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野合”随谈
一
公元前551年9月28日,在鲁国昌平乡的陬邑,颜徵在为叔梁纥生下一个长相颇怪,却非常健康的男孩。这个男孩就是孔子。
关于孔子的诞生,历史上的记载大多带有比较神秘的色彩。
在大多数人的眼中,以为孔子既然是天下公认的圣人,其诞生必然就应当与普通人的诞生迥然不同。历代多事者往往根据自己的需要和主观的想象,不断地对此进行加工创造,不断地添油加醋,故使这件本来再正常不过的事因此而变得复杂与扑朔迷离起来。
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说:
叔梁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
大家知道,司马迁是中国人公认的历史学家的鼻祖,学界一直将他的《史记》作为信史来读。也就是说,对于太史公说史,国人一直持着完全信任的态度。
然而,在孔子出生这个问题上,司马迁却用了“野合”二字。
“野合”二字,从此让孔子的出生,平添了一种神秘与浪漫的味道。
也许,在司马迁时代,“野合”二字的含义与今天我们理解的完全不同。但这只是一种假设,一种猜测,我们无法得到证据进行求证。
在国人的眼中,孔子既然是因父母“野合”而生,各种猜测和臆想便纷纷而生,想象空间无限扩大,至今仍然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周易·系辞传下》说:
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
男欢女爱受孕生子,这本属于再正常不过的一种自然生理现象。然而,中国人因为男女大防、道德认定,往往在这个问题上心胸狭隘,非要计较出一个是非善恶谁对谁错的结论来,从而将一个正常简单的生理问题无限上纲上线,甚至上升到道德、文化、价值等层面来对此加以主观的臆断以及汇总各种不正确的猜测。
民间不是一直流传着私生子往往都十分聪明这样一种说法吗?按照这种逻辑,孔子既然天生聪颖,“野合”而生的原罪自然就不能脱帽,不能为主流的价值观所认同。
这样,“野合”也就成为一个贬义词了。
二
有资料表明,夏商以来,直到春秋战国时期,民间一直流行着一种男女郊外“野合”的自然婚配的风尚。
具体来说,就是在每年的仲春,地气变暖的万物复生的时节,相欢男女可以去郊外某些特定地点欢会、野合。
《周礼·地官·媒氏》中说:
中(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不用令者,罚之。
如果这个资料真实可靠的话,那就是说,周王朝时,在万物植种的季节,政府顺应时令,不仅重视物质生产,而且将鼓励人类生产也纳入了制度法令之中。
在那个特定的时节,政府为什么“不禁野合”,甚至还要处罚不“野合”的行为呢?
这很可能与官方推行的“春祭”有关。
周代,“春祭”是指在春天举行的祭天、祭祖活动,目的是希望在新的一年里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因为男女之合与农作物的春播秋收有相似之处,于是政府部门把人类生殖活动与农业生产活动联系了起来。从而有了在仲春之月,春耕播种之际,“令会男女”,以乞农业丰收、国泰民安。(鲍鹏山著:《孔子传》,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年版,第12页。)
“令会男女”,显然是严肃的官方命令,而不是男女私下的“性自由”。当然,具体谁和谁结合,那就要看两个人的感觉和缘分了,男女选择性伴,其中有自由的成分,也有性爱、感情的成分。这样,每年仲春季节时的“男女野合”,就不仅合法而且合礼,从而逐渐演变成为一种民间流行的相亲仪式与男女自由结合的风俗。
如此看来,在礼教不严的春秋时代,不经媒聘而自由择偶同居是被允许的。此种习俗是远古自由婚姻的孑遗。它不仅通行于未婚男女,也适于已婚男子。所谓“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礼记·内则》),有条件的男子可以利用这样的机会纳妾。男女仲春合会时,往往要祭祀高禖和“祓禊”。高禖是管理人间生育的女神,“祓禊”是到河里洗濯以除不祥,其目的是为了求子得福。因此,当时男女欢会往往在河边和便于幽会的山中。其情景,《诗经》里不少诗篇都有描述。如《郑风·溱洧》写大群男女在夏历三月汛期合会于溱、洧二水之滨,互赠互戏,狂欢极乐。此种自由结合,也难免带来男女关系时即时离的随意性。在妇女地位低下的社会条件下,这种随意性又可能会给她们造成不幸。在一些有地位的家庭中,不经媒聘而为人妾者,往往受到歧视。如鲁大夫声伯的母亲未行媒聘之礼,生下声伯后就被赶出丈夫家,改嫁到齐国(《左传》成公11年)。在这样的风俗习惯中,叔梁纥与颜徵在也加入到公元前550年仲春季节陬邑“令会男女”的传统节日中,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一个不足20岁的情窦初开的少女,心甘情愿地与一个60多岁的男子“野合”,往往会有某种浪漫的情愫在起作用。叔梁纥年纪虽大,但孔武有力,身材高大,且英名在外,这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青春少女而言,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也十分正常。
原来,战场上英武无敌的叔梁纥,在生活中却愁事连连。先娶的鲁国施姓平民女子,一连为他生了九个闺女。按照当时的规矩,女孩是不能继承祖业的。陬邑大夫虽然是个很小的官职,可毕竟还在大夫之列,况且又是商王与宋国国君之后,加之自己又以作战勇敢著称于各诸侯国,如果没有一个男孩接续香火,可说是人生最大的遗憾。施氏也甚贤惠,因只生闺女而自责,积极地张罗着帮丈夫娶妾回家。可是,让叔梁纥想不到的情况又发生了,妾竟然生下了一个脚有残疾的男孩。从“孟皮”这个名字,就可以想象出叔梁纥当时的失望与无奈的神情。“皮”就是古时的“跛”字,说白了就是妾为他生了一个瘸子。鲁国是周公的后代,实行的全是周朝的礼仪。而周礼中最为讲究也是世人最为看重的,就是祭神祭祖的祭祀活动,可周礼又明明规定着,不仅女人,就是瘸子也是不准进祭祀之庙的。没有一个健全的儿子接续香火,也就成了叔梁纥最大的心病。英雄迟暮,更让他有了一种火烧火燎的急迫。他想到了同住在尼山之麓的颜家的女儿,也就是颜家的三女儿。这是一个健康而又活泼的女子,她还与自己的女儿们有过交往。其实她与女儿们的交往,其中既兼有同龄人之间的交谊,也可以说有一个少女对于一位英雄的好奇与向往。这样一位能够双手托住快速下落的千斤悬门、救战友于危难之中的人,这样一位仅带三百兵士冲出敌人的重重包围,将鲁国上大夫臧纥护送至安全地带,并能够再次杀进重围、守卫住国土的人,不是英雄是什么?这样一位大英雄,竟然就在自己身边,而且仪表非凡,怎能不让浪漫的少女动心?在动了心的女人的心中,是没有年龄的界限的。她只看到了一个可以依托的英勇盖世的男人。她虽然没有明确地向他许诺过什么,但是叔梁纥一定感觉到了她对自己的好感与崇拜。于是年迈却仍然英气逼人的叔梁纥,无须媒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径自用自己成熟的魅力征服颜徵在,共同私约赴仲春季节的“令会男女”之会,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况且,孔子出生于周历十月庚子,而“令会男女”的时间则定在周历一月至二月。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从孔子孕育到出生时间上看,不也是大致吻合的吗?
三
自司马迁为世人出了“叔梁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这个难题以来,对于孔子“野合”而生,历代有着众多的说法。
总结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视“野合”为专为圣人所造的神话故事
千百年来,关于孔子的降生,流传着许多动人的传说与神话。曲阜孔庙《圣迹图》中有颜徵在梦感黑龙(即黑帝),于是便受孕而生孔子之说。《祖庭广记》中有孔子父母上尼山祷告时,上山时草木之叶皆上起相迎,下山时则草木之叶皆下垂相送;还说孔子诞生之夕,有二龙绕室,五老降庭,颜氏之房闻钧天之乐,并有声音从空中传来,“天感生圣子,降以和乐之音”的神奇故事。《珍珠集》说:“徵在夜梦二龙自天而下,因生夫子,有二神女擎香露于空中而来,以沐浴之,天帝下奏钧天之乐,列于颜氏之房。”《拾遗记》称:“孔子未生之先,有麒麟吐玉书于阙里”,其文曰“水精之子,继衰周而为素王”,颜氏异之,以绣绂系麒之角,信宿而去。还有什么颜母生孔子于山坡草地上,血将身下的草染红,自此那块地上的草就成了红色,并且再也不长荆棘,那个山坡从此就叫红草坡。什么圣人生,黄河清,什么孔子生在尼山山洞中之后,老虎来喂养,老鹰用翅膀来打扇,等等传说,不胜枚举。钱穆在其所著的《孔子传》中说:“此因古人谓圣人皆感天而生,犹商代先祖契,周代先祖后稷,皆有感天而生之神话。又如汉高祖母刘媪,尝惠大泽之陂,梦与神遇,遂产高祖。所云野合,亦犹如此。欲神其事,乃诬其父母以非礼,不足信。”
(二)视“野合”为不合当时礼俗的男女结合
有人认为,叔梁纥与颜徵在两人年龄悬殊太大,一个60多岁,一个不满20岁,传说两人之间相差54岁,二人结合不符合当时的“壮室初笄之礼”。这里的“野”字,是粗野不合礼仪的意思。
在《孔子家语》中,叔梁纥与颜徵在是有婚约的。书中对于叔梁纥登门求婚的场面有着逼真而又生动的描述:“颜氏有三女,其小曰徵在。颜父问三女曰:‘陬邑大夫虽父祖为士,然其先圣王之裔。今其人身长九尺,武力绝伦,吾甚贪之。虽年长性严,不足为疑。三子孰能为之妻?’二女莫对,徵在进曰:‘从父所制,将何问焉?’父曰:‘即尔能矣。’遂以妻之。”不过,这个史料其中颇有类如今日男女自愿婚姻的印记,不足为凭。《阙里述闻·孔子世家考》就提到颜徵在嫁到叔梁纥家后,才知道“叔梁父之年已衰,大惧”,这亦可备一说。
(三)视“野合”为叔梁纥与颜徵在二人在野外的交合行为
“野”,为野地之野,田野之野。认为叔梁纥与颜徵在是在没有婚姻关系的情况下于野外交合而孕育孔子,孔子是私生子。
或许,我们不要将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时期想得过于禁锢。其时,列国的竞争与乱世带给人们的苦难,早已让“礼乐”崩坏了,况且前文不是也说过,“令会男女”是符合那个时代的礼法的。何况,人性的原始的力量,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下,是会冲破任何阻碍的。人性都是相同的,我们不妨抛开各种假设的桎梏,以已知的事实和一个常人正常的生活逻辑,去尽可能复原历史的人性。其实,是否“野合”,本就是一个不值得人们去花费心力胡思乱猜的问题。
(四)视“野合”为后世儒家为拔高孔子,而故意抹杀孔母在孔子早年教育中的形象,以树立孔子天生圣人的神坛地位
在当年鲁国的地面上,是先后出过许多杰出的女性的。比如孟母,因为诞生并教育出了孟子而成为中华母亲的代表。一个人只要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谁没有母亲?谁没有刻骨铭心的母爱?谁的心里没有对于母爱的至死不渝的向往与依恋?我们在赞颂孟母的时候,却往往忘记了另外一个也许同样伟大却更为艰辛的母亲:孔子的母亲。只是一个“野合”,就抹杀了孔母在养育孔子中的作用,让后世的人们看轻了孔母在家庭教育中的艰辛与伟大,这显然是不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