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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被驯养

时间: 2025-11-28 热度: 0 来源:

作 者:涂安鑫

高中教学楼的走廊总飘着油墨味,那是印刷厂送来的模拟卷味道。我站在教室后排,借着窗台斜进来的光,翻动着一本边角微卷的《小王子》。这是2019年深秋的某个傍晚,书页间夹着的草稿纸书签轻轻滑落,纸上还留着上周数学周测的函数题痕迹——那时我总习惯用演算纸折书签,觉得文字和数字在纸页间相遇,像一场奇妙的对话。

我的零用钱大多花在孔夫子旧书网上。高一那年,表姐家那本落灰的《小王子》让我着迷,尤其是“驯养”那段:“对我来说,你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成千上万个小男孩一样……”可新华书店里三十多块的精装本让我却步,直到在旧书网刷到艾柯译本——标价7.8元,页面显示“已消毒,含3处笔记”。下单时,我反复核对收货地址,收件人姓名栏填了笔名“星子”,想着或许能和旧书的前主人产生某种隐秘的联结。

等待的日子像被拉长的橡皮筋。每天放学路过传达室,我都会探头张望。第七天中午,门卫大叔喊我名字,递给我一个裹着旧报纸的包裹。拆开时,一张2012年的公交票掉出来,票价1元,日期模糊得只剩“9月”两个字。书的扉页上,前主人用蓝黑钢笔写着:“给即将中考的自己——星星会记得你的努力。”字迹力透纸背,最后那个句号洇开小团墨渍,像颗坠落的星。

艾柯的译本果然没让我失望。读到“星星发亮是为了让每个人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时,我正坐在操场单杠上,暮色渐浓,远处教学楼的灯光次第亮起。这句话像突然接通的电流,让我想起每周省下的牛奶钱——原来所有的等待都有意义,就像小王子跨越星际寻找玫瑰,我在旧书网淘到的,是专属于自己的星光。那个周末的晚自习,我在宿舍被窝里打着手电筒读完“狐狸与麦田”的章节,光束在“金黄色的麦子会让我想起你”这句话上停留很久,窗外的月光刚好爬上枕头,把书页映得发亮。

这本书成了我的“秘密通道”。早读课上,我把它藏在英语课本后面,读到“玫瑰说:我当然爱你,你太糊涂了,这是我的错”时,英语老师突然点名提问,我慌忙用铅笔在书页空白处写答案,却在“刺”字旁边画出朵歪歪扭扭的玫瑰。后来这些笔记成了独特的印记,比如“沙漠水井”那页,我用红笔写着:“月考排名下滑时,觉得自己在沙漠里迷路了”,旁边还有小夏画的笑脸——她总说我的批注像“书里长出来的新故事”。有次物理课走神,我在“小王子看四十三次日落”那页写下:“今天和妈妈吵架了,原来孤独的人真的会看很多次日落”,字迹被泪水洇湿过,干了之后纸页起了细密的纹路,像沙漠里的沙浪。

最让我心动的是前主人留下的痕迹。第47页铅笔批注“玫瑰的刺是她的铠甲”,字迹边缘被橡皮擦过,却仍倔强地留存着,仿佛能看见当年那个女孩在台灯下犹豫着写下又擦去的模样。封底贴着枚褪色贴纸,“读过10遍的书才是真朋友”几个字已经模糊,胶痕却还紧紧黏在纸面上,像段不肯褪色的誓言。我曾在旧书网搜索过同款贴纸,发现是2010年某文具厂的限量款,突然觉得自己和过去产生了微妙的共振。某个周末的午后,我对着贴纸发呆,突然兴起用铅笔在旁边补了句:“现在它是我的第5遍阅读,希望你在别处一切都好”,写完后又觉得害羞,用橡皮轻轻擦淡了字迹。

小夏是第一个借书的人。她还书时眼睛红红的,往我手里塞了颗水果糖,糖纸背面写着:“看到狐狸告别那段,想起我去世的爷爷,他总说人和人之间要‘好好驯养’。”后来这本书在班里悄悄流转:男生阿林还书时书脊多了道折痕,他挠头说“看到小王子哭,手不自觉捏紧了书”;隔壁班女生苏苏借去后,送了我一枚自制书签,上面用修正液画着B612星球和戴围巾的狐狸。最难忘的是后排女生小雨,她还书时附赠了一袋桂花——她说闻到书里有淡淡的桂花香,想起自家院子里的老桂树,于是特意装了一袋让我“给书加点香气”。

变故发生在高二上学期的深秋。那天苏苏说,书在传给隔壁班同学时,在图书馆台阶上不见了。我们翻遍了附近的垃圾桶,查看监控到“穿灰外套的身影停留过”,却始终没找到踪迹。我蹲在图书馆台阶上,盯着地面发呆,突然发现第三级台阶缝隙里卡着小块纸角——正是书中“星星的语言”那页,上面还有我画的小狐狸尾巴尖。那天傍晚,我坐在台阶上久久不愿离开,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书页残片上,像小王子在沙漠里的剪影。

书丢了以后,我试着在旧书网再买一本艾柯译本,新版油墨味浓烈得让人皱眉,书页白得刺眼,像片没有脚印的雪地。小夏在整理课桌时掉出张纸,是我写在化学试卷背面的书评:“艾柯的‘驯养’比‘驯服’多了份笨拙的温柔,像冬天戴反的手套,指尖漏风却暖到心里。”阿林则翻出笔记本,里面抄着:“沙漠之所以美丽,是因为某颗星藏在其中”——他后来用这句话做了美术联考作品的标题,画面上是被夕阳染红的沙漠,井绳上缠着半朵干枯的玫瑰。母亲发现我闷闷不乐,把她年轻时的《简·爱》送给我。翻开扉页,我愣住了:里面夹着我那本《小王子》的快递单复印件,母亲用透明胶带仔细粘好,背面写着:“女儿第一次在旧书网买书,偷偷留个纪念。”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书中狐狸说的:“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得用心灵去感受。”那些消失的书页,早已化作养分,种在了读过它的人心里。

如今我已是大二学生,坐在大学图书馆里,仍习惯在旧书网淘书。2025年的某个周末,我在一家古旧书店里看到1998年版的《小王子》,译者正是艾柯。翻开扉页,里面掉出张泛黄的便签:“致即将高考的自己——愿你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笔迹竟和我那本丢失的书上的前主人批注极为相似。书店老板说,这是位顾客寄卖的书,原主人考上了外地的大学,走前留下句话:“让它去遇见新的星星吧。”我轻轻摩挲着书页间的折痕,突然想起高中教室的吊扇、操场单杠上的晚风,还有封校那年,小夏隔着围栏递给我的那本《小王子》——虽然书页早已泛黄,笔记也模糊不清,但每道褶皱里都藏着:2019年深秋的公交票、化学试卷背面的书评、以及那些因书而起的温柔联结。

原来旧书网从来不是简单的交易平台,而是无数灵魂的中转站。当我们在搜索栏输入书名,按下按键的瞬间,无数跨越时空的星光正在汇聚:前主人的批注、陌生人的书签、甚至是不小心夹进去的旧车票,都在诉说着同一个真理——文字的力量,在于它能让孤独的灵魂彼此驯养,让有限的生命获得无限的共鸣。那本丢失的《小王子》,或许此刻正在某个高中生的抽屉里,陪着他度过枯燥的晚自习,见证他在书页间写下新的心事。而我知道,无论它流浪到哪里,都带着我们共同的星尘——那些因阅读而发亮的时光,永远不会真正消失。就像此刻我手中的这本旧书,扉页上的便签微微颤动,仿佛在说:“看,星星一直在呢。”

作者: 涂安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