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95年,契诃夫怀着朝圣般的心情,第一次去拜见托尔斯泰。为了去见托尔斯泰,他几乎花了一个钟头来决定穿什么样的裤子。他从卧室里进进出出,一会儿穿这条裤子,一会儿又穿另一条。“不,这条裤子窄得不像话!托尔斯泰会以为我是个下流作家。”于是他进去换了一条,又走出来,笑着说“这一条又宽得跟黑海一样。他会想我是个无赖!”……
然而,当里外一新的契诃夫出现在托尔斯泰面前时,托尔斯泰却是一身农夫打扮。他说:“你好,契诃夫,走,我们去河边看看。”结果,托尔斯泰硬是把一身鲜亮的契诃夫拽进了河里,他们俩都湿成了落汤鸡。
——这则故事读起来很亲切。我在想,如果托尔斯泰还在世的话,我邀请他来我的书房,他来吗?
(二)
我给自己的书房起了个名:“步行斋”。
文人都喜欢给自己的书房或居所取个名字,取精用宏,自出机杼,意蕴深邃。米芾“宝晋斋”、陆游“老学庵”、徐渭“青藤书屋”、启功“坚净居”、吴昌硕“雪庐”、何绍基“枕湖草堂”、李苦禅“问月楼”、丰子恺“新桐斋”、伊秉绶“遂性草堂”、邓石如“是清风明月之庐”、曾国藩“愿花长好月长圆人长寿之斋”……
在所有我所知道的名人斋号中,初识时印象最深刻的是张大千以及黄裳二人。黄裳的斋号是“断简零篇室”。因为我文化浅,一下子理解不了,直感觉着此人一定是个大学者。这个斋号在我脑海里一直漂浮着好几天,不忍离去。大部分人的斋号都是风花雪月,或是深谷幽兰,这个“断简零篇”不一般、有个性!有一天终于逮牢一个空闲,查查,原来“断简零篇”都是破片、碎片、残本,又查到黄裳先生的一篇文章《断简零篇室摭忆》。原来黄先生喜欢买旧书、收残本,并乐此不疲。而张大千的“大风堂”更不一般,最初的印象是一反众人“文雅”常态而显张扬。这“大风堂”究竟有什么来历?我首先想到的是高祖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抽空我要一探究竟。原来这“大风堂”堂号是张大千与他的二哥张善孖合用的。张善孖 一向崇敬由亭长起事,后统一天下的刘邦,尤对其《大风歌》之“大风”二字感兴趣;而张大千素来敬仰清初大画家张大风诗词歌赋造诣良深,山水、人物、花鸟、肖像、金石诸艺无所不精,这一见解亦包括了“大风”二字在其中。这“大风堂”看似直白,却深蕴内涵。对“大风堂”深感兴趣的还有天津的大作家冯骥才,他曾去台北张大千故居看过这大风堂,不过一间普通画室,并无异样,远不如他的后花园面山临溪,怪石奇木,意趣盎然。显然由于他的画非凡,才使得他这间普普通通的大风堂,似亦神奇。
我也很长时间思考,自己怎么取了个斋号“步行斋”?我说不出理由,我觉着就该取这么个斋名。
这首先要从我的微信号昵称说起,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步行者”就一直成了我的微信号昵称,我不愿意再更改了。后来我准备起个斋号的时候,想就没想,直接就取了“步行斋”。
微信号“步行者”也好,斋号“步行斋”也好,我给自己取了脚注:“行万里路,行者无疆;读万卷书,读者无悔。”
5月23日这天,我跨上了汽车。汽车是东南汽车,一个长长的面包车。以前开自己的小车,得钻进去,车身矮、座位低。现在不一样了,这车有点高。我打开车门,右手抓住方向盘,左脚支地,立起脚跟,掂起右脚,翘起右臀,很费劲才跨上了座位。
今天去塘栖。
副驾座上坐着个胖胖,年轻人;大后面坐着个老太婆。老太婆之所以坐在大后面,是因为她前面的那排座位,都被拆下来了。除了最前面的驾驶座和副驾驶座,只有最后还有个座子,她只有坐在那里。
老太婆是只猴子,她钻进车子里的速度很快,动作很利索。
去年年底的一天,中午饭后12点左右,在文一路上,在湖墅南路交叉口附近,我遇上了老刘。我跟老刘说,明年我要开车,要当驾驶员。开自己的车子,没工资,不算驾驶员。得开别人的车,给别人或公司单位开车,挣驾驶员这份工资,才算是驾驶员。
今天是第一天上班。上午没事,下午去塘栖。塘栖我以前去过好多次了,但这次不同。我住在临平,以前都是走望梅路过去的,现在从石桥出发,道路不同。好在车上有个胖胖,还有个老太婆,有他们指路。
今天开车,我不能戴眼镜。眼镜就在身上口袋里,但我不去碰它。车上有个胖胖和一个老太婆,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是个近视眼。否则,我就完蛋了。——不是我这个人完蛋了,是我当驾驶员这份差事完蛋了。当初应聘的时候,老板嫌我年纪大,我说年纪大了办事稳重,而且我还特意把满头的白发染成了黑色。再过两年就50岁了。本来45岁是道坎,得赶紧创造机会过把瘾。老板最终被我骗住了。现在,如果让他知道我是近视眼,我想,他可能要把肺气炸!
没事,不戴眼镜我照样能开车。不是吹牛,我能闭上眼睛开火车,尽管我从来没有开过火车。
左拐……左拐……还是左拐……直走、直走、一直往前走。红绿灯没事的,这是杭钢内部的道路,外面的警察管不了的。——副驾上的胖胖是向导。
但就在杭钢内部的这条名叫天祥大道的一个红绿灯口子上,车子起步时突然熄火了。大后面座位上的老太婆狐疑了,马上追问我以前都开什么车子。这时,我屏住呼吸,哑口无声,不知如何作答。但,让我欣喜的是身旁副驾上的胖胖替我解了围:“开货车的。”顿了顿,他又接着说:“2档起步,都是开货车的。”我如释重负。甚幸!甚幸!
这次事件,让我知道了,我以后要开的这部东南汽车,烧的不是柴油,而是汽油!
化险为夷之后,我放松了,车子开得抑扬顿挫、行云流水……
2013年当我第一份驾驶员工作的时候,我坚持每天记日记,记录行程中的雅事,并给这部没有完成的日记取了个名字《行者无疆》。
据2020年第8期《读者》载:古罗马学者塞涅卡曾经把一个藏书家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说:“那个家伙一下子藏了一百本书!一百本啊,谁能有工夫读完?”塞涅卡更不会知道几百年后,遥远的东方有一个梁元帝,藏书多达十四万卷!十四万卷书是一个人一生也读不完的。所以,“读万卷书”在节奏很紧张的现在,对于我来说,更是一个梦。那就读一本吧,或者读一篇,或者读一段,哪怕一句,都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前行,用“步”丈量书中的每一个字,方才无悔。
(三)
是去年开始,我才意识到应该给自己的书房取个斋号。以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去年4月14日我第一次在微信朋友圈发文时定位使用了“步行斋”这一名词。今天晚上(5月20日)我在朋友圈逐日逐条查寻时,发现4月14日之前的12日那天用的是“阅百卷斋”。我都忘了这回事。而且“阅百卷斋”仅用了那一次,之前所有的朋友圈推文,在定位时都是使用的系统定位。这说明“步行斋”斋号是在2019年4月13日至14日考虑成熟并使用。
2020年1月25日,淘宝网订单编号为828304674086247415的这笔交易的收货地址栏是这样填写的“浙江省嘉兴市海宁市许村镇翁埠村清颍南岸步行斋”,这一次是我在淘宝网博库书城购书时,首次在收货地址栏使用了“步行斋”这一有意义而且非常浪漫的地理名称。
翁埠村,又称翁家埠,钱塘江北岸的一个古埠,至今这里还保存有“乾隆御碑”。中国现代历史上著名的“史量才遇刺案”就发生在此地。它归嘉兴所属,它的南面隔条小河就是杭州下沙,而西面不足百步,是杭州余杭区的钱塘村。然而在这里,快递员是不可能找着“步行斋”的。因为“步行斋”只是我自己臆念中的客观存在。在翁家埠这里,几乎所有的快递包裹都不会送到你指定的地点,而是存放在翁埠街头那家菜鸟驿站,需要你自己过去取。所以在我网购的时候,在收货地址栏故意填了“步行斋”。我很高兴这么做!
(四)
斋号“步行斋”考虑成熟并开始使用的时候,我是居住在杭州市余杭区南苑街道高地村小桥畈38号顶楼的一间小阁。
我给这间小阁定名为“步行斋”。
今年的4月16日,我从这里搬了出去。
从去年3月1号到今年4月15号,才饮白日,又食黑夜;刚渡烟雨,又迎晴日;领略了春夏,把玩了秋冬;窗外,一边是一览无余的青山绿水,一边是错落起伏的高楼如长虹卧波。而我蜷缩在阁楼里呼吸晨昏,临窗俯仰天地,不知不觉又是桃花谢了春红。
在这里,品尝了龙井,品尝了正山小种,品尝了大红袍,品尝了普饵,品尝了铁观音,品尝金骏眉。
在这里,完成了曹植《洛神赋》的阅读。
在这里,写作了《明月十年共此时》、《把酒吴山》、《弹剑抚琴醉吴山》、《香愈淡愈醉人》、《寝馈高雅》、《饮马洛水》、《在阅读中旅行》、《因为爱书才有话想说》,共8篇文章,为近20多年来之最。
依恋之情,难以释怀。
由此,我萌发了创作《步行斋记》的冲动。
(五)
写作之前,我喜欢查找、搜集相关资料。我首先去淘宝网,搜索关键词“书斋”,结果为零。我又去手机百度,意外地看到了岳麓书社出版的董宁文主编的《我的书房》一书。五十八个人写书房,且五十八个人都是作家、诗人、学者及艺术家。我对此书起了贪婪之心,便又折回淘宝,搜索此书,结果“万能的淘宝”首次成了短板,在我。我又下载个京东,竟然在京东里面找到了此书。于是下单,29元人民币。三天了还不见发货,催,没动静。我猜想,可能缺货。毕竟是2005年出版的嘛,距离今天15年了。但又过了几天有物流信息出现了。我又猜想到,肯定是从别处借调的。收货时一看快递单,是从开封某中学寄来的。书,是新的。又去京东,再看宝贝详情页,显示该宝贝己下架。这证明了我的判断力。突然我看见书的封底定价才24元,29元买了个24元,也是首次。
在《我的书房》,丰一吟女士的斋名最有意思,让我忍俊不禁,激起了未泯的童心。她的书斋名叫“石珊楼”。你猜什么意思?石珊楼,十三楼!搬家之前住十三楼,搬家之后还住十三楼。——有味!趣、情、奇、讽、绝、妙、味,能得其中一字并发挥至极便为绝篇。
董宁文主编的《我的书房》一书中刊登了一张张谷林先生杂书乱叠的书房照片,我看了真有回家的感觉。乱,恐怕是所有书房的一个共性。董桥在这本书的序中写到:天下青山都是一簇簇乱叠起来的,整齐了反而减了妩媚;几十年集藏的图书这样蓬蓬茸茸才好看,衬得起案头那盏孤灯的相思。——这话说得多好啊!无独有偶,冯骥才在他的新书《书房一世界》中这样写道:书房不怕乱,书房正是这样乱糟糟,才觉丰盈,象一个世界那样驳杂、深厚,乃至神秘。
他还说:书房里的快乐,除去写作,就是翻书了。只有在翻书时才会有一种富有感。
读到这儿,我突然间就想起了林清玄在一篇文章中写过的一个远在美国加州的许芥昱教授。他的居处淹水,妻儿全跑到了屋外,他为了抢救书房里的书籍,迟迟不出,直到儿子在大门口一再催促,他才出来。然而就在此时,他连人带房子及刚抢救的书籍一起被冲下山去,尸体现于数十英里的郊野。这让人不免有些怅然。转念一想,假如许芥公逃了出来,眼看着自己数十年的心血、自己最钟爱的书房被洪水冲走,他的心情又会是何等的哀伤呢?
他的死亡美仑美奂。能和自己心爱的书籍、能和自己钟爱的书房,一起化蝶而去,实为完美。愿君安息。
(六)
有了斋号,我开始考虑题写的事。有的自署有的请题,有的装裱有的刻匾。自署有意思吗?我不喜欢。我喜欢找朋友题写,朋友感到很有面子;朋友应允了,我也感到很有面子。我首先想到了赵桂华,别人喊他“赵镇”或“赵镇长”,我都是喊“大哥”;他是一镇之长,我乃一介布衣,李宗盛演唱《live》的时候,中间有句道白“我真的感觉很有面子哟,嘿嘿。”共青团河南省委出版了一份报纸《河南研学》,报头就是赵桂华题写的,就找他题。其实,找他题,主要原因不是这些,自从结识十多年来,彼此欣赏对方的才华,我为他的书法而陶醉,他为我的文章而折服,惺惺相惜。他常常为我的文章题辞,我常常观赏着他的书法而文思泉涌。为了吃一顿“捞豆花”,一个镇长骑个电瓶车,让我坐到他的后座上,晚上在县城满街跑,他没面子我有面子。斋号就找他题,刻匾,淘宝上交给东阳一家“古道木艺”的来做。有松木、香樟木。选香樟木!香樟木百年酚香,挂在书房里樟香、书香、墨香、文章香,混合在一起,整个书房书卷气满满,那个味,酒鬼遇见了茅台!
桂华大哥的题字拿到手了。我忍不住在微信上跟好友、老家县作协副主席马银良谝。银良赞不绝口:“笔法潇洒流畅,笔势舒展,刚健遒劲,灵秀典雅,有春苗新竹之精神,高松古梅之风韵。”远在上海的如良叔也忍不住夸道:“漂亮、大气!”有天晚上翻看刚买的《读者》杂志(2020年第8期),在第27页,看到了左宗棠自题的斋号“修古斋”,突然间发现桂华大哥为我所题“步行斋”的“斋”字竟然与左宗棠左大人自题的“修古斋”的“斋”字貌似神合,让我拍案而起。
嘿嘿!
(七)
我之所以起斋号为“步行斋”,还有一个原因:我常年在外打工,居无定处,这书房也常随我的脚步而飘零天涯。
诗人马银良曾经为我写过一首诗:《有故乡的人》。
北方有颍水,南方有西湖
西湖西湖,颍水的眼眶已湿润
颍水颍水,西湖的岸已决堤
颍水放一只船,在西湖
渡它的亲人
西湖想流进颍水
多少年了,总被时光拦腰截断
西湖的长椅上总是承载着疲惫的夜色
西湖的柔波里总是挂着寻梦的星星
忙碌的脚步总是敲打着江南
江南的街巷里总是晃着红色的瞳仁
从白天到黄昏
今夜,颍水按着胸口
卷起铺盖,背井离乡
今夜,朗朗明月。枕着稀疏的星辰,我梦回故乡。
在颍水岸边,在2016丙申年,在我的家中,我重新起步经营我的书房。我先是去县城闸南双虎家俬买了书桌和椅子,然后从朋友赠送的字画中,挑了一幅窦全勇的汉简《天道酬勤》、一幅赵桂华的小楷《岳阳楼记》、一幅陈建勋的行书《书香酒魂》、一幅马银良的隶书《沁园春·雪》送县城书画店装裱好,挂在了墙壁上。2017年刚开年,我又去县城闸南双虎家俬把一个高档的双虎名品书柜买了下来。书房里,顿时容光焕发!
我亲切地把书都安置进新置的书柜里。这是我一生中唯一欣慰的事。但这些书都不是我以前的书,而是近十年、特别是近几年才买的。也有一部分不是买来了,比如好几本《西泠印社》季刊,那是2011年、2012年兼职中国西泠网“书法资料”版版主时,偶尔去西湖文化广场西泠印社找陈沈玲要的;诗集《草尖上的灵魂》是好友马银良的作品集,是他赠送我的;还有《二程集》(残本)、《陈布雷外传》、《雪红雪白》是东北人老图送给我的。老图在杭州三角村月芽河开了个小店,租书卖书。现在忘了我俩是怎样相识的,虽说都是背井离乡、浪迹江湖,但骨子里都是文人,于是相见恨晚,有时弄个咸莱、花生米就喝上了。有一天他若有其是对我说:我送你个东西。一看:是一套《二程集》(一套四本,其中缺一本)。这是他收旧书收来的,繁体竖排,书的诞辰很久远,但一眼就能看得出这套书从来没人翻阅过,扉页上戳的蓝章“某某图书馆”还很清晰。老图把这套残本当成了宝送给我,我如获至宝收藏了起来。
这新买的书柜里,有一份遗憾。就是对我一生产生很大影响的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海狼》,没能留到现在,不知何时何去了,几十年了,都忘了。我只记住了那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年轻的时候,整本书我读过三遍。1993年《齐鲁晚报》刊登我的文章《书的生命》,在这篇文章中,我提到了《海狼》这本书。我对此书深怀感情。
这新买的书柜里,有一份欣慰。就是二十多年前购置的那些书籍幸存了一册:《蝴蝶梦》。又名《吕蓓卡》,作者达夫妮•杜穆里埃。
1995年购于沈丘书摊。标记“沈丘书摊”而非“沈丘书店”,那就不是购于书店。那些年,沈丘新华书店门前左右各一个老头、各一个大书摊,生意红火得不得了,盖过了新华书店。
《蝴蝶梦》这本书已经25年了。也太快了,怎么会25年了呢?当时购书的情景完全忘了,怎样买的?在哪个书摊?买书的一瞬间有没有心疼钱?是骑自行车去的县城?是礼拜天吗?是那一年的上半年还是下半年?买回来之后就开始阅读了吗?这本书我至少读过好几遍,第一遍是怎样读完的?在哪里读的?都没印象了。但是有一年的冬天,天冷,天天在家里无所事事,我就在堂屋西间窗前整整读了三天,读了一遍,那一次的印象极深。
这本书太破旧了,有一次我上淘宝搜索,看有没有出新版本,可惜没有。也不能怪,现在哪还有人喜欢读这些书呀!
小说的主人公吕蓓卡,在小说开始时即已死去,从未在书中出现,但却时时处处音容宛在,小说中第一人称的女性,虽是喜怒哀乐俱全的活人,实际上处处起着烘托吕蓓卡的作用,“实有”陪衬“虚无”,写作手法很别致。作者对英国上层社会享乐至上、尔虞我诈、穷奢极侈、势利伪善现象作了生动的揭露。仅仅是揭露,但这就够了!
评论家说,这部小说描写景色的段落拖沓,但我读的时候却特别喜欢那些景色的描写。雨果写《悲惨世界》,对哥特式建筑整整着墨一个章节!那更拖沓,可是没听到一个人敢评论说拖沓。评论家说,《蝴蝶梦》反映的生活面比较狭窄,我感觉不狭窄!通过一个家庭、一个庄园,反映了整个英国的上层社会,这怎么能说狭窄呢!评论家说,《蝴蝶梦》带有感伤主义。唐诗宋词有很多感伤失怀之作,却也常常被人津津乐道。
《书房一世界》(作家出版社,2020年第1版)第20页是一张大照片:冯骥才书房里的大书架。书架上的书籍琳琅满目。这使我想起了郑长安先生。老城镇的郑长安先生,也有这么大的一个书架。2018年夏,我和诗人陈鑫一道拜访过他老人家。在他的书房里,满墙的书籍,蔚为壮观!令人不舍。许多年前,我把自己的藏书焚烧得一干二净,否则也是图书四壁。有一年看到《新沈丘报》上刊登的一幅书法作品《图书四壁留人》,内心里百感交集。后悔了!学生时代,在我,“文学如月光”;长大成家后,“文学如月光,无用。”50多岁的现在,于我,“文学如月光,无用,却让人心柔软。”那些仙去了的书籍,是如水月光下的怀念,是昏黄孤灯下的相思,是空阶雨滴的无据,是西风梧桐的惦挂,是无数个如漆黑夜中的蓦然回首。一杯愁绪,数年离索,错、错、错。不!那些被我残忍抛弃了的至爱,在那边等待我,今生无缘缠绵,来世再相伴。
老家这个书房,斋名得另外起,不能也用“步行斋”。“步行斋”是行走江湖在外的贴身,走到哪里跟随到哪里。老家书房的斋名就叫“清颍南岸”吧,我自号“南岸居士”。我很喜欢“清颍南岸”一说。我家就在颍水南岸不到3里路,“清颍”一词出自苏东坡《满江红·怀子由作》首句“清颍东流”,这个“清颍”的“颍”就是传说中许由洗耳的那条河流。刚巧那天碰到窦全勇,就请他题了幅字《清颍南岸》。
在老家看书,我从来不会坐在书房里,我喜欢把书拿到客厅里躺到沙发上读。常年在外打工太累了,每次回到老家躺在客厅沙发上读书的时候,总是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而书房里,我最喜欢坐到椅子上把腿放写字台上不停地抽烟,看着满室图书,一个人发呆、发呆,痛快地发呆。
我在上海英雄制笔厂下单定制了同款两支金笔:一支黑色,一支蓝色。黑色的,上面请制笔厂雕刻了“清颍南岸”四个字;蓝色的,上面请制笔厂雕刻了“步行斋”三个字。这两支笔,连同一杯故土,伴我追求诗和远方。
每年的腊月底,我都会在书房里挂上一幅字:孙省之的行书《沁园春·雪》,作为岁朝清供。我和省之叔,是忘年之交。
“安爱华回头一瞅,懒散的目光中有了灵气:一个身穿毛呢大衣的男人,很有气质。安爱华来了精神,快步迎了过去。
穿毛呢大衣的男人,始终盯着安爱华看,安爱华也一直盯着穿毛呢大衣的男人。安爱华心里叹服:这人太有气质了!看上去大约60岁的样子,满脸的沧桑但不消沉。脸黑,但这是农民的本色。但说起这人的脸色,用“黑”字形容似乎不太准确,应该说是深褐色。说这人脸上写满了“沧桑”二字,确实有这个味儿。你可能会一下子想起***的油画《父亲》,但你错了。这不是一张布满沟沟壑壑的脸。布满沧桑的脸不见得都是沟沟壑壑。这人的脸并非沟沟壑壑,但看上去给人的想像,就是无限的沧桑。高大的个子、笔直的身姿,再加上一身张扬的毛呢大衣,极有风度。”
——这个身穿呢大衣的人就是孙省之,安爱华是我。和省之叔首次相遇那年是2003年。
我伤过他的心。2003年前后几年,我天天走村串巷吆喝着修理电视机,我给省之叔修过电视机,留了他的钱。我那时穷得没办法呀,就象百里奚当年一样,但凡能有口饭吃,就满足了。后来他的电视机又坏了,有可能是他怀疑我当初做了手脚,他说他对我很失望。我没理他。可是奇怪的是,后来我打工去了杭州,有一次我回来了,省之叔竟然去了我家,送给我好几幅他的书法,我深受感动。他的字,方圆很有名气,求之不得,我小时候好多家的中堂是他的字。我把他的字放在一个柜子里,我以为柜子很安全,等后来我翻箱倒柜拿出来,看到被老鼠吃去了几个字,还撒了一泡尿在上面,我去县城“李鸣钟故居”装裱的时候,问有没有办法把上面的黄斑处理掉,他说没办法只能这样。再后来有一年我从杭州回来,心里想去他家玩就去了他家,他给我写了好多字。到了告别时,省之叔不让走,非要我陪他喝上几盅。喝酒中间,省之叔讲的,让我吃了一惊。他说有一天他在家,突然间手机响了,是县里谁谁。电话里谁谁说,省之叔你赶紧来,我有个事,现在就来,我备好了莱。省之叔就急忙去县里。席间,县里谁谁跟省之叔说,有个人在网上写了篇文章,写的是你,读起来感觉他很尊敬您。然后那谁谁就打开电脑给省之叔看。省之叔一看,就猜到了我。多年以后,一直到如今,我都为此事惊讶。当初我是随便写写,仅为了过过笔瘾,写完了就写完了,写完了,就写完了;写完了不就写完了?没想到给他带来了惊天动地的高兴!他这样一讲,也让我高兴得一辈子高兴。“我并不是一个职业观察者或者资料搜集者,我只是生活吧了。我生活、工作、恋爱、痛苦、憧憬、幻想,只知道一点——到我成年的时候,甚至到我年老的时候,迟早是要写作的。但是我开始写作,绝不是因为我以此为任务,而是因为我的整个身心要求我去做这件事。还因为对我来说,文学是世界上最壮丽的景象。”如今他老人家走了。每年春节,我都会把他写给我的那幅行书《沁园春·雪》挂在书房里,岁朝清供,以寄相思。
在我书房的书柜里有一本《陆蠡文集》,里面有一篇《囚绿记》,百读不厌。“我从破碎的窗口伸出手去,把两枝浆液丰富的柔条牵进我的屋子里来,叫它伸长到我的书案上,让绿色和我更接近,更亲密。我拿绿色来装饰我这简陋的房间,装饰我过于抑郁的心情。我要借绿色来比喻葱茏的爱和幸福,我要借绿色来比喻猗郁的年华。我囚住这绿色如同幽囚一只小鸟,要它为我作无声的歌唱。绿的枝条悬垂在我的案前了。它依旧伸长,依旧攀缘,依旧舒放,并且比在外边长得更快。我好像发现了一种“生的欢喜”,超过了任何种的喜悦。”——陆蠡竟然异想天开,把窗外的“绿”牵进了书房,置于案前,与之亲近。这是多么浪漫而又伟大的奇思妙想啊!然而他却实现了。但我不能。我只能在书房窗前的小花园里植上了竹、菊、梅,还有一株芭蕉。
植一株芭蕉,我是想听听雨打芭蕉落闲庭是怎样的风韵?粤庭蕉窗听秋雨又是怎样的情致?书成蕉叶文犹绿又是何种境界?
清人蒋坦《秋灯琐忆》记载有柔媚的秋芙与才子蒋坦的多情雅事。说的是芭蕉叶大成萌,秋来雨声淅沥,蒋坦枕上闻之,难以入睡,醮墨题句于蕉叶之上:“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翌日,雨霁,蒋坦竟意外地见到叶上有续语:“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蕉静也,雨动也。夫蕉者,承雨有声。然蕉何尝有声?声假雨也。”雨打芭蕉,是文人多情善感的意象。
窗前闲庭,一株芭蕉,添了黄鹂四五声。我想让江南的诗情画意走进我的生活,让江南的氤氲浸染我的思绪。
清晨推窗,秋可赏菊,雪中看梅,雨打芭蕉,竹下品茗,总觉得胸中一片清朗。
如果托尔斯泰至今还活着,我邀请他来这里,他断不会拒绝!
(八)
老家书房窗前的小花园,唯独没有兰花。这不是说不喜欢兰花,而是信了别人的话。更确切地说,是信了书本上的话。深谷幽兰,她从不取媚于人,也不愿移居城市或庭院,何必强花之难呢!
但是,在杭州,在高地村38号的时候,在今年春天,我终于忍不住买了盆兰。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想试试,看到底兰花好不好养。
那天,从翁梅回高地。在翁梅街(路),快到东湖路时的那个小桥南头,一辆4.2米的卡车,车厢里都是花,各种各样,车前的路边,也摆满了异彩纷呈的花。
我忍不住停了下来,跟老板拧巴半天,终于以50元的价格买下一盆君子兰。这是唯一剩下的一盆了,成色不太好,有几片叶子的边缘出现了枯黄色;用盆也不如我意:一个白色的、高16公分、直径也是16公分的圆形瓷器。前几天我刚在这里买了二盆仙人球,那时君子兰有二盆,每盆老板要价80元,另外那盆比我手上这盆成色要好,可惜踌躇间已成了他人之物。春节期间,我从临平沃尔玛买来了风信子和青虎虎皮兰。在翁埠村田野路边花房买了凤尾竹、金钱兜和观音竹。风信子刚买回来的时候,芽很小,根须好多、刚刚半公分的芽状,尖头茁壮,很像一群顽皮的孩子,探头探脑。根须长得很快,我每天晚上11点多回来总忍不住用公分尺量一下又长了多少。有一次在一家超市收银台上老板放置了一棵风信子,我禁不住问了一句“这风信子长这么高,得多长时日啊?”“半个月。”我等了足足一个月也没他的高。骗人!两盆仙人球很有意思。有一天突然间我发现它开花了,花箭高擎,花枝招展,花蕊晶莹。只一朵,孤芳玉立,小巧玲珑,温馨可爱。可惜后来它慢慢地凋谢了,惹得我怅然若失。可是后来它又长出了花箭,重新开花,迎风招展。后来我的“步行斋”从高地村小桥畈搬到新万村126号后,我终于发现了一个秘密:仙人球的花朵只开在下午,大概14点钟至16点钟时最盛,晚上它渐渐地又闭阖起来,日日如此。我为这一发现而雀跃。可惜仙人球的花期只有大概半个月。一盆金钱兜也煞是可爱,圆圆的叶子,有种肥厚感,一兜一兜,一簇一簇,一堆一堆,一群一群,象成群的胖小子,憨态可掬。它的技干,光秃秃的,有一种“枯藤老树”的诗意词境。而兰花才是我的最爱!我最欣赏的是唐代张九龄的《感遇·其一》:“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我那八十多岁的老父亲,至今他的书柜里还存放着一本“文化大革命”时期出版的《朱德诗集》。不厚的一本书,朱德先生写下了近四十首咏兰的诗词。买回来的君子兰,被我视若珍宝。每天晚上下班回来,先捧起君子兰,端详一番,象从前孩子摔倒了扶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转一圈,看看有没有碰着伤着。有时休息天,把兰花端到阳台上,想让它接受阳光,手机百度了一下,说兰花不喜阳光直射,就又急忙把兰花抱回了房间。也不敢多浇水,怕烂了根。以前供过几次芦荟,总是心软,忍不住浇点水,结果反而害了它们。一个多月了,我实在忍不住了,咬咬牙,给君子兰上了一次水,心里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多奇怪!这时候,我望着旁边的那盆观音竹,心情却非常畅松。我几乎天天对着观音竹用水猛灌,非常痛快!但是给君子兰那次上过水后没几天,我就搬到新万村住了。搬到新万村没几天,我就发现君子兰最下面的两片叶子根部已经腐烂。让我心疼十分。我捧起君子兰,横看竖看,都在愁中,一夜白了青丝。谁怜我为兰花瘦?
林语堂说过:“供花品茗皆生活。”
最近我买了一本书:《春风如酒 过诗意的生活》。这本书的书名,很美,很有诗意,好像是在替我说。
推窗吮吸,春风如酒;关起门来,读书供花,过诗意的生活。
(九)
4月16日,“步行斋”从高地村小桥畈38号搬到了新万村126号临路的一间门面。路对面是条河,站在门口能看见碧绿的河水或风平浪静或波光粼粼,甚至坐在书桌前的转椅上,就能嗅到河对岸的翠绿。
虽然近在咫尺,我却很少去河边。因为太忙了。有一次我忍不住走过去,一下子惊呆了:满溢着碧绿的河水以及两岸盎然葱茏的树林,还有水面上生机勃勃到处窜动的水草,简直一个世外桃园,犹如克劳德·莫奈的《清晨时分的塞纳河》,与毗邻的马路的喧嚣分明两个不同的世界。
一泓盈盈的绿水,一抹葱茏的翠堤,出尘忘俗的幽静,美得使人性灵沉醉,浑然忘却南北。
这条河,向东流经翁埠村,一直流到上海。当年胡雪岩走水路从杭州到上海贩卖生丝,就是这条河。这条河的堤坝,至今还能找到铸于清乾隆年间的大方铁。在翁埠,一直到现在都还保留有“乾隆御碑”。《世说新语》有一段说:“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据安爱华考证,王子猷夜乘小舟也是这条河。
这样的一条河,景色优雅得如诗如画,静谧得常常使我向往到徐志摩笔下《我所知道的康桥》里的康河。当然了,这也是文人的多情善感。而这条河,一条现在来说,不起眼的小河,却洋溢着浪漫的传说、承载着陈年久封的历史。这份唯美、这份厚重、这种绝尘,有这样的一条河,与我的书房“步行斋”毗邻,每天面对面,彼此浸润,一辈子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如此机遇和缘份。
搬到新万村126号不久,遇到了江南特有的梅雨季节。整个书房里天天都是一种湿漉漉的感觉。突然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些书籍竟然霉了,让我愁得无所适从。梅雨过后,紧接着是酷暑。空气中无影的熔焰能把房间里的书籍炙焦。这时我才理解余光中的绝句“一任红尘困我,雨季霉我,溽暑蒸我。”——这句话源自余光中的名篇之一:《思台北,念台北》。这篇文章被收录进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的《青青边愁》一书。这本书是我搬进新万村126号之后,从网上所购。同时还购进了余光中的另一本:《听听那冷雨》。
一天夜晚,就着昏黄孤灯,抚摸着案上难得空闲一读的书籍,突然间来了一种感觉,如饥似渴。年轻时总想着,等挣够了钱,就静下心来好好读读书、写写文章。不知不觉间,白了少年头。这时才明白:钱,永远挣不够。突然间惊觉,一辈子的时光都给了万恶的金钱,却总是千方百计找借口,舍不得一丝时光给自己心仪的梦想。错了!从一开始就已经错了!三十多年来,我的脑海里一直镌刻着一个挥之不去的形象:文特森·凡高。——一个贫穷的形象、一个天才的形象、一个伟大的形象!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一个令世界怀念的形象!一声枪响,贫困中的文特森·凡高结束了自己37岁的生命、中止了自己的梦想。他死后,麦田里一片金黄,一群乌鸦惊叫着飞向天空。生前孤独落寞的文特森·凡高曾有一个心愿“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一家咖啡馆展出我自己的作品”。他没有等到这一天的来临。贫困交加的他选择了自杀。他始终没有向贫困妥协,他从来没有想过放弃梦想改做其他能够挣钱的事情。多少年之后,一部电影,电影中,一个小女孩,在梦中经过Auvers-sur-oise的炎热田野,在路边的野花丛中采集了一小把雏菊,并把它搁在了凡高的墓碑上。而我想说的是,这把雏菊也代表着我的敬意。
突然间,我感觉如饥似渴。我选择一个细雨中的下午,去临平人民大道购书中心,选择了《美学漫步》《美学散步》《厚积落叶听雨声》《有趣的灵魂都有静气》;后来,我又选择了一个朝霞灿烂的早上,去晓风书屋海塘遗址店选购了《生命清供》《顽石的风流》《故宫古物之美》;从天猫“广东花城出版社旗舰店”购得《中国散文年选》系列(2012年至2019年卷);从天猫“人民文学出版社旗舰店”购得116卷世界名著。我的书房里一下子来了许多贵客:列夫·托尔斯泰、雨果、歌德、杰克·伦敦、蒙田、普鲁斯特、泰戈尔、毛姆、巴尔扎克、屈原、李白、苏轼、林语堂、巴金、林清玄、余光中……。无数伟大的心灵,面对面与我交谈。漫步在这些伟大的思想中,信意徜徉,故曰“步行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