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叩开李霁野先生的家门,是1988年春天。霁野老曾是天津市政协副主席、民进天津市委会创始人,还是第二至六届全国政协委员。我恭请他为《天津政协》杂志写一篇稿子,内容是政协亲历事件或党派参政往事。他知道我的来意,爽快地说:“政协的事、民进的事太多了,咱现在就定下拟写题目,叫作《政协工作二三事》,好吧?”我微笑着称好,紧张心情顿消。
临来之前担心大家的稿子难约,但听机关老同志讲,霁野老亲切有礼,专业领域是大师,待人为事是大儒。我很快就领略到了,一下子没了隔阂。
听到敲门声,84岁高龄的霁野老招呼家人开门,并自己走到门厅口迎接我。他伸手领着我朝客厅走,先让我坐下,自己方才落座。他与我交谈言必露笑,笑皆眯眼,眼里透出慈祥。他说:“你刚转业到天津,从年龄和经历上看,属初入办刊这一行,像我和台静农、韦素园、韦丛芜四人追随鲁迅先生创建五四时期进步文化团体‘未名社’时一样,不知咋干,摸索前行。鲁迅先生一点一滴地教我们如何编辑‘未名社’社刊,我也对你说些办刊方法吧。”
霁野老话题一转,开考我的“业务能力”。我顿时神经紧绷起来。他温和地说:“我们那时去找有名望的文化名人约稿之前,鲁迅先生嘱咐我们要先将被约人情况搞清楚。你可能对我的情况做了功课,我问你两件事吧:一是我第一次翻译小说送给鲁迅先生审阅是什么时候?二是《鲁迅日记》中有多少篇写到李霁野?”我确实做了功课,听到这两个问题,心里有了些许平静。面对他等待的目光,我说:“您第一回翻译出小说送鲁迅先生审阅,是初中三年级;鲁迅先生的《鲁迅日记》有27篇写到了您。”霁野老听罢大笑,右手指着我说道:“你考试合格,答得准确,真是有备而来。办刊拟设计被约稿人写作形式与内容,汇写成约稿提纲,这是鲁迅先生当年对我们的要求。你到我家宜先将约稿提纲递交与我,因为你没有汇写,我才主动确定文章题目的。小伙子,今后要汇写好喽!”
正说着,有人开门进屋,霁野老告诉我这是他老伴买菜回来了。他说:“我夫人叫刘子贞,也搞翻译,教英语。她去买活江鱼,现在快到中午了,在我家吃午饭,尝尝我们家乡味道的鲜鱼。”我推托说:“不麻烦刘教授了,回单位吃饭。”他强调道:“我还有话对你说。”
霁野老多有养生意识,因我们对谈已一个多小时,他便站起来踱步,边走边说:“鲁迅先生对我们办刊还有其他要求:第一汇写约稿提纲,第二做好阶段和长远约稿选题。提高刊物质量,要制造读者看点,维护读者看点。怎么制造和维护,选题先决,规划支撑。”他停下来对我讲:“你今天问我约稿,下一期问谁约呢?”我回答尚无下期人物。他说:“这样不成,这叫做作约脱栏。我是天津文联主席,知道天津健在的近现代文化名人很多,你宜列一个分类清单,再做出本年度和来年约稿选题。可开设‘文化名人录’栏目,甲乙丙丁不停地约下去,久而久之形成名栏目。栏目声望广播,杂志越办越好。鲁迅先生常对我说:霁野君先行约稿,传主若失诺,我出面恭邀。小伙子,从今往后,你实施约稿选题过程中,如有被约人邀约不果,我写信督促完成。”
刘教授烹饪动作真快,不知不觉端上来一条酱浅味香的清江鱼。她深度镜片后面折放着和蔼目光,轻轻地对我说:“我们家人爱吃鱼,按照霁野安徽叶集老家做法烹制,你吃吃看。”话音刚落,她递给我一双筷子,催促我夹菜品尝。我手持筷子至鱼尾处,她抬手阻拦,旋指腹背,待正身肉入我口中,方满意转身回厨房。
“味道不错吧?”霁野老问我。我说:“好嫩好香啊!”他说,叶集烹制鲜鱼,不用油炸,鱼置锅内,敷上调料,炽火饪烧。目的是清炖之鱼,肉刺分明,便于择食。这种灶上技艺,让他想到要对我说的第三个问题——文稿处理。
霁野老接下来谈的内容更加专业深刻。他继续说:“文化名人专栏昭示杂志的文化品位与追求,所以稿子约到手,做好编辑工作是重中之重的事情,一定要集中精力搞好。名人文章不一定篇篇光芒四射、精准无误。我写东西常有自己不满意的,写了一稿,又改写第二稿,甚至第三稿。你读过我的哪些文字?”我说:“读过您翻译的小说《简·爱》。”他接着说:“每一次《简·爱》再版,我要再翻译再斟酌,反复推敲。自己初写的文章,如同一条叶集厨艺炮制的鱼,光鲜亮丽下面干骨细刺浅显易见,经过剔除,方可食用!鲁迅先生还对我说:霁野君作为社刊主编,切记审修名人稿件更应严细,彻查文误,不放过瑕疵。与我一样深受鲁迅先生提携的杂文家、翻译家徐懋庸,时任左翼作家联盟书记。他给鲁迅先生写了一封信,谈关于无产阶级在抗日统一战线中的领导权问题,交给我发表。我虽与其熟悉,但审读后觉得是‘左联’内部关于‘国防文学’与‘抗日统战文学’的争论,不宜在‘未名社’社刊发表,迅速转交鲁迅先生。鲁迅先生同样未同意发表,写了一封著名的《答徐懋庸并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问题》的信,在1936年8月的《作家》月刊上发表。鲁迅先生与自己的学生徐懋庸展开论战。我若不彻查文稿、深度思考,草率刊发,后果不堪设想。我以为徐懋庸不该对鲁迅先生讲那些批判谴责性的话,他与鲁迅先生分道扬镳是本不该发生的事情。这件事使得他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受到批判,尤其是任武汉大学党委书记期间遭受了磨难。”
相比之下,霁野老始终感谢恩师鲁迅先生。他将鲁迅先生来信的手迹、在他译稿上审修的手迹和大量签批“未名社”社刊发稿手迹等,完好无损地珍藏起来。上海鲁迅纪念馆成立后,他又将自己保存的全部鲁迅先生文献,交予前来索求的纪念馆专家。纪念馆专门开设了李霁野捐献永久展线。
霁野老说非常羡慕我,我问为何?他说:“你生在和平年代,可爽心静气干营生、作杂志。我生在动荡时代,1928年‘未名社’遭查封,我作为主要成员,被关押50天,找不出罪证,审讯拷问更加频繁。在‘左联’等方面的营救下,我方获释。1930年经朋友介绍,我到天津河北女子师范学院英语系任教,才相对安定下来,边教课边翻译《简·爱》,定稿交出版社出版。又过了几年,我转到北平辅仁大学任教,依然边教书边译书,用四年多时间译完了120万字的《战争与和平》。”说到这里,他叫孙子将家乡酒倒上,举杯祝愿政协杂志办好、办出特色。
回到客厅,刘教授说:“你为杂志拍摄照片,那就给我们全家照张全家福吧。台湾大学的台静农先生来信要我们家近照。”我接过霁野先生儿子递过来的相机,很快拍摄完毕。
登门约稿求教,幸遇殷实款待。赢享家人陪餐,悉听大师讲学。挂钟时针指向下午1点,来霁野老家已经4个小时。我占用了先生上午工作和午休时间,真有些过意不去。先生是我国著名的作家、翻译家、外语教育家和鲁迅研究专家,一代大师啊!他用这么多的时间循循善诱地为我这小字辈施教编辑艺术,促我开悟,令我万般感动。
我向霁野老告别,他又送我至门厅口。走出内院,我回头望去,先生还在朝我挥手。
作者系天津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原副巡视员
本文原刊于《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