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工作的时候,钱锺书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我以为我的工作会有较多机会接触到他。后来才知道,他任职不上岗,工作时间无缘见到。当时还设想,他如果需要秘书,我可以去兼任。既不在岗,也就无需秘书,这条路也不成。两次见到他,都跟工作没直接关系。一次是在俞平伯先生从事学术活动六十五周年的纪念会上,学界巨擘名流群贤毕至,主席台上三巨头并坐。中间是俞平老,他右为胡绳院长,左为钱锺书先生。俞平老我也是唯一一次见到,难得啊,当时他八十六岁。最想见到的当然是钱锺书先生,虽然他也已七十六岁高龄,丝毫没有衰老的感觉。特别是微微一笑的瞬间,尽显智慧与幽默之风采。能够见到自己仰慕的学者大师,快乐无法言说。原以为此生仅见此一次了,当然一次已足矣,不料,另一次机缘,让我有机会登门面见,且亲耳聆听大师侃侃而谈。而这一次机缘来自我们帮助他打了一个著作权官司。1992年,一家出版社未经授权编辑出版了钱先生的著作。我们按照授权去追究,最终获得圆满解决。出版社登报道歉并做赔偿。事后,我们带着结果,去他家报告。第一次见到钱先生,他没有说话。这一次,除了我们汇报情况,之后,我们基本上是聆听。钱锺书说话不时引经据典,我们听者是应接不暇,难以消化。尽管很多不能理解,但听的过程就是极大的享受。出版社送了他们两把蒙古刀,钱锺书与杨绛夫妇俩拿到后,居然相互比划起来,一边口中还打趣地说,这回我们可以比武了。那天真童趣毕显之景,令人捧腹。临走,两位先生还将他们出版的著作签名赠送了我们。那是我工作三十年里少有的快乐时刻。为纪念钱锺书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中国社会科学院2010年举办了研讨会,并编辑出版了纪念文集。我参与组织了纪念活动,并作为编委参加了《钱锺书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出版的相关工作,能为钱锺书先生身后做一些事情,心里有无限的安慰。
作者近影
在社科院让我受益最多的是鲍正鹄先生。我参加工作的时候,鲍正鹄先生已经退职回家。之所以不说他退休而说退职,是因为他是自己卸职回家,而单位很久后才给他办退休手续。这也可以说明鲍先生的个性。他亲口跟我说,部下被调去做别的工作他都不知道,于是毅然收拾东西,让办公室的人安排一辆车回家了。他是局长,没跟人说不干了,起初办公室也以为他只是往家运送东西呢。院领导知道事情原委,上门做工作劝说他回单位。他是倡导退休、反对干部职务终身制的,有了这个由头,便去意已决,不再回头。他还跟我说起过一件事情,机关有一次开会,他中途站起来问领导还有什么事,因单位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做呢,于是带着下属离会。这种个性鲜明的领导,真稀有,现在更不可能出现了。还有件事,一些回忆文字里也提起过。院长胡乔木讨论工作时问他有没有意见,鲍先生直言:“我不同意你的意见!”鲍先生亲口跟我说,不问我就算了,既然问我就不客气了,说完开心爽朗地大笑起来。
跟鲍正鹄这样的领导共事,我想是一件幸事,可惜我无缘。他的学问似乎没有边界,中外文史,音乐绘画,甚至生物天文,无所不通。待人真诚,不摆架子。单位里老少同事,一律亲切地喊他“老鲍”。上世纪八十年代,单位里同事之间称呼都喊“老某”、“小某”,几乎没有人喊“叔叔”、“阿姨”、“局长”、“处长”。大家视同事为同辈,以老小相区分,没有庸俗的人事关系。现如今,风气已大不如前,上下级关系明显,称呼官气十足。我已记不得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了,大约应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春节单位的聚会上吧。在职、退休人员聚餐、共度佳节是一年里特别令人高兴的事。饭菜自己做,有的从家里做好带来。老鲍每次总有佳品呈现,与人共享。印象最深的是他常带来一坛绍兴黄酒,聚会时喝着有温度的酒,纵论天下大事,历史人文,趣闻轶事,是他的拿手好戏。聚会有他在场,满场欢声笑语,开心无比。有他的场合,不管是同事,还是师友圈子里,他总是中心,仿佛交响音乐会上的指挥。记不得哪一年,我陪他上北京医院看过一次病,坐在医院过道里等候的时候,我们聊得很多。从那以后,我们往来渐渐多了。每逢大的节日,春节国庆,照例是登门拜访。平常则隔三差五通电话。通电话一般都在半个小时以上,议论图书,针砭时事,谈论音乐艺术,总感觉时间短,说不完。登门拜访一般花上大半天,谈得更多了,有时候还能一起放音乐来欣赏。聊天自然是他主讲,我做听众。但凡我有疑难问题请教,他都耐心予以指导,有些学术人事经他指点,会豁然开朗。每次从昌运宫他的居所出来,骑车路上都在回味他所讲的人与事,沉浸在快乐之中。
鲍正鹄先生从任教复旦,转调教育部,再到苏联、埃及、法国等任教履职,随后又到北京图书馆、社科院任职,可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早年曾在无锡国专念书,钱基博是他老师,所以跟钱锺书关系不一般。我从鲍先生口中听过不少关于钱锺书的事,也很想知道钱锺书眼中的鲍正鹄。我曾托一位往来钱家较多的先生问过,钱先生评价说:“他是个读书人!”对于读书人而言,这应是个不低的美言。鲍先生学问渊博,记忆力超强,他自称五十岁以前看书很少需要做笔记,因为都能记住。但他说起钱锺书的博闻强识,也是很佩服。他说钱锺书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并举了一例。有人曾向鲍先生咨询一个材料的出处,他怕记不准,就给钱锺书打电话询问。钱先生电话里稍微沉思了一会,便告知该材料出自五卷本《杜诗详注》的某卷某页的页下注。一查果然。我想这些大学者的记忆力不仅来自天赋,也来自勤奋刻苦、心无旁骛,因为这里也包含学习的方法。有一次两位先生还说起无锡钱家旧居,鲍先生描述宅子里的情况,钱先生说:“你比我还熟啊!”
鲍先生待人以诚,不分高低贵贱,同事之情,师生之情,都极为深厚。无论谁上他家,开门迎接,出门送行,从无怠慢,平等思想与传统文化礼数集于一身。我的印象里,他行动方便的时候,辞行道别,他总要跨出门,送我到楼门口。后来年高力衰,行动不便,送行力不从心,道别总还要表示歉意。他也很少麻烦别人,办事捎东西选择最方便的方式。给他捎去的东西,一般他不大愿意请人直接送到家,常常要我们把东西放到班车上搁在小区传达室即可。帮助他人,成全他人之美,却是非常热情和细致入微,不嫌麻烦。他善恶分明,嫉恶如仇,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跟他往来的人,若是做出他认为不妥之事,他会毫不客气当面指出。倘若做出令人不齿之事,结果大约就是断交了。有些人做了这样的事,还不自知,公开场合还去跟他招呼,受到他严厉的回复便是:“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他这种态度,不分对方的职位高低。单位大楼设计的时候,曾考虑给院领导办公室里建独立卫生间,他很生气,当场表态说:“领导的屁股就沉啊?!”他的身上有鲁迅的精神,对恶的不妥协。斯人已去,音容笑貌犹在,精神长存。我等苟活者,当以他为镜,做人做事,要多问问自己的良心。
毕业三十年,学无所成,更无惊天动地之举,忙碌之余,麟爪之忆,不成珠玉,有愧于世,无愧于心,权当饭后散步闲聊吧。
作者:朱渊寿,1980年入学复旦大学中文系,1984年毕业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科研局工作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