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蜜枣记忆
二舅,恐怕多年都未曾谋面。上世纪90年代全市撤地区的时候,我县独立设市,从周围的地级市划了几个片区来扩大公共行政管理范围,具有了成立地级市的模样,从原来所归属的市中脱离出来,各自分了家。之前家乡推荐读大学的升学指标还归属乡村干部的时候,正值上世纪60年代末,一位高校招生负责人下乡考察村社人才情况,机缘巧合相中了二舅的才华。至此,硬是找村干部理论,要找到这个人,正是我们教学需要的人才,你们推荐上报的都没有过硬的文化素质,我们对此很不满意。就这样,二舅简单打包,匆忙告别亲人,随负责人去遥远的市区攻读大专去了。毕业后就留校教大学,直至退休。
当时我还小,幼儿园还未启蒙,也就四岁左右的年纪,不过还记得最初他的模样。90年代中后期已经年过40有余的他,厚实的额头,粗旷的眼睛,走起路来威风凛凛,弄得我一阵小跑才能追的上。觉得身旁缺少一点动静了,才立马转过身来,嘱咐我加快一点就追上了。咋么走不动呀!这点锻炼难不倒我们的小男子汉。我心理嘀咕着:“什么男子汉,我才不要,我不听,我不听”,低着头,默默不语,不随他走了,看二舅还能咋的。他俯下宽大的身躯,若有所失的捏着我的脸蛋,禁不住猛然一笑,逗我说,来来来,坐我背上,我背你走一节,到胡爷爷家去吃蜜枣,可甜了!想到吃蜜枣吐出的米籽(果核)留在手心,一粒一粒从远一点的地方锭下(抛向)家禽,那畅快劲甭提多好玩了!
前一阵我和村里的小伙伴偷偷溜进胡爷爷的篱笆院里去摘蜜枣,惊醒了正在里堂午睡的胡爷爷。冲出门一看,连声招呼到,还没完全成熟呢,都是小馋鬼,等经由一段时间你们再来吧!我是欢迎的,到时我给你们准备好,尽管来尝尝,看你们有多么贪念!如今蜜枣已然成熟,当二舅舅说带我去吃蜜枣时,我突然眼睛一亮,顿时喜上眉梢,他如何知道胡爷爷家的蜜枣这时候成熟了,我也没有多问。他一边背着我一边时不时的讲笑话给我听,直到走进胡爷爷家的院坝,看到胡爷爷弯着腰杆在地坝(屋前的空地)中间编织着簸箕、竹篮之类的日常盛装器物的用品。听到二舅舅的声音,便放下了手中的活路(干的活),抬起头一声不吭地张望,待走近了,连忙起身笑呵呵的问道:“你家小妹的娃子找你来要些蜜枣吃吗?”我大部分已经摘下,旁边种的枣树有好几十棵,村里其他人家的小孩也是满嘴的渴望,送你们一些也无妨。话音刚落,走进屋内搭了一张宽凳,从天花板的挂钩上一提,取下了装满蜜枣的篮子。嘱咐道,你们先尝尝鲜,指着其中一蓝说:“这是今早刚摘的,新鲜着呢!”挂在天花板上,是怕回潮和小动物破坏。
二舅老家旁有个小池塘就在小山坡下,临近农忙时的公共灌溉渠道。16岁走出家乡去大城市作教师工作,好多年才回来一次老家看望父母、拜访亲戚。俗话说跳出了农门,一亩三分地交给了父母和大哥,也就是我外公外婆和大舅姑婆(注:姑婆是与我同姓按辈分排序叫法)。我是被父母亲寄托在外婆家照顾生活的,好几个月才领我回家一趟。二舅暑期能回老家一趟算是我的期盼了。二舅叫我抓篮子里的蜜枣时一次性在手中不要太多,少捏一点在掌心,不要走一步丢一路,取起吃时又和不转,让我看看你衣服裤腿有缝制的小包没得。立秋不久,我穿着两件外婆为我裁剪的衣衫,两件紧紧的贴在一起。二舅看看我的衣衫,发现下端略微有点鼓起,便翻了翻衣沿,惊喜道:“你里面那件贴着肚皮处有个小兜,立秋季节还不算冰凉,今又是个大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你刚才在竹林小道也随我跑热了,你把外面这件上衣脱了,我给你拿着,你就把蜜枣揣在布兜里吧,拿一颗吃一颗,这样走哪都不担心掉了,是吧?”
我通常吃完蜜枣,吐出的米籽放在外婆门口窗户上的小木棱凹陷处,不论阳光还是雨露,既不会淋湿又不会被风吹走或关门声的震动而扑腾到地面。等它茸茸的水分被风干,不再那么湿润了,就拿在手中把玩。有一颗累计一颗,像一些年长的小学生玩玻璃球那样,对于我们儿时还未入学的小伙伴来说,玻璃球可是缺乏了!捧在手心异常珍贵,学着大孩子的模样,与村里几个小伙伴蹲着身躯,把米籽放在地上刨动着食指,伸直成一条线,弯曲着大拇指压在食指中间或指尖靠在一起围成一个圈,手腕贴合地面,其它指头自然的伸开,这样拉开架势便轮流挥弹起来了。像在手指间踢动跑开的小足球一样,向目标奔去,直到把对方的米籽击中就算赢了一颗,输的一方又得掏上一颗放上,位置自定。我们起起蹲蹲、移步守点,玩的不亦乐乎、陶醉其中,直到午饭时间或傍晚时分大人们干完农活回家,呼唤我们的小名,我们才约好弹完这一两把就各自回家,不然停顿久了,被不耐烦的家长亲自找到是要打屁股的,村上就有这么几家大人。我们也只好及时作罢,约好来日再战。
(二)飞行梦想
二舅曾在15岁时,当时正值文革初期,所在的初中毕业班,挑选了体质比较好的少年为我们这个地区空军事业发展做好飞行员苗子的储备,二舅也就在毕业班年级应征之列。通过初步的形象选拔和身体测试,脖子挂上正中镶有红色五角星的绿色缝布挎包,好似宣扬共产主义理想,做好党的接班人。经过招飞工作组反复的商讨,全年级确定了五名人选。由年龄最大、已经成年的伍娃子领头,发给充足的供应粮票,一路结伴同行,徒步北上翻越秦岭,东渡黄河,最终到达秦皇岛,完成训练任务,再做加入空军飞行员队伍的考量。
二舅当时在五人中年龄最小,身材与他们相比,也是最小的,自然在结伴北上途中免不了受到欺负。伍娃子时常以节约为名,叫我二舅和他们沿途店家分开就餐,不能吃在一块,年龄最小每餐只能分配十分之一不到的粮票,他们却隔着桌子老远偷偷吃重份。二舅一声不啃,只要能够顺利到达目的地,忍饥挨饿勉强保命就行。他们胃口大、体格魁梧,屈就退让着,除非确实活不下去、饿的实在走不动了,伸手和和气气讨要一点。有时遇到他们在店家吃完不给钱,共同指着即将放下碗筷正舔着底沿鲜汤的二舅。叫嚣道,饭钱在那个怂包那里,去找他要,我们没钱,是他请我们的,不怕他不认账。多人成虎,说得义正言辞、异口同声,饭馆老板自然也就找二舅要,吃饭给钱,实乃天经地义,不容辩解,拉着二舅要去当地政府评理。二舅处于无赖和逼迫,既拿不出任何值点钱的东西来抵扣,又拿不出粮票来偿付,不得已提出愿意为老板把这顿所有客人的餐盘包下,自己一人出工洗刷,不需要别人帮忙,算是付这顿饭钱。驻足的行人看了看热闹,争相散去,其它餐客凝视着二舅,显然充满了对老板和伍娃子几个联合起来搞整二舅,伍娃子四人哂笑滑稽、不屑一顾的表情,老板欺软怕硬的神色,对此情景充满了愤怒的余光。见还是少年的二舅能独自忍让,吃饭认账,虽小有议论、愤愤不平,但不好说什么,便继续安心吃着自己的饭。
去秦皇岛的日子依旧是那么遥远,随身携带的一小包平整堆叠的衣物在背上透着凉气。时值初春,春寒料峭,抵近秦岭,温度略显得冰溢通透。从小包里多抽出了两件薄薄的棉布套着和马褂披上,勉强承受得住上秦岭陡然升高的地势带来的气温骤降。爬坡上坎,这是训练的任务,有一点艰难险阻却难不倒稚嫩的肩膀和飞行的梦想。二舅跟随在伍娃子他们身后,却又不敢靠的太近,不然其它暴跳如雷的家伙被伍娃子授意指使,稍有不顺心如意的地方就行随便找个理由找我二舅出气。路途久经行走累了,在路边的石头上歇歇脚,都要拿我二舅洗刷诋毁一番,方觉人生的快意和满足!如果在休息时,不主动靠近来给他们捏捏腿,揉揉手,松松肩,下榻的旅馆不端茶送水、洗脚看门,扬言早就想把我二舅丢开,自己到秦皇岛先去报道了!
话不经意,转眼没过几天就成了现实。路过宝鸡境内一处山坳里的小镇集市,人们你来我往、熙熙攘攘,伍娃子等人紧赶慢赶,穿过了一条街的人流,在分叉路段向临近店铺一位老板打听了下一站如何取道更进一步到达关中平原,北上之路以便能顺利过半。伍娃子等人听从老板建议,坚定不移地选择朝东路进发,相互之间有说有笑,一路推搡打闹,却不曾记得二舅掉在后面还远远没跟上来,哪怕稍微驻足在人群中停顿回望一下,示意往这个岔道方向一如既往地赶去了。二舅远远垫脚观望道先前伍娃子他们走到的那家临街铺子,摇摇晃晃穿插而过赶集的人群,鼓起勇气向店铺一位女店员打听刚才伍娃子几个大哥哥朝哪边走了,我要赶上去与他们汇聚。“婶婶阿姨,老板在没呢?刚才在后面打望到你们老板似乎给几个大哥哥指过路,我也想问下,你知道他们往哪去了呢?”阿姨答道:“老板刚跟一个牛车师傅从后院拉货去了,赶明一大早可能才回来。小孩子,你嘴上这么甜,要到哪旮瘩去呵?”二舅怕透露得太多,只说了要去关中某个县城。女店员说,往北直走,有个火车站的几列班车可以直达终点或途中下车。你赶快去,翻过前面那段小坡,渡过一天横在眼前的小河,你就能看见不远处的火车站了。说不一定还能赶上最后一班,追上你的几个大哥哥,天黑之前能够早点到达呢!
二舅信心满满,临了告别,表示谢意!踏上了追赶的里程,实在累了,歇一会就接着往前赶,翻过小山坡,恍然侧耳听到了铁轨哐哐当当的声响。顾不得欣喜若狂,便小心翼翼脱鞋涉水,徒步淌过没膝深的小河,小石子被缓缓的水流荡涤得冰凉,依稀可见一些小鱼儿在逆势争飞、吐露着水草。赤足触碰着水花,搅动着鱼儿敏感的神经,一度慌了神,纷纷四散开来,朝各处游去,竞相逃命似的吓破了胆!
顺利到达小河对岸,选择站在一个高处开阔平整的堤坝上抬眼望去。哇!二舅心里一种油然而生的喜悦和备受鼓舞之情,忘记了一路的疲惫和被欺凌的辛酸,一步一步抵近,由来期待的火车声终于在脑海回响。如大海中奄奄一息等待救命的人看到一根稻草一样,抱紧希望,满怀渴求的眼神。绕过正在疾驰而行的铁轨,迈上了一个高架桥,一溜烟奔跑进火车站,看到一个门口横框边钉了钉子悬挂着“值班室”牌子的地方,透过窗户看到了戴着巡逻臂章的大人们。走进门口,先是轻轻的叩了叩门,再是恭敬的左右来回扭身敬了一下长长的军礼。征得同意后,走近叫了一声声叔叔阿姨,随手掏出一个小红本,上面有着一些汗液打湿的褶皱和卷页,翻开一看,证明了自己作为飞行员选拔受训的身份和限期到达秦皇岛的指令,讲述自己如何与队伍失散了,其它同学不见了踪影!
(三)岁月流澜
不知从哪个时刻起,二舅抵达火车站,已是临近黄昏,可目的地不是关中平原,而是秦皇岛。当时列车站长就在值班室作检查部署列车运营情况,听到二舅简述路上的经历,言辞诚恳而不失风范,和蔼可亲的对二舅说:“小伙子,你想不想坐火车直达河北石家庄,明天上午就有一班;我待会请你吃一顿家常便饭,待到天黢黑了,在我的卧室睡一晚吧,我教你我们陕西当地人是如何挽木材、烧热水、铺热毯,晚饭后稍事休息,你就准备换下衣物,好好地搓个澡,台坝上夜间风大,待明早很快就能风干,不耽误坐上火车的;你随身携带的衣物不够的话,就用我的恰勉新整的春秋装拿去换换,我身个比你大点,套上身躯,希望不要介意,穿上能高海拔御寒,出车厢能顶狂风,我有多余的棉布大衣,简单的各打包一件就送你了。凭我亲自开的免费食宿和列车条子一路通关,到石家庄转乘就可直达秦皇岛了,比其它同学提前到达而等候他们,不知你意下如何呢?”集训粮票掌握在你说的伍娃子手里,这样做是对你善意的救赎,也是伍娃子他们对你的恃强凌弱的一种回应,助你完成飞行梦想更进一步,他们的欺辱只为排挤你,不得已而为之!
二舅思索了一会,说道“好吧,既然我与队伍走散了,等到了秦皇岛再给他们解释清楚,阐明缘由。”第二天一大早,二舅换上了风干的衣物,带上了列车长送他的棉衣,临上火车时依依不舍,一一与车站工作人员握手告别,给了列车长像亲人一样一个宽大厚实的拥抱,踏上了前往河北的征途。隔着铺满浓雾的玻璃弦窗,瞬间莫名的涌动,一阵泪花在眼眶中纵横闪烁,透视的只是长辈们挥动交错的手影,逐渐远去的面容和坚韧挺拔的身影!
不知从哪个时刻起,伍娃子等人发现二舅没有跟来。在其它三位同学的提议下,往回折返一段石梗路。看见老远都没有人影,这下心生狐疑,没人可以戏弄调侃,心理异常失落。继而又转念一想,这下少了个竞争对手、扔掉了一坨包袱,倒是落了个六根清净,自然心理也是乐此不疲的。少了一个拖带,开销用度就可以铺张一点了,试想在有条件的饭馆晚餐多加个蛋,添一蝶小菜,临走打包一些不易腐坏的干粮和备好充足的饮水,以便作更长途跋涉空有粮票而买不到食物,饥肠辘辘、口干舌燥的窘迫境地。
二舅远眺一路致密的风景,从黄土高原到华北平原依次递变的景观变化。领略了黄河奔流直下的豪迈气势,顿生“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的由衷感慨!纵览华北平原的辽阔广袤,发出“高楼望断天涯路,人生此际一回顾”的真切挚言!在先期到达秦皇岛空军飞行员集训驻地之后,约莫等了一个星期,伍娃子等人才艰难跋涉,度过重重险阻提前三天到达。一路计算行程,可劲没得耽误,这么一对比,二舅自从秦岭山区与他们失散之后,在规定期限内提前了十天。伍娃子在驻地看到二舅后露出惊讶不已的表情和局促不安的神态,差点瘫倒在地,幸亏在场的几个驻营官兵及时稳住了他慌乱的步伐,这才把他扶到了椅子上定心安魂。连连叫到,竟然没把你扔脱!竟然你到这儿来了!
二舅与他们四人,还有来自其它地区的参训学生也在进行最后的体检程序。面对单项式的淘汰,二舅一行五人,其它四人都先后被出局,伍娃子也摇头叹气,人生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再也没有了戏唱了!被淘汰的等通关的一起遣返回老家,二舅在最后一关体检的头天夜里因招飞驻地组织看电影,身上穿得单薄了点,不小心在半夜散场后着了凉,第二天最后一关遇上鼻子不通畅,不停地流鼻涕。农村俗话说的,天亮了来撒泡尿,只因电影太罕见了,从此便错过了一生梦寐以求的飞行梦想,就差一步,与祖国的长空无缘了!
二舅的飞行梦想未果,回到家也并未气馁,坚信人生总有用武之地的。自初中毕业后,攻读高中学业,因文革推向高潮未能如愿上成大学。当时村干部因为族姓亲缘等种种原因并未推荐二舅上大学。二舅先后就职于镇上的粮站记分员、水库管理员,保障家庭生活方面算是有了着落。每月接了账,还时不时给外婆带点五花肉、油类等日常开销,遇到水库撒网吃不完的鱼虾鳖壳,还不忘给周围邻居送上一些。上世纪60年代末,那位高校招生负责人下乡考察村社人才情况,从粮站汇总统计的黑板大字报上看到了犹如篆刻般工整的粉笔字,赞叹不已!找到粮站负责人,当即询问是谁的大手笔,要找到这个人。厉声质疑道:“你们优秀的人才不推荐,专门弄来些撇火药(不中用)充当门面,村社干部也没发现吗?你们是不是黑白颠倒了?”当时二舅在水库坝区巡逻,村干部大热天的踏着赤脚走在摁脚烫热的石子路上,硬是把二舅给找了回来。负责人出了一套考题,眷号下来竟然高达90多分的成绩。村干部有些不乐意,但负责人执意把他带去大学培养。从此二舅一去就是多年,最近一次谋面正是十二岁,那一年正是外婆去世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