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籍的大学毕业生,早先视上海以外为畏途。别说广州、深圳了,北京也不例外。若听说某人毕业分配到国务院,会觉得与流放无异,庆幸厄运没有落到自己头上。
到了我们这一届毕业,怪事出现了,居然有四个上海籍同学主动请缨去北京:潘承凡、陈真、卓松盛,另一个是我。他们三个各怀鸿鹄大志,我则包藏了私心。心想,家里住所局促,将来三兄弟为争婚房打得头破血流,煞是难看。再说了,一家人眼皮底下,偶尔带个佳丽回来,也不好行那苟且的事。不如远走天涯,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毅然决然,往北京去。当然知道北京是个可怕的地方,每个胡同口歪歪斜斜用白漆写着“口内有厕所”。但北京再土,好歹是首都。加上同学人多势众,好玩。
我母亲是中学政治老师,嘴边挂着崇高的话,比如“先立业后成家”,比如“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心里清楚,我真要离开上海跑去“四方”的话,她八成是不乐意的。但我心意已决,管不了家人怎么想,便神色严峻地对她说:“妈,这次毕业分配形势凶险,所有同学,无论外地上海,一律打乱,全国分配。而且全程保密,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揭晓。你要有心理准备。”果然,老妈的脸上浮起了忧色,嘴里还是硬的:“要服从国家分配。”我说:“放心,这我是懂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周末回家,老妈总问:“怎么样,有消息吗?”回答总是没有。一直等拿到了中国新闻社的报到通知书,我才气急败坏地回到家,对老妈说:“完了,果然分到北京了。”亮出了盖着大红公章的正式文件,透射出党和政府的刚性和威严。见生米已煮成锅巴,兼之中新社也不是什么丢人的地方。她只有作罢。总不至于怂恿我去闹吧,政治老师嘛。
因为上海同学分到外地等同流放,所以流放犯享受选择流放场所的特权。我便选了中国新闻社。那时看了一部电影叫《原野》,里头有个演员叫刘晓庆,演得放浪形骸,也没说一句宣传口号,击赏不已。影片的字幕赫然打着:“中国新闻社出品。”心想,敢拍这么放荡电影的单位,一定要去。又从其它渠道听说,中新社是对外宣传单位,在里头工作的人,都要外派的。心想,可以派到外国去的单位,更要去了。有这种思想,也怨不得我。当时的中国是今日朝鲜闭关锁国政策的老师。我对外国的理解是寥寥几部外国电影得来的。见牛奶可以当白开水任喝,肉可以随便吃,总统可以随便骂,还有汽车开,误以为是天堂。哪里知道这都是假象,真实情况是多年以后才懂的。
于是便兴高采烈忙着奔赴首都。这时又有一道喜讯传来:去北京的同学都有一笔“遣散费”,达一百四十元之巨。这笔钱等于我老妈两个半月的薪水,等于我十个月的助学金,顿时有一夜暴富的感觉。在校时,我一直陷在超前消费的怪圈里,基本都是“半月光”。助学金发放的当天,一顿两块大排。月底时,借饭票买个菜底凑和。欠下外债达六十元之多。经常强制同寝室的古小玉借款给我,迫使他成为我最大债主之一,且利率为零。“遣散费”一来,顿时艳阳高照,摆脱了一切债务。剩余的钱,买了去北京车票,购置行装行头,大吃大喝,又迅速见底了。但此事教会了一件事:钱的事愁它个鸟,山穷水尽之后,必有柳暗花明。这心态影响了我一生。
中新社在北新桥三条一号,是侨办大院里的一幢灰砖大楼。我住在三楼,走一截楼梯下到二楼,便上班了。吃饭时,唱着歌,敲着白色搪瓷碗穿过院子,便是食堂了。办公楼里有间房,挂着“电影部”的牌子,不见有什么明星出入。
心想,原来《原野》就是从这里出来的。后来知道,电影部其实与社里关系不大,是个独立运作的单位。据说刘晓庆是来过的,但我与她缘吝一面,从此断了追星的念想。
我是分到中新社的第三批大学生。几批年轻人相加,不超过十个,其余都是“老东西”。现在,我已经比当年那些“老东西”还老了。我被安排与头批来的大学生夏泰宁同住。他原本一人独享一间房,硬被塞进一个同屋来,脸色很难看。当然后来知道,他脸色难看,并不完全在我,还在于生活中的烦心事,比如分居两地的婚姻,比如与领导不和。他个子不高,有墙一般的胸脯,柱子一般的腿,共振极强的声音。第一次见我,便来个下马威:“你可以用法语流利对话吗?”
“不可以。”我怯怯道。
“那么,你可以用英语流利对话吗?”
“也……不可以。”
他毫无表情地望着我。我惶恐反问:“你可以吗?”
他说:“那还用说,最起码的。”
他还是毫无表情,并无鄙夷或同情,而我已无地自容了。夏是四川某大学的法语专业毕业生,常常拿着一本兰波诗集,站在窗口,铿锵有力朗诵。要不就是听着美国之音,嘴里嘟囔着英语。我觉得完全被排除在世界之外了。
不久,中新社因我外语太差,送我去人民大学进行半年的出国人员英语强化培训,启动了我英语学习之旅。我心中窃喜,看来是要派我出国了。
一晃四年过去了。
我还是一如既往,在北京的胡同里骑车晃荡着,并没出国。这四年里,我睥睨同事,认为是一群自甘奴役的可怜虫。蔑视上司,视作是新闻自由的侩子手。
带头闹事,与领导大吵,两次被全社通报批评。最后,领导放弃了,让我自生自灭。
那时,中新社已从北新桥搬到了甘家口,新来的大学生队伍壮大,宿舍重组。我与另外五位合住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同住者中,有一位福州籍的周君,社科院的新闻研究生毕业,比我们大几岁,身形伟岸,头发浓密,国字形的正气脸庞,架副玳瑁框的近视眼。他已婚,太太是福建师大出身的著名朦胧派诗人郑枫。郑枫的诗确实令人迷醉。狂妄如那时的我,看了都五体投地。她常来北京长住,与周君独占一个小卧室。只是本人的形象没达到她诗歌的高度。
我对郑枫的佩服是双重的,一是佩服她轻松玩转意象和通感的能力:用眼睛呼吸,用鼻子听声音,用舌头辨色彩。思维跳跃,在时空维度错乱游走。二是佩服她的经商天才。她长袖善舞,买卖多种商品,已积累了巨额财富,天天海鲜当饭。而我那时,还在靠粮票换鸡蛋度日。
忽一日,一个熟悉的陌生面孔出现了。福建乡下的杨安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母亲祖籍福建,在我八岁时,将我送往她老家接受再教育,呆了四年,所以我会说一口流利闽南话。在乡下时,杨安忠与我同村,小学同学,还有未出五服的远亲关系。我们结下了深厚的阶级友谊。这一晃,已经十三年不见了。
“你怎么跑到北京来了?”我望着高我半头,甘蔗般干瘦的安忠。新衣服在他身上,像借来的。
“我来澳洲大使馆拿签证,去澳洲留学。”
我无语了足足几分钟。杨安忠的学历,掺一倍的水,或可勉强达到初中程度,英文字母颠倒着看,居然去“留学”?
原来,澳洲在搞教育输出,广招亚洲学生去学英语。只要交上学费生活费,来者不拒,做那不要本钱的买卖。杨安忠的生父是菲律宾富商,见他在福建乡下出路渺茫,便通过一个做中介的澳门老乡,替他付了费用,让他去澳洲试试运气。赴澳签证必须亲自来北京使馆领取。他两眼一抹黑,自然要找我帮忙。
我义不容辞,忙前忙后,鼎力相助,直至他签证顺利到手,在北京站挥手作别。
这时便闪过一个念头,既然公派出国已成泡影,通过自费留学出国,不也殊途同归吗?一想到费用,又将念头掐灭了。杨安忠的赴澳学费加生活费,一下付了四万港元。而我还处于负资产的阶段,固定收入是每月七十元人民币。
周君却找我谈话了,“植峰兄” ,虽然他长我几岁,对我一直客气,“想请你帮个忙。郑枫也想去澳洲留学,能否拜托你把钱送到广东,转交给那位澳门中介,托他办理?你的所有费用,由我承担。”
原来,杨安忠在京期间,借住在我们宿舍,他的事情,早已尽人皆知了。那位澳门中介也是我们同乡,也有远亲关系,又有活生生成功案例在,周君是百分百信任。我原只知道郑枫阔,没想一阔而至此。震惊之余,替她高兴。虽然不是我自己出国,能成人好事,一向是我所乐为的。再说,可以免费玩一趟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广东,更是乐中之乐。怕他变卦,赶紧应承下来。
外地大学生成家前,都有一年一次的探亲假。我请了假,怀揣周君夫妇的钱,意气风发南下了,好像是替自己办事。顺道在上海略作勾留,探望了母亲大人,喝着茶,把此次南下原委细细道了一遍。
母亲听了,沉默半天,最后才说:“干脆,替你自己也办了吧。钱,我这里有。”
我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咳了半天。母亲的信息,一向对我留一手。我知道她是菲律宾归国华侨,曾是娇小姐一个。知道外祖父母、舅舅阿姨都在菲律宾经商,广有资产。知道侨汇涓涓,时不时汇到她银行户口。只是没想到她的资产,竟能轻松与郑枫的财富抗衡了。
她那么迫不及待让我出国,我终于明白“好男儿志在四方”的真实含义了。从那刻起,我对她的一贯崇高产生了怀疑。难道她的积极、她的进步、她的政治、她的主义,都是巧妙的伪装?混在革命队伍里的异己分子是非常可怕的。
那次偶然的南下,改变了一生的方向。从上海再次出发时,我怀里的钱多了一份。到广州后,顺利替郑枫办了留学,替自己也办了。路费是周君出的。
1989年1月21日,我在首都机场登上了赴悉尼航班,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作者:杨植峰,1980年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1984年毕业,分配到北京中国新闻社总社工作,任记者、编辑。1989年1月赴澳洲自费学习英语,后获得居留权,并入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