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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饥饿中的“列巴圈”

时间: 2020-04-10 热度: 183 来源:

我翻开萧红的散文集时,循着文字向前走,过道里的灯熄灭,别人的门挂上“列巴圈”了。夜的气息积在空间里,慵懒地不肯退去。茶房拖地的声音传进房间里,萧红再睡不了回笼觉,她正是贪睡的年龄,清晨这段时间里,一般的声响不会打破睡梦。

萧红去了一趟厕所,里面的灯闪亮,昏暗的光带着不情愿的样子。过道里飘满食物的香气,“列巴圈”挂在一个个门旁,牛奶瓶排列得整齐,等待主人打开门,取回房间里。过不了多久,在牙齿的咀嚼中,咽进肚子里充填饥饿的肠胃。萧红经过它们时,好像检阅一般,她想抚摸“列巴圈”,哪怕闻一下也是满足。她安慰自己说:“但,这都只限于别人,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萧红告诫自己,这一切食品都是“别人”的,就是与己无任何关系。她大吸一口气,想压下饥饿,免得做出意想不到的后果。空无一人的过道,吞噬脚步声,房门将所有的东西隔外面。

饥饿送来的是绝望,在这种恐惧中挣扎,对于弱小的女人来说,等于逼她到了最后的底线。萧红点亮灯,看身体结实的萧军睡得香甜,饥饿把他束缚住了,但还是要睡足觉,他们的性格不同。萧红想起被汪恩甲抛弃东兴旅馆的日子,寂寞中写的一首小诗:

那边清溪唱着,

这边树叶绿了,

姑娘呵,春天来了!

去年在北平,

正是吃着青杏的时候,

今年我的命运比青杏还酸?

几句排遣内心孤独的诗,使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个时候,她有七个月的身孕,非常特殊的阶段,身体和情感的脆弱需要依偎。1932年7月12日,这是萧红不会忘记的日子,萧军走进她的世界里,长久的拥抱之后,就是依恋不舍的告别。萧军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遍,然后关切地问道,她每顿饭吃什么,“萧红将桌子上倒扣的两只碗掀开,只见里面还剩有半碗红得像血、硬如沙粒的高粱米饭。”萧军将出身上仅有的五毛钱车费掏出,留给她买点东西吃。

整个三层楼的旅馆被睡意包围,拖完过道的茶房一走,静得无一点声音。这样的寂静吐出带毒的诱惑,吸引萧红去做一件可怕的事情。“偷”和“拿”两个字的意义不同,性质就不一样了。颠来倒去地默念中,它们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融冰般地化开人的尊严。萧红偷吃了“禁果”,打破自己与家庭的原始纽带,抗婚和违背父命,这与传统的道德相背而驰,带来的痛苦贯穿萧红的一生。她与家庭分裂了,走向独立自由,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抵抗父亲的指令,无疑是打翻神殿上的圣像,使自己从束缚中解放出来,但是社会的重重危险,把她推入绝境。吃饭、睡觉是生存的本能,她却得不到满足。

萧红扭动钥匙,门有意配合她的行动,竟然不出响声。身子躲藏门里,脖子卡在中间,头探外面,她的目光变得“贼亮”,光明从窗口涌进来,过道里看得一清二楚。“列巴圈”发出召唤的声音,瓶里牛奶望得真切。天已经全部放亮了,肚子饥饿得撒欢,咕咕的肠鸣反抗地大叫。萧红吞咽几口唾液,眼中的 “列巴圈”比每天大了一号。拿“列巴圈”的冲动,一阵比一阵强烈,脚尖做好往前冲的准备,饥饿一旦燃烧起来,任何事情都敢做。萧红觉得心中发慌,耳朵根子发热,“偷”不仅毁坏道德底线,也触犯了法律。激烈地斗争中萧红还是被打败了,她不敢越过门槛,关上房门面对空荡的房间。萧红无望地说:“我就贴在已关好的门扇上,大概我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纸剪成的人贴在门扇。大概这样吧,街车唤醒了我,马蹄嗒嗒、车轮吱吱地响过去。我抱紧胸膛,把头也挂到胸口,向我自己心说:我饿呀!不是‘偷’呀!”。温饱是物质身体中的一部分,对于它的需求有限度,如果满足不了需求,就会产生冲动,后果不堪设想。

1945年,大批的罗马尼亚人被流放到苏联,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米勒的妈妈就在其中,她在当今的乌克兰境内某个劳动营改造5年。多年之后,赫塔·米勒在其作品中描写流放到苏联的罗马尼亚人的生活。对于饥饿的痛苦和绝望,两位女作家都是刻骨铭心的记忆,赫塔·米勒写道:

饥饿天使在寻找无法抹去的印迹,抹去留不住的印迹。土豆田穿越我的脑海。文奇山的干草地之间,是一块块倾斜的农田,种植着家乡的山里土豆。头茬的早熟土豆圆圆的,皮色苍白的。玻璃蓝的晚熟土豆弯得走了样。粉土豆有拳头般大小,皮极富韧性,色泽橙黄,味道甘甜。玫瑰土豆呈修长的椭圆形,表皮光滑,久煮难软。土豆花盛开在夏季,植株茎秆棱角分明,苦青色的叶子上开着一丛丛黄白色、红灰色或者是紫色的打了蜡般的花朵。

然后,我是怎样迅速张大了嘴巴,把所有冻僵了的土豆皮都吃完了!我把土豆皮一条接一条地塞进嘴里,像饥饿一样没有空隙,没有间断。全部的土豆皮联在一起就是一条完整、绵长的土豆链。

全部的、全部的、全部的。

夜晚来临。大家都干完活回来了。所有的人都爬进了饥饿里。当一个饥饿的人看着其他饥饿的人时,饥饿就是一个床架。但这是一种错觉。我的体会是,饥饿爬进了我们的身体里。我们才是饥饿床架。我们所有的人都在闭着眼睛想象吃饭。我们整夜都在给饥饿喂食。我们把它喂得肥肥的,要齐铲高了。

我吃完一个短梦,然后醒来,再吃下一个短梦。所有的梦都一样,都是再吃东西。梦里的吃喝强迫症是恩惠,也是一种折磨。

赫塔·米勒选择梦抵抗饥饿,萧红却将自己剪成一个毫无呼吸的纸人,贴在木质的门扇上。人还不如纸人,因为人必须往肚子里吃东西,饥饿是一头发情的野兽,不知疲倦地折腾。

萧红下定决心,第二次开门要偷,“列巴圈”不值几个钱,但她手里一分钱没有,只有眼巴巴地观望,偷比等待饿死好。她的偷不光为了自己,也是填饱萧军的肚子。

饥饿能使人的尊严毁灭,又一次失败以后,萧红不想去做第三次了。她截断偷“列巴圈”的行动,重新爬上床,她推了几下睡得香甜的萧军,看到他无任何反应。萧红怕他醒后,发现她荒唐的举动。萧红想“在‘偷’这一刻,郎华也是我的敌人;假若我有母亲,母亲也是敌人。”

开门声不时地钻进房间中,这是别人拿走“列巴圈”,取走瓶装的牛奶传出的信息。也许隔壁的人,正围桌子吃早餐,补充一夜消耗的体力,赶走饥饿的肠鸣。萧军去做家庭教师,身边无钱吃早饭,但他必须挨饿去上课,并且还要教学生练武术,他喝了一杯茶走出房门。过道里一片明亮,他的背影消失楼梯口,萧红看到那些“列巴圈”不见,被人早已吃到肚子里了。

墙中间的窗子陪伴萧红,从窗口向外望去,阳光包裹饥饿的目光。街道上人来人往,人们吃饱肚子,开始新一天的生活。街两边的铺子开门营业,工厂的烟囱,寂寞的街树,构成新一天的开始。楼前的树梢涂着霜花,风从敞开的窗子吹来,扑打萧红的衣襟,她情不自禁地说“我冷了”。饥饿和寒冷合谋,侵袭她羸弱的身体,萧红空肚子渴望出门的爱人,带回来充饥的食物。饥饿到达极限,人往往产生幻觉,诱惑她走进美丽的陷阱。她披一条棉被,看着窗外的行人,暂时排遣一下孤独,分散饥饿的注意力。

一个女人站在一家药店门口讨钱,手下牵着孩子,衣襟裹着更小的孩子。药店没有人出来理她,过路人也不理她,都像说她有孩子不对,穷就不该有孩子,有也应该饿死。

我只能看到街路的半面,那女人大概向我的窗下走来,因为我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很近。

“老爷,太太,可怜可怜……”可是看不见她在追逐谁,虽然是三层楼,也听得这般清楚,她一定是跑得颠颠断断地呼喘:“老爷老爷……可怜吧!”

那女人一定正像我,一定早饭还没有吃,也许昨晚的也没有吃。她在楼下急迫地来回的呼声传染了我,肚子立刻响起来,肠子不住地呼叫……

郎华仍不回来,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

晒着阳光的行人道,来往的行人,小贩乞丐……这一些看得我疲倦了!打着呵欠,从窗口爬下来。

窗子一关起来,立刻生满了霜,过一刻,玻璃片就流着眼泪了!起初是一条条的,后来就大哭了!满脸是泪,好像在行人道上讨饭的母亲的脸。

我坐在小屋,像饿在笼中的鸡一般,只想合起眼睛来静着,默着,但又不是睡。

窗外是热闹的街道,萧红陷进挨饿里,她的意识中堆满食物的形象,想象中的香气一阵阵地推来。

面对窗上的霜泪,心中的压抑榨干眼泪,萧红只有闭上眼睛等待了。

窘迫的情况下,萧红给中学的美术先生写了一封信,请求他经济上的援助。正当萧红欲哭无泪的时候,从昨夜到今天中午,没有吃东西,四肢无一点力气,肚子瘪塌得粘贴在一起。

房门被敲响,萧红急忙打开门,看到曹先生来了。

曹先生还是喜欢说笑话,只是身体略微发胖,他是带着女儿来的,穿红花旗袍的小姑娘,又加了一件黑绒上衣,她坐在藤椅上非常的美丽。但她有点不耐烦的样子:“爸爸,我们走吧。”小女孩生活在幸福之中,人生的事情离她还很遥远,不可能懂得苦难。

曹先生问:“你一个住在这里吗?”

“是——”我当时不晓得为什么答应“是”,明明是和郎华同住,怎么要说自己住呢?

好像这几年并没有离别开,我仍在那个学校读书一样。他说:

“还是一个人好,可以把整个的心身献给艺术。你现在不喜欢画,你喜欢文学,就把全身心献给文学。只有忠心于艺术的心才不空虚,只有艺术才是美,才是真美情爱。这话很难说,若是为了性欲才爱,那么就不如临时解决,随便可以找到一个,只要是异性。爱是爱,爱很不容易,那么就不如爱艺术,比较不空虚……”

“爸爸,走吧!”小姑娘哪里懂得人生,只知道“美”,她看一看这屋子一点意思也没有,床上只铺一张草褥子。“是,走——”曹先生又说,眼睛指着女儿:“你看我,十三岁就结了婚。这不是吗?曹云都十五岁啦!”“爸爸,我们走吧!”

他和几年前一样,总爱说“十三岁”就结了婚。差不多全校同学都知道曹先生是十三岁结婚的。

“爸爸,我们走吧!”

他把一张票子丢在桌上就走了!那是我写信去要的。

钱是好东西,让萧红眼热心发烫,这张票子能使他们活下去,她注视桌子上的钱,并不是猛扑过去,而是默无言语地面对。萧军还在外面奔波,很晚才能回来,小女孩的到来,唤起萧红对学校时代的回忆,饿竟然不知不觉地消失。读书时有太多的幻想,不知道“饿”的滋味?那时青春燃烧的激情,开放出五颜六色的梦想。萧红现在二十多岁,但觉得青春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沧桑感过早地降临。

老师和他女儿的到来,带来的不仅是一点钱的情意,帮助她渡过眼前的难关。积压内心中的对美的追求,此时向她疾飞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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