实习的消息。我搬出学校后没有和同学联络,可以说什么消息都不知道,当我告诉他们我被戴特派员通知约谈时,他们既惊讶又羡慕。
在学校时,戴特派员似乎很忙碌,常常出差在外,很少和我们见面,我们可以说对他非常陌生。我准时到达戴特派员的办公室,在会客室里没等多久,就被警卫引见了。
戴特派员的办公室改装得相当气派,我向他说报告、行礼后,他的眼睛才离开卷宗,抬起头来向我凝视片刻,然后开始问话。他眼睛炯炯逼人,在我的眼睛和他的眼睛交触的一刹那,他眼睛的慑服力,令我紧张不已。
他简单地问了我的姓名、年龄和家庭状况后说:“为了革命伟业,我需要培育一批爱国的优秀青年,所以创办中央警察研究所,特别到警校来遴选同学,受训半年,再按成绩分发到各中央机构工作。经我这几个月对你的观察和考核,你的表现很好,现在决定选你受训,如果你愿意,就等候通知。”他态度诚恳,语气坚定,几乎没问我什么问题,就一口气把话说完,我连思考的机会都没有,就兴奋地连连说“愿意”、“愿意”,而告退了。想不到这样短短的约谈竟关系着我一生的命运。
约谈后大概第三天,我再度踏进母校大门,向戴特派员报到,在分配床铺和书桌时,才知道戴特派员从两百多名同学中,仅遴选了38名受训,其中四位是女同学。老同学又重聚一堂,抱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大家畅谈欢笑,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回校后的第二天上午9点,戴特派员在餐厅召集我们38名同学训话,大意是:“各位同志,今天是我们中央警察研究所开训的第一天,我觉得很高兴。不过各位要知道这个研究所,不是研究警察,而是学习革命理论,研究救国图强的实际方法和技能,担任特种工作,采取绝对秘密的方式进行,所以今天没有开学仪式和邀请来宾。各位是我从二百多位同学中慎重挑选出来的,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中央”的人,你们以后的工作都由我来负责安排,我一定会使各位学到别人想学都学不到的东西,这些东西对国家民族会有很大的贡献。训练的时间暂定三个月,除了训练费用统统由我负责以外,每月发十五元大洋,作你们的伙食和零用。
从现在起,一个月内不放假,不会客,不准对外通信、通电话,我对你们期望很高,希望你们安心地、专心地接受特种训练,革命工作应出于自愿,假如不愿意,现在还可以退出。”
当时大家沉默不语。我们完全不明白特种训练的真面目,心中免不了充满了好奇、神秘、疑惧等等复杂的心情。
中午,特派员和我们会餐,酒菜丰富精美,大家吃得很开心。当特派员离席时,指导员罗毅先生(军校六期)告诉我们:“以后口头称特派员为戴先生,公文称主任。”从此以后,我们就改称特派员为戴先生了。
戴先生个子高大,身材结实,马脸,挺直的鼻子,洪亮的声音,在讲台上讲话,不停地摇晃着上身,老是向右弯着脑壳(以后我们给他取个绰号叫弯脑壳),并且频频从裤袋掏出手帕,捂着鼻子,用力大擤鼻涕。他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说起话来自负自信,不时昂起头,扬着浓眉,以炯炯如炬的目光向大家扫射,令我们不得不敬畏慑服。
我们受训的教室和饭厅原是第二大队的寝室,寝室房间宽敞,光线好,空气流通,冬天还装了火炉,生活十分安适。教室每人单独一桌一椅,学员每月领十五元,其中伙食费八元,七元零用。以当时的生活程度来说,我们吃得好,零用钱花得开心,比一般学生舒服太多了。
在受训初期,每人发拍纸簿一打,铅笔半打,老师讲课不用书本讲义,完全口授,学生记笔记,一时“听、看、抄”同时进行,“心、眼、手”同时并用,非常紧张。下课后忙着整理笔记,阅读指定书籍,写读书心得,真是忙得不亦乐乎,忙到连休息和睡眠的时间都嫌不够。
训练的项目很多,以政治教育和精神课程为主,特别注重情报学、爆破学、侦察学、俄共格别乌(切卡)历史、秘密通讯、化装学、摄影术、人相学,还有方言、速记、汽车驾驶、手枪射击等等。原来这些就是戴先生所谓的“特种工作”,正如戴先生所说,这些都是“别人想学都学不到的东西”,也不是“人人想学就学得到的东西”。
几个月下来,除了速记令人头痛之外,不论是政治理论、秘密性或技能性的课目,样样新鲜有趣,令我既好奇又兴奋。
化装术非常有意思。我只要简单地改换衣着,随便地在脸上涂些灰土,就是在街上和同学朋友们擦身而过,他们都认不出是我。
爆破术最危险也最刺激。制造爆破物品时,需将配放的炸药和杀伤物(如玻璃、铁钉等)
装入瓶罐或特制容器之中。在配药、安装、保管与携带的过程中,随时都会爆炸,致人于死命;但是一旦将自己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制成的爆炸物,用小瓶小罐装好,跑到郊区,居高临下,对准目标,一掷而下,轰然一声,硝烟四散,那种感觉,对年轻的我们来说,说有多刺激,就有多刺激!
教方言的是一位风姿绰约、声音甜软的朱太太,她先生是教我们看相术的朱惠清老师。
朱太太是广东人,上海出生,北平求学,能说三地标准语言,使我们在短短的时间之内,会听,并能讲简单的南腔北调。
我个人对摄影学最感兴趣,日后成为我的终身嗜好,我也借着这个嗜好得以保存了许多珍贵的历史镜头。
我对驾驶最有心得,日后服务侍从室,在担任护卫的工作上,非常实用。
一位出色的女同学
特训班同学姜毅英特训班甲班,本来清一色全是警校二期同学,但一个月后,班上忽然来了一男一女。由于他们的加入,我班人数凑成了四十整数,男的是丁希孔(可能是化名),广东人,军校三期生,训练不久,就不知所踪,很可能另有秘密任务而离开了。
女的是姜毅英,原名姜岳根,“姜毅英”是她进特训班受训时,戴先生特别为她取的化名。
她是浙江江山人,戴先生的同乡,刚从杭州第一高级中学毕业。她中等身材,长长的秀发,灵活的双眸,端正的五官,朴实的打扮,沉默寡言,给人端庄文静的好印象。在短短数日之内,她赢得全班同学的好感,许多男同学都为她倾心,想尽办法与她接近。其中追得最热烈的是叶文昭同学,作为叶文昭的好友,我也乐得君子成人之美,有意无意地帮他的忙。
在我们结业时,戴先生放我们三天假,我要去笕桥航空学校访友,姜毅英也说要去笕桥农校会堂姐,要我作伴同去,我当然答应,约定坐第二天早晨的火车。同时我又把去笕桥的消息告诉叶文昭,他高兴得跳了起来,求我帮忙,我就叫他第二天早上八时到车站会合。第二天,我们三人在车站会了面,姜毅英见到叶文昭,马上心中有数,但她没有表示。三人一路有说有笑,气氛十分美好,到了笕桥,约好回程见面的时间,我就故意找借口,请文昭单独护驾。这一次笕桥之行,就成了他们日后感情发酵的一个重要契机。
以后我去南京受训,戴先生派他们进电讯班受训,凑巧的是他们毕业时,正逢闽变,戴先生就命他们以工作夫妻(假夫妻)身份,潜伏厦门,布置秘密电台,负责通讯。就情报工作而言,通讯至关重要,就工作性质而言,危险性特别高。他们旗开得胜,达成任务,平安归来。一对原已滋长着爱苗的青年男女,在险恶的环境中朝夕相处,相互关爱,这种患难与共的感情,绝对超过一般的真正夫妻。与同学叶文昭(1934年)近水楼台先得月,文昭兄如愿以偿,终于赢得毅英的芳心,而结为连理。
闽乱平息后,他们再潜伏昆明,设立秘密电台。当时“云南王”龙云对中央的态度不很友善,地下势力根深蒂固,情报人员潜伏工作,绝非易事,随时随地都有生命的危险。他们以智力与勇气,又成功地完成了任务。
抗战期间,汉口沦陷前,他们在汉口法租界秘密建立电台,日本的情报工作相当厉害,潜伏极为困难。由于他们的机智,在极危险的情况下脱险而归,功在国家,是情报人员的典范。
照理说,这样出生入死的患难夫妻,应当永结同心才对;然因个性不同、抱负迥异、粗心过错等生活的摩擦,亮起了婚姻的红灯,终至离异分手,演变成日后各奔前程的结局。
乙、丙训练班
在我们甲班受训不久,戴先生又开了乙、丙两训练班。
乙训练班约二十人,全是男性,学员是由警校正科以外的班次中挑选出来的,指导员是军校六期的刘乙光先生(西安事变后他随扈张学良先生数十年),训练时间比甲班稍短。以后我才听说乙班是以“行动”、“警卫”、“交通”等作为训练的重点。
丙班人数不到十人,分成两组,分别受西餐服务和理发的专门训练,当然也有情报课程。
除领班厨师为男性之外,其余学员都是年轻貌美的少女。戴先生在我们教室的右后方,特别为他们开设了一家西餐厅和理发店,以供实习。
甲、乙、丙三班的训导主任是军校三期的史铭先生,他面恶心善,对我们学生很爱护,我们也很敬畏他。
为了保密的关系,甲、乙、丙三班虽是隔邻,却分开受训,分开生活,彼此不准来往。
但西餐厅和理发厅不能对外公开营业,又不能没有顾客,只好网开一面,准许甲班同学前去应卯。
所谓西餐厅,其实仅供应简单的猪排、鱼排、咖啡、红茶、西点而已,其目的在于训练员生的西餐礼仪、刀叉摆设、服务态度等等,作为将来担任实际工作时之掩护。因西餐厅的价格极为便宜(几乎等于白吃),我们就理所当然地成为餐厅常客了。
理发店的服务,一律免费。我们这群年轻小伙子,见有年轻貌美的理发小姐,免费洗头修面,明知是她们的试验品,仍趋之若鹜,绝不轻易放过这难能可贵的机会。后来倪永潮同学(胜利后任汉口市警察局督察长),真的追到了理发的蔡小姐,缔结良缘,成为同学间的美谈。
化装演习化装演习是训练课程中最有趣的项目,在训练期间我们有过三次演习。
第一次演习,是考验性的化装演习,男女同学一律参加,戴先生命我担任督察。督察的工作是要依演习计划,考核每个化装的同学,对他们的场所选择,化装技术、言行举止、外形神态等,我都需详述暗记,再做成秘密报告,报呈戴先生察阅。
戴先生从口袋里掏出十元大钞,给我购买衣物和工具,我仅花了两块钱,就在旧货店里买好了所有的化装工具。当我把余钱归还给戴先生时,他不但不收,还似怒似喜地训斥我:
“真没出息!连钱都不会花,把这些剩下的钱都拿去用罢!”这是我第一次碰戴先生的橡皮钉子。
那天我化装成电气小工,租一部脚踏车,面上抹些灰土,按照腹案,满城飞驰,一个也不遗漏地巡查过去。完成督察任务之后,承蒙戴先生慰勉有加,有了他的赞许,我所有的辛劳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综合当天演习所见,大致上人人都事先费了一番心机,表现得十分良好。尤其张培兰同学,化装成卖芝麻糖的小贩,一身乡下土布衣裤,配合扁担箩筐,坐在小板凳上,形象神态都惟妙惟肖,是化装最成功的一人。
戴先生看了我的报告,十分高兴,特别命我陪他到实地观看。张培兰在湖滨公园口、杭州体育场前面摆摊,地点选得很适当。戴先生远远地下了车,边走边观察,面带笑容地走到他身旁,正准备拍照做参考时,张同学竟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立正鞠躬,使戴先生啼笑皆非,连声说:“完了!完了!这么精彩的化装,被你这样一来,就失去意义了,这证明我们训练不够。以后要以此事为镜,加强训练!”这是我们化装表演中最具教育意义的一个插曲。
我班四位女同学,只有三位参加。姜毅英(后为少将)化装成高贵少妇,浓妆艳抹,衣着华丽,到西湖湖滨公园一转,惊鸿一瞥,引起游客注目,对她评头论足,使她不得不快步离开,雇车返校。龚成香同学为人保守,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化装成什么好,最后急得掩面哭泣,只有请我这个临时督察,转请戴先生免除她的化装演习,经我转报后,戴先生一笑置之。吴孝姑同学(后为国大代表)比较成熟大胆,化装成村姑,手提竹篮,高声叫卖落花生,非常入戏。她事后告诉我,当天撞到几个吃豆腐的登徒子,极为讨厌。
第二三次的化装演习,实际上是化装警卫演习。因委员长在我们受训期间,曾两度巡视杭州,戴先生就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命令我们秘密组成一个周密的警卫网,由指导员指挥,合力担任卫护委座安全的重要任务。这是人生难得的际遇,人人莫不竭尽智力,全力以赴。
我化装车夫与小贩,到指定的艮山门一带(艮山门是杭州到笕桥航空学校的必经之地)负警卫任务,幸一切顺利,我们圆满达成任务,使戴先生极为高兴。
严格来说,这几次演习,我们还是闹了不少笑话。我们的化装不外乎小贩、黄包车夫、小工等,而我们学生对社会百态、民间习俗所知太少,虽然外形化装得惟妙惟肖,而举止言谈破绽百出。例如装小贩的斤两不分,价格乱开;拉黄包车的街道不熟,远近不明,说不出车资,等客人进屋去拿零钱时就溜之大吉,或根本不收车钱;有位同学竟忘其所以地说“不要了!明天再来拿”;有的借口等人不作生意等等,莫衷一是,笑话百出。
缺陷戴先生开杭州、南京两特训班,是中国情报史上破天荒的创举,既无成规可循,老师又难请,更缺乏教材设备,缺陷之多可以想见。就老师而言,都是多方设法,临时聘请而来的。
但因交通不便,时间调配困难,有几门课程,就一连几天,一口气教完,教的人固然辛苦,听的人也难免乏味。
我们爆破射击、照相、驾驶等训练的地区都是在杭州市区和市郊,训练时大模大样,一点也不保密,自然被市民看在眼里,引起注意。我们几次化装演习,更是笑话百出,有悖常理,不免引起市民的种种猜疑,以致流言四起,谣传浙江警校是蓝衣社的训练基地和大本营。
其实当时并无蓝衣社的组织,也无蓝衣社的名称。
我们还是以后得知,那时军委会政训处刘健群,提倡组织蓝衣社,以南京为中心,在全国各阶层发展组织,分发小册子,进行反日肃奸的爱国活动,大振民心士气,成为日寇的眼中钉,政敌的死对头。但也因此被日寇利用,捏造事实,诬我政府组织蓝衣社,进行反日与排除异己的阴谋,引起各方震动,国际瞩目。杭州各界也因此捕风捉影,认为浙江警校是蓝衣社的大本营。
虽然问题多多,困难重重,但因是前所未有的创举,使我们年轻人大感新鲜刺激。尤其四个月的训练,生活安适,精神愉快,我们都庆幸有这千载难逢的奇遇。
洪公祠特训班
我们特训班甲班,于1933年元月下旬圆满结束,没有任何仪式和庆典,只有戴先生在杭州青年会,请我们师生四十余人吃西餐,告诉我们吃西餐的常识,使从来没有吃过西餐的同学大开眼界,是极富教育意义的一个惜别餐会。骊歌既唱,我们也就奉命分散了。
元月28日我同毛森、石仁宠、张人佑、郑海良、王涤平、罗道隆、程慕颐共八位同学,奉命到南京洪公祠特训班“再受训”。从杭州到南京,我因年轻无知而闹了笑话。我们奉指导员指示,两人一组,秘密乘坐沪杭联运火车,到南京牌亭巷的一个旅馆下榻待命,途中不许暴露身份。我和蒋志向同学一组,两人非常认真地编造彼此关系,以及编造到南京考大学的故事等等,以防指导员的考验,和宪警的盘问等等。总算一路顺利,轻松愉快地到达了南京。南京是中国首都,我向往已久,今天亲身瞻仰风貌,兴奋得难以形容。提着简单的行囊,跨出车站,看到灯光明亮,广场宽阔,气派不凡。然夜晚冬寒,车站前面空空荡荡的,有些凄凉!为了保密起见,我们故意装成从容不迫的样子,慢条斯理地步出车站。想不到到了广场,居然找不到一辆出租的汽车和马车。经我们一打听,原来汽车和马车早已被前面的旅客捷足先登了,在懊恼之余,我们见尚有黄包车可雇,就很快地跳上黄包车上路。
一近挹江门,见到雄伟的城墙耸立天空,我们被壮丽的景观、广阔的柏油马路、茂盛整齐的梧桐树所吸引,一时尚不觉寒冷。但没多久,惊觉到南京比杭州冷多了,寒风迎面吹来,手足僵痛,肌肤欲裂,全身颤抖,实在忍耐不住。我回头问后面车上的志向兄,他也说要冻死了。于是我们两人同时下车,跟在黄包车后面,慢跑御寒,一口气跑了十多华里,跑到牌亭巷时,热气腾腾,温暖舒畅。
到旅馆时已值深夜,虽十分疲劳,却想到前途未卜,思潮起伏,杂念纷集,以致转辗床褥,无法入眠。将近黎明时分,迷糊中见志向兄被人叫起,匆匆离去。我在学校和志向兄最为投缘,这次自动组成一组前来南京,途中畅谈欢笑,极为愉快。今晨突然分别,为了保密,连他的去向都不知晓,就握手而别了,怎不叫人黯然神伤呢!志向兄学识能力都很优秀,但为人倔犟,虽担任过很多公开和秘密的工作,却常不称心如意,一再的遭受挫折。抗战胜利后,他任上海市消防处科长,携家带眷,总算有了安定的生活,享受着天伦之乐。
我于翌晨向洪公祠特训班报到。洪公祠是南京丰富路(离新街口不远)的一条小巷子,训练班设在一所古老的旧衙门里面,环境十分隐秘僻静,平时门扉紧闭,高深莫测。园内有旧式木造厅舍多间,面积不大,但足够作为教室、礼堂、卧室、餐厅、办公室之用。房屋右方靠墙角处,有多株常青古树,古木苍劲高大,枝叶茂密,潮湿多荫,既神秘又诡谲。更奇特的是有一大群黑压压的乌鸦,以古树为家,不知已有多少岁月。每当日落黄昏,群鸦夜宿,鼓噪不止,久久才能安静栖息,更加深了洪公祠的神秘性。
班主任名义上是王固盘先生。王主任,天津人,是中国警察界的耆宿,民国五年毕业于北洋高等巡警学堂,进德国柏林警察大学深造,历任警务处长、首都警察厅长、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校长、浙江省警官学校校长等职,对中国警察行政和教育贡献很大。1932年,王主任担任参谋本部第二厅少将处长、兼南京特训班主任,下有大队长李士珍先生,区队长张炎元、陈玉辉先生,秘书郑介民先生,好像记得戴先生仅以“力行社特务处处长”的身份在领导,并没有特别的名义。
该班训练时间的长短、学员人数、学术课目和“杭州训练班”完全一样,但学员全出身军校前期(以六期最多),资历深,能力强,富社会经验,和我们纯学生相比,真有天壤之别。实际上他们的训练已接近尾声,和我们在一起受训,只有短短的三周。而我们的“再受训”,也只不过是和他们一起接受政治和精神教育而已。很明显的,这是戴先生为了日后工作的需要,所作的特别安排。
洪公祠同学之间,以数字为代号,彼此用化名,混合训练的时间虽只有三个礼拜,但彼此没有隔阂,也没有压迫感,大家相处融洽。到了二月下旬,我们就互道珍重,各奔前程去了。
这就是我参加特种工作训练的全部经过。许多人猜想特种工作的训练一定恐怖、不人道,事实上对年轻的我们来说,这是既新鲜又有趣,叫人永难忘怀的一种训练。
戴先生和浙江警校的渊源
从戴先生到警校担任政治特派员和特训班主任,前后约六个月,因他经常出差,和我们学生们相处谈话的时间并不多,但他举止洒脱,态度诚恳,谈吐不拘束,让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对他又敬又爱。六个月中我们对他大有来头的声势和特种工作的使命,已渐渐有些了解,但对他的底细与未来的计划,则一无所知。
还是到了后来,才知道当时有个复兴民族、救亡图存的革命团体,由黄埔先期同学所发起,定名为“三民主义力行社”(简称“力行社”)。经蒋先生核准,采取秘密方式,推行抗日反共救中国运动,设有组织、训练、军事、特务等处。其中各处人选都已核准,唯独特务处空悬未定。据戴先生亲口对侍从室特务组长黎铁汉说,力行社十多位最高级的核心干部,都知道特务处的分量,虽有心问鼎,却不表示意见,恭待蒋先生裁决。谁知事情大出人意料之外,蒋先生在干事会里说:“戴笠同志对特种工作有天分,近年来他在这方面的成绩,表现得非常优异,特务处可交他一试。”戴先生因此就登上特务处的宝座,蒋先生同时又亲下一张条谕,勉励他好好努力。
在当时极重视阶级和资历的时期,戴先生才不过是军校六期毕业生,既无战功,也从未担任过任何重要公职,比军校一二期的老大哥,无论资历阶级都相差一大截。但他受到蒋先生的赏识,因此有人嫉妒他,也有人敬佩他、巴结他,他本人当然十分清楚,他的责任艰巨,阻力四伏,这一任务的成败将关系着他一生的成败。
戴先生毕竟是稀世天才,加上他有别人所无的江湖阅历,认识三教九流的朋友,洞悉社会百态。他一接到任命,立即展开才华,刻不容缓地邀请他最知心的同学好友十余人,于1932年4月1日在南京徐府成立特务处。他更知道要特务处积极的展开工作,一定要有忠心勇敢的干部,于是他立即开办南京洪公祠特训班(掩护名为中央外语研究所),请王固盘先生出面担任主任,号召他军校同学(以六期占大多数)38人入班受特种训练半年,成为他的第一批高级核心干部。
他又高瞻远瞩地看上浙江警校,有计划地以警校为训练人才的中心,进而争取警察,成为他革命大业的生力军。因此在他接任特务处仅两个多月,就被任为浙江省警官学校“中央政治特派员”,于1932年6月初,到我校展开政治训练。9月初正式接办警校,调王固盘先生担任校长,招考正科第三期学生。
同时他又开办杭州特种训练班(名为中央警察研究所,戴先生自任主任),在警校正科二期应届毕业生中挑选38人入班训练,课程和教官都和南京特训班完全相同。南京特训班办了两期后停办,以后专以浙江警校为训练基地,除继续办理警校正科和特训班等已有的班次之外,还添设无线电和译电训练班。一直到抗战开始,戴先生一共培育了特种工作干部和高级警官约一千余人,先后资送范学文、陈宜生、黄佑、冯文尧、王渭周、叶霞翟(日后和名将胡宗南将军结婚)等先后赴德、美两国留学。
1936年8月,中央(按:国民党中央)为统一警官教育而下令:“就警官高等学校,合并办理较有成效之浙江省警官学校,成立中央警官学校,各省已办之少数警官学校一律停办”,从此“浙江警校”和“警官高等学校”合并为一,成为“中央警官学校”,使浙江警校在中国警察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也使我们各期各班同学服务的区域遍及全国,这都是戴先生的力量。
1937年,戴先生为适应抗战肃谍除奸的需要,以“中央警官学校校务委员会主任委员”
的身份,特别经呈兼校长蒋委员长核准,成立“中央警官学校特种警察训练班”,培养政治、军事、情报、警察人才。他又先后开办临澧、兰州、黔阳、息烽、东南、建瓯、北平等训练班,培育忠心的革命干部,共计一万二千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