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年轻时候是个很精神的人,当过兵,挖过煤,在文工团里练过说学逗唱,老了退休了还老爱拉他那二胡,不过技艺生疏,拉得整栋楼都唉声叹气。
外公的字也好看,二胡的乐谱上的字刚劲有力。我的学龄前教育有那么一半是外公的功劳,外公给我买了一块魔术画板,磁吸笔在画板上画出一条条的线条,外公说这个是“1”,这个是“2”,我可看不懂什么“123”,抓着笔在画板上画出一团团的乱麻。
我的幼年时期是在外公身上度过的,黏腻得好像外公才是我的“父亲”。即便我现在已经二十来岁了,家里人还常拿那时候的事打趣我:“你小时候就喜欢黏着你外公,连你外公吃进嘴里的糖,你也要抢了,抠出来吃。”
我只好愁眉苦脸地笑,而外公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一如既往地眉间拧着褶皱,独自地沉默的看着电视,决不参与我们之间的话题。
是什么时候和外公疏远的?我却也想不起了,只记得小时候那样挂在外公身上,逗得外公哈哈大笑的日子再也没有过。
大约是上初中的时候,外公来我家叫我去过端午节。门一开,我看到一个矮小的老头站在门口,先是一愣,而后才急忙道:“外公?”
外公和我同样的震惊,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会,的的确确他比我还矮那么一点儿了。
他问我:“你一个人?”
我仍记得那短短的对话。我仓促地点点头后,外公便撂下一句“去过节”,也不进门,等着我收拾好就带着我走。
外公是特地来找我去过节的。
我中学时候叛逆严重,和所有家人都闹得不愉快。如非必要,我是绝不会去走亲访友的。如果不是外公特地上门找我,我恐怕宁愿自己冷清地待在家,也是不会去其他人家里过节的。
后来才从其他家人那知道,因着我的缘故,外公甚至责备过奶奶和小姨。外公认为是因为奶奶和小姨的唠叨才使得我不愿意出门的。
我心里实在愧疚。
后来上高中了,和家里人的关系突然缓和了,往常外婆的唠叨我也能体谅了,但外婆的唠叨还是会惹出一些矛盾。
外公和外婆斗嘴了一辈子,一次家宴还能因为一块米粉肉而吵一架。
我是家里最大的小孩,随着其他的表弟表妹长大,家宴里的荤菜也就渐渐没有我的“优先选择权”了。而那块米粉肉是外公夹给我的。他从米粉钵子里挑了很久才挑出一块带皮肉的,他将皮的那部分咬去,将肉的那部分放进我碗里。
那一刻,整个家宴都安静了。奶奶瞠目结舌,简直要跳起来了。
“家里是没吃的了吗?你吃过的,你脏不脏!”奶奶的暴怒让我和外公都哑然了。
外公像做错事的小孩,端着碗低着头一声不吭。
奶奶执意要将我碗里的肉夹回给外公,我连忙三两口塞进嘴里,含含糊糊说:“没事没事。”
可是奶奶认定了我有“洁癖”,即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给奶奶留下那样的印象。总之在我吃完饭之后,奶奶还生气。甚至有些歉意的,好笑地和我说:“你外公也是的,吃过的还给你,你也就是太客气了……”
从那之后,外公再也没有给我夹过菜了。
后来我上了大学,和家里人更是分多聚少,往往打视频回去,除了“吃了吗?”,也没什么能聊的。至于外公,他从不会加入视频聊天。
二零二零年,六月份初,外婆失足摔下楼梯,尾椎骨和腰部皆有损伤。
我至今忘不了我听到声音冲出门外,看到外婆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时,那种心脏仿佛被攥成团的恐惧。
“在父母,老人呵护下成长的小孩是幸福的,也是痛苦的,因为在成长过程中,你也要一个一个地送他们离开。”
我想不起来是在哪看过这样一段话了,那一刻,我突然感受到了那样的“痛苦”。
好在奶奶没有事,休养一个月后逐渐地恢复了。
二零二零年,九月二十七号,大学开学后忙得脚不点地的我收到家人的消息,需要我帮忙在湘雅挂号。
他们说在老家做了检查,外公检查出来是肺癌晚期了。
像一棒子砸在我头上,我甚至没感觉出来一点什么,我极其理智地网上挂号,直至深夜,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外公是个不善表达的人。我返回学校那天是外公送我上的车。
也是凑巧,我下楼正要坐车走的时候,碰到穿着一身老年太极服的外公手里拎着药走回来。妈妈将我的行李放上后备箱,外公也不说话,背着手提着药一会在车窗看看里面,一会走到后备箱确认是不是行李放上去了。
我上了车,和他们说:“老妈,外公,我走啦。”
妈妈摆手朝我告别,外公站在路边看着我,仍不说话。我怕他没有听见,只好提起声音又叫了一次“外公再见,外公再见”,一次一次地,他仍旧没有应我。
直到我坐的车开动了,他目送着我离开。
疫情停工停学的那大半年,我明显感觉到了外公老了。
他头发白了,背弯了,佝偻着身子从里屋走到外屋,也不爱动了,他说身上疼,把伤膏疼痛药反复往身上贴、抹。
他不爱说话,有时候上药倒多了,倒在衣服上了,就自己换下来,拿去洗了。
外公不去钓鱼了,老朋友叫他,他总说天气不好。
以前他说这句话总是中气十足的,扯着嗓子和电话对面喊,现在气虚短了,有些缓慢地说着。
他说老家伙们都走了,什么时候或许就到他了。
可是我不想外公走,我看着死神走近我的亲人,我无能为力。
以前听人说“不知苦处,不信神佛”,现在我信了,可是只能那样无力地看着视频里的外公一天天的消瘦,被病魔折磨。
十一月九号,医院通知了一次病危,我生怕这一别就成了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