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四年(1898)春,各省举人来到北京参加戊戌科会试,康有为与御史李盛铎出面倡议成立“保国会”,以救亡图存相号召,并提出“保国、保种、保教”三项宗旨。康有为先后在京城粤东会馆、贵州会馆等处发表演说,张元济亦曾到场听讲。听完后,张元济曾对同乡京官汪大燮发表感想说:“其意在耸动人心,使其思乱,其如何发愤,如何办法,其势不能告人。 ”“康在桂馆刻俚言书多册分送,其中说话亦无甚奇,惟每说及己,则称康子,而康字必大于余字数倍。”
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1898年 6月 11日),光绪皇帝根据康有为上书的建议,颁布了“明定国是”的诏书,宣布变法。诏书中指责了那些主张遵守旧章,排斥变法的顽固派,表示了坚定的变法决心。从此开始了著名的“百日维新”。
四月二十五日(6月 13日),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保荐康有为、黄遵宪、谭嗣同、张元济与梁启超5人。徐致靖对张元济的评价是:“刑部主事张元济现充总理衙门章京,熟于治法,留心学校,办事切实,劳苦不辞。在京师创设通艺学堂,集京官大员子弟讲求实学,日见精详。若使之肩任艰大,筹划新政,必能胜任愉快,有所裨益。”光绪随即命张元济与康有为于四月二十八日(6月 16日)进见。
四月二十八日凌晨,张元济一早来到京城西郊颐和园朝房等候召见。这天,光绪皇帝召见的还有康有为、荣禄及两位即将赴外地上任的知府。康有为先到,张元济、荣禄先后亦到。荣禄(1836 —1903),满洲正白旗人,慈禧太后的宠臣,时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统率北洋三军,权倾朝野。荣禄到后,康有为即抓住这个机会向他大谈变法,可荣禄却意殊落寞,架子十足,摆出一副尊严不可冒犯的样子。对康有为的话只是唯唯诺诺,不置可否。张元济从中看出这位后党的权臣志不在此,道不同不相与谋,张元济从中感受到了某种不祥和的气氛。
召见时,两位新知府先依次进去。他们出来后,太监即传唤康有为第三个进去 A,张元济第四个进去,太监将张元济引到仁寿殿。一进屋,张元济看到光绪皇帝穿着衣冠坐在上面,他前面放着一张扎着黄帏的书桌。张元济进去后跪在桌子旁边。当时屋子里没有第三人,只有一君一臣相对。 关于这天的召见,康有为后来极力夸大光绪皇帝召见自己的时间,说从早到晚,他与光绪皇帝君臣之间讨论了一整天。在荣禄死后,张元济是这一事的唯一见证人。在康有为生前,张元济也许是出于礼貌,一直没有揭穿他。直到康死后的 1929年,张元济的同年举人汪兆镛(汪精卫之兄)将《清史稿·康有为传》的抄本送给张元济,请他评论。张元济在《康有为传》“自晨入,日昃始退”一行上面,简洁地在空白处加了眉批:“并无其事。元济是日同被召见,康先入,不过十余分钟,即退出。”这就揭穿了康有为的夸大。
关于这次召见情形,张元济在六月初九日致汪康年的信中有如下简略的介绍:“弟四月二十八日召见,约半钟之久。今上有变法决心,但力似未足,询词约数十语,旧党之阻挠,八股试帖之无用,部议之因循扞格,大臣之不明新学,(讲求西学人太少,言之三次。)上皆言之,可见其胸有成竹矣。”
在六月十八日(1989年 8月 5日)致沈曾植的信中,张元济如此描述:“济前者入觐,约两刻许。玉音垂问,仅三十余言。大旨谓外患凭陵,宜筹保御,廷臣唯诺,不达时务。(讲求西学人太少,言之者三)旧党阻挠,部议拘执,帖括无用,铁路当兴,一一皆亲切言之。济随事敷陈,首请坚定立志,勿淆异说;次则延见群医,以宣扬滞;再次则设馆储才,以备谘询,而归重于学校、科举两端(外间传言非无因也)。天颜甚霁,不自觉言之冗长。当时默窥圣意,似蒙听纳,然见诸施行,乃仅空还,题面无人乎?”
1949年 9月,张元济应《新建设》杂志之约,写了《戊戌政变的回忆》一文,对光绪的召见做了比较详细的叙述:
当时滇越边境发生划界的争执,光绪对我说:我们如果派人到云南去,要二个月才会走到,但外国人只要十天八天就会到达。我们中国道路不通,一切落后,什么事都赶不上外国,怎么好和人家办交涉呢?我说皇上现在励精图治,力求改革,总希望国家能够一天比一天进步。他听了之后叹口气说:可是他们都不赞成呀!我当时听他说这句话,心里觉得这位皇帝也够可怜了,也不便再说什么。光绪就把话头转到我们所办的通艺学堂上去。
那时候,我在北京和一些朋友办一所通艺学堂,(胡思敬所撰的《戊戌履霜录》说我在上海开办,这是错误的。)教授英文和数学。学生有四五十人。学堂聘请二位教员,一是同文馆的学生,另一位是严复的侄儿严君潜。通艺二个字就是严复取的。校址设在宣武门内象坊桥,租了一座大房子作校舍。学堂创办人有陈昭常(后出任吉林巡抚)、张荫棠(后任西藏大臣)、何藻翔、曾习经、周汝钧,均系部曹(以上五人均粤籍)、夏偕复(工部主事,浙江人,后出使美国)和我。经费无所出,由我和倡办诸人向总理衙门 各大臣递个呈文,请他们提倡。张荫桓最为热心,约了同僚数人联名写信向各省督抚募捐,一共捐了好几千元。张之洞、王文韶等都有捐款。光绪对外边的事很熟悉,知道我们在办学堂,那天他就问到学堂的情形,我就把学生人数及所学科目告诉他。他勉励我几句,说要学生好好地学,将来可以替国家做点事。他还问我一些关于总理衙门的事,问些什么事我已忘记了。光绪就叫我你下去罢,问话语气极为温和,看他面貌殊欠刚健。我退出时碰见荣禄进去。
按照清朝的制度,非四品以上官员,本来是没有资格见皇帝的。而张元济作为刑部主事、总理衙门章京,只是六品衔。光绪皇帝这次破格召见张元济,一方面是因为徐致靖的保荐,另一方面与张元济负责为光绪送新书,光绪早已熟悉了这名章京的名字有关。张元济晚年回顾自己的一生,说自己先后见到过中国五位“第一号人物”:光绪、孙中山、袁世凯、蒋介石和毛泽东。
光绪虽然懦弱,但主观上他却是一位想把国家搞好的皇帝。张元济晚年在《追述戊戌政变杂咏》中,有多首诗提到光绪皇帝,对光绪始终抱有知遇和惋惜之情。
天禄石渠非所眷,喜从海客听瀛谈。丹毫不厌频挥翰,召进新书日再三。
崛起东陲新建国,交邻未可袭常仪。宸衷独具先知觉,一字低昂未可欺。
微官幸得觐天颜,祖训常怀《入告编》。温语虚怀前席意,愧无良药进忠言。
为拯国危频发愤,反违慈意竟成仇。幸灾乐祸心何毒,岂是人鸣戴畜头。
帝王末世太酸辛,洗面常留涕泪痕。苦口丁宁宣国是,忧勤百日枉维新。
何处鸡声鸣不已,风潇雨晦倍萧寥。分明阴盛阳衰像,应是司晨出牝朝。
围宫何事能轻举,疑案今犹万口留。莫须有成三字狱,只缘压日有秦头。
在张元济觐见的前一天,慈禧太后即强迫光绪皇帝将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翁同龢革职,开缺回原籍。翁是光绪的师傅,也是光绪最亲信倚重的大臣,翁的去职无异于斩掉了光绪的胳膊,使之顿失主心骨。张元济闻此消息,联想到荣禄对康有为的冷漠态度以及光绪帝的那声沉重的叹息,不禁为维新变法的前途担忧。六月初九日(7月 27日),张元济在致汪康年函中忧心忡忡地说:“近来举动,毫无步骤,绝非善象。弟恐回力终不久,但不知大小若何耳!”
在此期间,张元济曾劝康有为利用光绪皇帝谕令各省办学堂之机会,离开北京返回广东原籍创办学堂,韬晦一时,以免过分触怒顽固派。等到将来风气大开,新进盈廷,人才蔚起之时,再图出山。到那时,变法维新不难迎刃而解。但康有为不接受,张元济亦无可如何。从这一事实说明,维新派中确实存在着激进和稳健两派,张元济无疑属于稳健的一派。
五月十五日(7月 3日),光绪谕令创办大学堂,派孙家鼐为管学大臣。孙家鼐受命后,亲访张元济,提出要聘张元济为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总办。
六月初三日(7月 21日),天津《国闻报》报道说:“京师创设大学堂,所有总办提调,应由管学大臣奏派。……总办一员,刑部主事张元济,稽查功课。提调五员:翰林院侍讲黄绍萁,翰林院编修朱祖谋,翰林院编修余诚格……”
对于热心办学并致力于革新教育的张元济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求之不得的实现自己抱负的最好机会。如果张元济接受的话,他就是北京大学的第一任校长。然而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张元济却婉言辞却了孙家鼐的邀请。
张元济在翰林院时,孙家鼐曾是他们的教习,他们本有师生之谊,但张元济对孙家鼐的办事作风及其所用的人印象却很不好。在此之前,孙家鼐奉旨办官书局,办得很糟糕,给张元济留下了恶劣的印象。张元济在致汪康年的信中曾有这样的议论:“书局之开,是吾华一大喜事,浮云蔽日,旋即消散,寿州(指孙家鼐)闻尚有心,弟曾有书上之,后屡谒而不得一见,观其行事,亦终难扫除朝贵气习。所刊局报,多系芜词。阁抄格言,最为可笑。洋报偶有微词,译署原文咨送,均被删消。其人如此,概可知矣。”
对于拒绝接受京师大学堂总办一职,张元济解释说:“大学堂事,寿州派弟充总办,业已奏准。因其所用之人多非同志,极力辞退。此事亦恐变为官事,步官书局之后尘。可叹!可叹!”
封建顽固派势力盘根错节,力量极为雄厚。相反以光绪为首的维新派势力又是如此的单薄,张元济一开始就为维新变法的前途命运担忧。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张元济这位六品部曹京官,被年轻的光绪皇帝的维新变法的热忱和孤立无援之处境深深触动,他经过一番周密冷静的思考之后,于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二十日(1898年 9月 5日)给光绪皇帝上了《时局艰难变法自强亟宜痛除本病统筹全局以救危亡而成盛业折》,全折约 7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