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刘净非
从小到大经常听爸爸讲爷爷的故事，有一句话让我觉得爷爷是个神奇而又高明的人：“你爷爷的三个手指是能断生死的”。还有那些发生在我爷爷身上或和我爷爷有关的故事，这些达成了我对从未谋面的爷爷的链接，也因此勾勒了我先人们的点滴、片断。
故事一
同年哥的故事
我的爷爷刘能增是“济吉堂”的掌门人，平时也有许多的朋友，在路北上滕村上就有一个认了同年的兄弟，我爷爷叫他“同年哥”。爷爷的“济吉堂”就开在畈田朱集市上，他的这位“同年哥”每次逢集的时候都会来赶市，当然也常常来爷爷的“济吉堂”坐坐，聊聊闲天。这样的日子也是过了许多年，成了习惯了。
有些时候没见“同年哥”来了，一日，这位“同年哥”再来“济吉堂”的时候，爷爷见他面色在些异样，主动问:“同年哥，近日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同年哥”随常地说“最近是有些不舒服，不过年纪大了也正常，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爷爷说我给你看看，于是便给同年哥搭了搭脉，不搭脉不要紧，这一搭脉可把爷爷给惊到了，但爷爷不露声色地说“没事，多休息休息就好了，今天我店里也不太忙，等会儿你回去时，我正好去散散心，送你回去，还可以看看同年嫂和孩子们。”于是，两同年就搭着伴去了“同年哥”的家，稍稍寒喧后，爷爷便把同年嫂叫到一边，告诉她“同年哥不行了，今晚可能过不去了”同年嫂一脸的不信，虽然她知道我爷爷的医术高明，也知道自己的老公身体不太好，但她还是不敢相信活脱脱的人今晚会过不去。我爷爷说“我已经给他搭过脉了，不信你可以去摸摸他的脚，他的脚踝上三寸以下应该都是凉的，但凡有得救我就不会送回来了，你们还是早作准备吧！”同年嫂将信将疑，也找了借口摸了摸她老公的脚，脚踝果然是如我爷爷说的样子，不由地暗中悲伤起来。爷爷与同年哥一家告别回家，想着多年老友到了今日，自己已经无力回天，心中无限的感伤。
传来了“同年哥”家里报的丧，“同年哥”真的没能过去那一天。
故事二
隔壁药店小伙计的故事
话说同在畈田朱镇上开药房的元明先家的一个学徒，突然病了，他自己药房的先生都看了也没见好，碍于面子也不好意思到其他药房去看，便把那孩子送到了当地刚刚开的西医院去，西医院看了、治了，也不见效，人已经到了昏迷的状态。元明先一家急得团团转，如果学徒在东家家里去世了，东家不好向他的家里交待呀。元明先终于顾不上面子的问题了，来到济吉堂：“增增先，无论如何请你去帮忙看看，您是我们这边最有名气的医生了，连您看了也救不回来的话，我们对他的父母也好交待了”。我父亲一听就急了，不让爷爷去，说您一生好名声，千万别去碰这种事，回头毁了您的名声。元明先一个劲地求我爷爷，还一边介绍了这个孩子的发病情况，爷爷听着，就说：“我去看看吧！”我父亲一再劝爷爷别去趟浑水，爷爷说，我去就看看，不开方行吧？我父亲才放我爷爷去，然而还不放心，便亲自跟了去“监督”。到了那孩子身边，我爷爷伸出他的三个指头开始搭脉，边搭脉还边说“这人不应该会死呀”还冲着我父亲说“医生是不能见死不救的，这个人不开方子我过不去，这个方子我是一定要开的” 最后父亲也没能拦住爷爷，爷爷开了方嘱咐怎样煎药，怎样服用，然后说“晚上子时之前如果没有反应的话，那我也无能为力了，如果这个时间之前有反应的，告诉我，我再给他改个方子！”
回到家里以后，我父亲还一个劲地埋怨爷爷“您年纪也大了，脑子糊涂了，这种病人您也去开方子，风险太大，还容易坏了你的医名”。爷爷则说“医者仁心，不能见死不救”，这道理其实父亲也懂，但总觉得这个病例爷爷太冲动了，谁知道结果会怎样呢？嘀嘀咕咕中大家回房休息。到了晚上快十点光景，“济吉堂”的店门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以为是有急诊，开门一看却是元明先药房的伙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们家小学徒醒了，要水喝了。我家先生让我来告诉增增先一声，请您过去再看看”。披衣出来的爷爷很淡定地说“不用去了，我开个方子，抓了药，你们回去接着给他服用就好了，他已经没有大碍了。”一个被多家医院都“判死”的病人就这样活了过来。后来元明先和孩子的家人都来到“济吉堂”感谢爷爷。爷爷三个手指断生死的说法也因此被更多人传诵了。
故事三
两本专著的故事
我家自我祖爷爷开始到我伯父三代行医，都是名扬八方的医术。祖爷爷兴许是年代久远的原因，流传的故事并不多，大多的人们只是说到廷著先的医术时都会有大拇指翘翘的反应，但具体情形并不太说得清楚。伯父是在日本侵略中国的年代接了爷爷的祖业，到处东奔西走，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药房业务也十分地不稳定。但伯父的儿科中医却是十分的出名，记得我小时候病了母亲也是去请伯父来看的，所以，我的脑子里一直都有伯父给我看诊的形象。后来西医越来越发达了，中医慢慢地也就不太受人们重视了，所以，伯父的药房也就没有再继续办下去。倒是伯父研制的药方做成的膏药在老家一直很热销，十里八乡的人们谁长了个疮、生了个癞什么的，就都往伯父家里去买膏药。就连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我伯父家的膏药也没有被人禁止，甚至整天上街割人家资本主义尾巴的人，也常常上我伯父家买膏药，好象也没有觉得这是该割的“尾巴”。所以，伯父家的膏药业务竟然一直维持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的伯母去世为止。我爷爷的医术则是“济吉堂”三代医师中最为出名，流传故事也是最多的。爷爷医术的最大成就在于妇科，据父亲说爷爷生前写了两本医著《产前》和《产后》，爷爷是个自小没有上过学的人，认识的字都是在药房里学会的，凭着努力竟也练了一手的好字，从医后读医书、开方子自然也都没有问题。爷爷对自己亲手写的医书也是极其的珍视。不知怎么地，爷爷的医术名气大了，竟然连他写的这两本书也被人传了开去。这也不是出版物，纯粹的手写本，而且是毛笔书法写的，是爷爷的亲笔。解放后，各地都建立了人民医院，西医则更为流行和扩大，民间的中医师也是要不吸收进了西医院的中医科，要不就歇业了。爷爷的药房却一如既往地生意好，邻近村庄的人们有个头疼脑热的依然都往“济吉堂”跑，依然相信我爷爷的方子。畈田朱的医院据说因此门庭冷落，生意冷清，所以后来畈田朱医院就要求我爷爷去医院坐诊，爷爷说年纪在了，不去了，就在家里了！再后来，医院就提出不要全天坐诊，每天只要去二个小时就好，兴兴人气。爷爷不答应，政府便搬出了在学校当教书先生的我的父亲去做工作，后来，爷爷便开始每天去医院坐诊二个小时。再后来，省卫生厅有人下来，发现了这个医院里有这么一个医生，便要求爷爷能把一些医方贡献出来，天天地做思想工作。谁都知道中国的中医是个很神奇的东西，一直以来它的传承也是有它自己十分独特的方式的，各种单方、偏方都是不进入公共领域的，爷爷自然是不肯答应贡献药方。再后来，省卫生厅的同志听说了我爷爷有自己的二部专著，便再三要求我爷爷把专著贡献给政府，各种方法用尽了，爷爷也还是没有答应。政府便又拿我父亲说事，让我父亲去做工作，而且大有我爷爷不把书给捐了，我父亲的饭碗就不保了的压力，爷爷不忍心儿子丢了饭碗，极其无奈地做了一个决定：“书我是不捐的，你们要的话自己派人来抄写去吧”，于是省卫生厅派了两位同志，蹲在畈田朱，用了很长的时间，一字一句地把爷爷专著的《产前》、《产后》两本书给抄写走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这抄走的两本书去了哪里，是不是还在？爷爷留下来的原书传给了学医的伯父，后来伯父的药房也不开了，伯父家的一些药书也让上海姑姑家的儿子借走了，那两本书是不是在其中，不得而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经常听父亲说起这个故事，父亲也流露出此生没有学医继承家学有些可惜，更是对爷爷那两本书的下落有些期盼。当时，我正好有一个去上海的机会，便去了姑姑家，与表哥说起这件事，希望表哥能把我爷爷的那些书给我，让我带回义乌，希望今后家里还有人能再续祖业时可以用，于是，一包线装的医书，包括两本封面写着“济吉堂”三个大字的药方书，都随我一起坐着绿皮火车回到了义乌。在我大侄儿上医学院学习中药专业时，我郑重其事地把这包家传的医书送给了我的侄儿，感觉终于又有人学医了，也许“济吉堂”有朝一日还会再振兴，至少“济吉堂”的后人中还有人在学医，也是一件挺欣慰的事。但是，我带回来的那包书里面并没有《产前》、《产后》这两本书。是伯父没有给姑姑家的表哥呢？还是姑姑家的表哥没有给我呢？也不得而知！
故事四
痔疮方子的故事
父亲经常说起的故事当中，有一件事我觉得是最可惜的，那就是我爷爷有一个药方是专治痔疮的，据说从未见过这个方子，只知道是一种白色的粉末状的药末，当有人来到“济吉堂”求治痔疮的时候，爷爷都会给他们一小包这种白色粉末，教他们将药涂抹在痔疮上，三五天后痔疮会变干，最后自然脱落便好了。而爷爷给他们这个药的时候是从来不收分文的，但也从来没有告诉别人这是什么药，不告诉这个药的方子。据说因为这个方子并不是我家祖传的方子，而是当年有一个病人患了大疾，几乎到了没命的程度了，“济吉堂”收容并帮助他治疗，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是爷爷救济他在“济吉堂”生活，进行免费救治，最后把他的病给治好了。那个人很感激，但他又没有什么好回报“济吉堂”的，于是，在他走的时候把他的一个独门偏方送给了我爷爷，这个就是治疗痔疮的那个方子，那个人分文未取，只当酬谢了“济吉堂”对他的救命之恩。爷爷得到这个方子后，他也深知方子的珍贵，所以爷爷从不以此方示人；别人是无偿赠送的，所以爷爷使用这个方子时也从不取分文价金。这也许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义”“利”观吧！
之前，据说爷爷还是很希望他的小儿子——我的父亲能够继承他的事业，因为在爷爷的心目中，他的这个小儿子天资聪颖、智商过人，是他理想的继承人。而我的父亲则是从十几岁起，因了战乱，便一直漂泊在外求学，从来就没有想要继承父业，年经时的父亲对学医似乎没有丝毫的兴趣。父亲常说爷爷为了培养他的兴趣，把我父亲叫到爷爷一个床上睡，熄了灯后就跟我父亲说医理、药理、望闻问切、辩证施治等等等等，然而我父亲却没有任何的兴趣，常常是爷爷说得兴致正浓，我父亲已经鼾声大作了。后来，爷爷也明白了他的老儿子志趣不在此，便放弃了对他的要求，选了他的长子——我的大伯父做了他事业的继承人。
但是，没有选择继承父业的我的父亲，却对治疗痔疮的方子和中医这种传承理念很感兴趣，多次问了我爷爷，希望能够了解那白色的粉末究竟是什么，爷爷却到死也没有说，每次总是含糊其词或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透露方子的情况。或许，这也正是反映了我国中医传承的神秘方式，非继承人是无法知道更多东西的。
父亲的好奇也影响了我，我知道爷爷有这么一个方子，我相信伯父一定知道，但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去问伯父，我伯父却在我上初中时去世了。伯父家的房子白墙上有许多用毛笔写的药名，有些是看着就象是一个个方子的，我便也格外去留意，只是再留意也看不懂而已，但我确信痔疮的方子一定不会在上面。后来，我也仗着伯父伯母对我的宠爱，把他们家楼上楼下寻了个遍，也没有发现或收获一些我想发现的东西。从上海抱回来的那堆线装药书，我也是把它们认认真真地翻了个遍，连书的缝隙也没有放过，也没有看出任何玄机来。
随着我伯父的离世，家中第四代没有人继承祖上的医业，此方也便永远地沉下去了。
故事五
太公的真容画像
爷爷生活的那个年代，宫庭、官家应该是受了西方的影响，已经开始有了照片。爷爷因为医术有名，所以经常接触有钱有地位的人，爷爷还真是给我们留下了一张照片的，小时候见过，照片中的爷爷是个光头形象，白布衣衫，盘扣斜襟的那种，看上去面清瘦、神清爽、衣干净，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很有医者风范。到后来，我父亲参加工作了，结婚生子，距今六十三年前的1956年，我父亲让爷爷抱着我大哥全家围坐着拍了一张全家福，那似乎是我爷爷那一代我们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廷著祖爷爷生活的年代则更久远，老家的乡下又是一个比较偏僻的农村，地方上也没有太多的读书人和为官者，外面的信息到达得也少，稀罕技术和物件也少有接触，更别说是拍照这种洋玩艺了。那个年代的人们大都是靠绘画的技术，把先人们的形象传承下来的，农村里的人们把画下来的祖先形象用老家话说叫“真容”，这个词我曾经玩味过很久，是“真容”？还是“尊容”？也许从古文的角度理解，祖先的画像应该是“尊容”更恰当，但后来似乎尊容一词更多地用在了一些负面表述上，所以我竟然宁愿相信那是“真容”而不是“尊容”。
话说我的祖爷爷去世了，爷爷也已经很顺利地接了祖爷爷的班，执掌了“济吉堂”，爷爷以自身的努力，很快就把“济吉堂”从原本祖爷爷的基础上做得更风生水起，“济吉堂”和“增增先”的名气也都越发大了。平日里“济吉堂”便是村人们喜欢相聚的地方，一是祖爷爷和爷爷都是极开明的人，待人都特别的好。二是大家也都觉得“济吉堂”是个有品位的地方，能在这里聚聚聊聊是件很“有文化”的事。一日，一个同村的老乡，来到“济吉堂”玩，与大家一起说些闲话。此人家境一般，从小没有接受过文化教育，一字不识，但是一直都特别喜欢来我们家药房玩，来了也是听得多讲得少，见人笑笑，给人的印象也就是一个农家闲人。这天他来了，照例也是找了个自己觉得合适的地方呆着，听大家聊天，看伙计忙活。大家正在说着“老掌柜”廷著祖爷爷的一些往事，还说时间过得还真快，“老掌柜的”走了都已经四年多了，然后便是大家的一通感叹。忽然，那个闲人说了一句“还别说，廷著先的样子在我的脑子里十分的清晰，好象我能把他画出来”，这话一说，店里工作的和来玩的同村人都愣了一下，随即都嘻笑起来“你拉倒吧，学没上过一天，你知道笔怎么拿吗？还画出来一定很象！”一阵嘲笑中，那人又说：“你们别不信，我就是觉得我能画得出来，还真的能画得很象”于是就有人说：“你这么说了，那你就试试，可别吹破了牛皮噢”。爷爷也觉得自己的父亲去世了，之前也没能留下一个画像，如果能有人把他画出来，那自然是件好事，于是就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为那个人准备了一些画像需要的物品，请他去画，反正心里也没抱太大希望。后来，那人还真的就凭着他的回忆开始画，几个月以后，他竟真的画出了一幅我祖爷爷的“真容”，当他把画放在人们面前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那画上是活脱脱的祖爷爷的形象，连细节、神态无不相像，村里人也都连声称奇。我父亲小的时候见过那幅画，据说一直挂在我家药铺里，但后来我父亲一直在外面求学、教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再见到那画了，反正后来的各种运动，祖宗的“真容”也都成了要反或者要破的东西了，谁家里也不再挂那东西了，也便没有人再想起这事了。也许后来父亲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吧，时常会和我们说起这幅画的事，每次说起时对村里那个人都会有赞叹的评价“一个从没有学过认字，也从没有学过画画的人，在要画的对象去世后四年多的时间后，凭着记忆画出了一个真人一般的画像，真的是堪称奇迹！”我很好奇，有这幅画存在的话，我不是可以真切地感受一下祖先的模样吗？于是，这幅画也成了探寻祖先的一个念想。因为家中的药铺是伯父继承了的，我分析那画应该在伯父家中，但不知道伯父家是不是有收藏好。于是，我去问了伯父，伯父说以前是有这幅画，是放在一个竹筒里收藏着的，但已经不知道在哪里了。伯母则说已经好久都没有见过，甚至都快忘记那个东西了。那个时候也不象现在这样有收藏的意识，再说祖上“真容”这种东西也只有自己的后人才会珍惜或珍藏，所以，我相信伯父伯母说的话。于是我缠着伯父伯母陪我在他们家楼上的杂物间里找了一遍，遗憾的是也没有找到，我估计是伯父家搬家时把那幅画给搬没了吧！于是，那幅神奇的祖爷爷的“真容”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了。 （作者系浙江省民革副主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