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官闲心定,壮志难酬
辛弃疾南归之初寓居在京口(今江苏省镇江市)。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 年)腊月廿二清晨,刚刚起床的辛弃疾,看到早起的妻子把剪成燕子形状的彩绸插在头发上,当地称其为春幡。春幡是立春时节的一种装饰品。
南宋末年著名学者陈元靓所著的《岁时广记》中记载:“立春之日,士大夫之家,剪彩为小幡,谓之春幡。或悬于家人之头,或缀于花枝之下。”轻柔的春幡随风而动,给年轻的妻子增添了美丽。看到妻子头上的春幡,辛弃疾才意识到,时节已到立春了。
时光荏苒。自从南归后,这是辛弃疾在江南迎来的第一个立春。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之首,也是一年的开始。据黑龙江大学“古代戏曲和宋金文化研究中心”教授辛更儒所著的《辛弃疾家室再考》中记载,辛弃疾十五六岁时,就在祖父辛赞的主持下迎娶了江阴的赵氏为妻。赵氏端庄而贤惠,无论辛弃疾前往燕京,还是聚众起义,抑或是决定南归,赵氏都站在他的背后,默默地支持他。南归后,赵氏带着长子辛缜、次子辛秬来到她的故乡江阴安顿生活。赵氏是知南安军修之之女孙,辛弃疾也因妻子是江阴人而作了江阴签判,这是辛弃疾南归后担任的第一个实授官职。职务虽然清闲,但生活相比南归前的那种起义军生活平静了许多。
可是,能率兵打回中原老家去的念头,在辛弃疾的心里一刻也未停止过。就连立春日用来致贺的黄柑腊酒、清酒春盘也未及备办。触目伤怀,他想到正在北飞的燕子,是否到了它想要去的地方?想到去年由塞北飞来的大雁也以先他而还。而自己收复中原的愿望却遥遥无期。光阴易逝,壮志难酬,辛弃疾愤笔写下了一首《汉宫春 • 立春日》: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辨,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这是他词集中的第一首词,也是他南归后的第一首词。全词紧扣立春日的所见所感来写,赋予了春日风光以更深的含意,在哀怨之中带有嘲讽,内涵充盈而深沉。词的开篇用典,妥帖自然,不露痕迹。而以“袅袅”形容其摇曳,化静为动,若微风吹拂,更见春意盎然。
立春日是春天到来的信号,辛弃疾用一个“看”字,将春天的气息,通过妇女们立春日的头饰——“袅袅春幡”散布出来,暗示出辛弃疾对于春归的喜悦。以下一韵,不直接往前写去,却反挑一笔,写出对寒风冷雨阻碍春来的幽怨。以下突然写到燕子,用比兴法推出怀念故国的感情。因为余寒未尽,春社未至,那去年秋时南来的燕子,不能回到北方故国的“西园”去。
但燕子虽然无法归去,辛弃疾却生派它一个“西园梦”。一个“料“字,化无理为有趣,表明这燕子已经成为辛弃疾思念故国的精神象征。而燕子只能“梦”而不能“到”西园,暗示西园所在的汴京,依然被金人所掌握。所以,辛弃疾徒有故国之思,却不能一探故里。借燕传情,颇为沉痛。以下回到立春日风光中来,黄柑荐酒,青韭推盘,这立春日应备的食品,辛弃疾却无心准备,并且显得心烦意乱。辛弃疾没有明言原因,但通过上下文语境让人明白,是浓烈的故国之思,和时光流逝、英雄无用的悲伤,使辛弃疾完全乱了方寸,连节日应酬也无心去为之了。
词的下阙,写对春天再来的种种感受,把笔由立春日探进整个春天里去。换头先以一“笑”字,故意打散上阙中的紧张和烦乱情绪,并领起以下五句。其所“笑”者,一为东风来了,花开了、柳绿了,使万紫千红的春天渐次到来,辛弃疾取笑东风的从此不得消闲;二是东风偶尔清闲时,不过是把镜中人的朱颜转换成衰老的模样。辛弃疾“笑”着,但分明含着泪水。因为自然永在而人生易老,在忙得不得了的东风面前,辛弃疾所感觉到的是志士投闲、英雄无用而徒任芳华流逝的生命悲哀。
由此可知,换头的“笑”字,在抒情上得内紧外松、甚至正话反说的趣味。以下直接归为正话正说,极言清愁难消。“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等句,为辛弃疾以“朱颜”形容自己面貌仅有的一次,便知《汉宫春 • 立春日》确实是辛弃疾作于青年时期。
词中的“解连环”有个典故。据《战国策 • 齐策六》记载,战国时期,秦昭王送给齐国王后一串玉连环,并说,齐国人很聪明,但能把这串连环解开吗?王后拿给大臣们看,大家都想不出用什么办法解开。于是,王后命人用铁锤把连环打破,告诉秦国送连环的人说:连环解开了。后以“解连环”指解决难题。辛弃疾借用“解连环”的典故,表明白己不断滋生、越积超重的清愁,正像一个不见首尾的连环一样,不打碎则无法解开连环,也就是说,这是一种与生命共始终的感情。此处“问何人”一语,下得凄侧,它向外探询的口吻,写足了辛弃疾被沉重的家国之情、生命之悲所萦绕,急于摆脱又无可摆脱的痛苦。此语含蓄地表明了辛弃疾对于南宋统治者不思恢复、放废英雄的怨尤。最后一韵,直探进暮春里去,写辛弃疾怕见花开花落的心情,和看见暮春时大雁自南北还而伤痛及辛弃疾的人不如雁。这里有惜春惜时的感情,有怀念故国的感情,也有对于南宋统治者久不作恢复之计的怨尤。至此,不仅上阙中的无端幽怨和烦乱得到了解释,而且全词的主旨也从这花开花落、塞雁先还的意象中脱迹而出。
辛弃疾一边叹息英雄无用武之地,一边眼看着宋孝宗和张俊的恢复大计一步步展开,对金发动军事进攻,在初战小捷之后,金方以重兵反击,符离之役,宋军全军溃退,辛弃疾满心愁苦化而为词《满江红 • 暮春》: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
庭院静,空相忆。无处说,闲愁极。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处也,彩云依旧无踪迹。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
宋史研究专家邓广铭所著的《稼轩词编年笺注》中记载:“隆兴二年作于江阴。隆兴元年夏,宋孝宗采纳张浚之建议,对金发动军事进攻,在初战小捷之后,金方以重兵反击,符离之役,宋师全军溃退。根据此词的前片起句,便知其作于南归后第二个暮春。其下之‘一番风雨’,即暗指符离之惨败而言。其时稼轩正在江阴军签判任上。”
辛弃疾的词,素以豪放闻名,但也不乏有含蓄婉约的篇章。这首词,抒写伤春恨别的“闲愁”,属于宋词中最常见的内容。上阕重在写景,下阕重在抒情,也是长调最常用的章法。既属常见常用易陷于窠臼,但是仔细体味这首词,既不落俗套,又有新特点,委婉但不绵软,细腻但不平板。
词上阙,写江南暮春景象。开篇两句,点明地点、时令。“又过了、清明寒食”,一个“又”字暗示离别时间之久。接着连用两个“一番”,可见风狂雨猛、百卉凋零。落花随着流水而走,园林之中渐觉树荫茂密。辛弃疾将绿肥红瘦的景象,铺衍为十四字联语,去陈言,立新意,故特意在其转折连接之处,用心着力,角胜前贤。“暗随”,未察知也;“渐觉”,已然也。通过人的认识过程,表示时序节令的推移,可谓独运匠心。在辛弃疾看来,当刺桐花落尽的时候,这天气也就不能再寒冷了。“年年”,应“又”字,正见年复一年,景色、闲愁,无不一如过去的暮春。总之韶光易逝,青春难驻,那么人何以堪呢?王夫之所著的《古诗选评》卷九指出,此处辛弃疾看似纯写景,实际“语有全不及情而情自无限者”。只是字面上并未说破,而可于风雨送春,狼藉残红,刺桐花尽等一片缭乱的景物中见之。更是曲折地表达了辛弃疾美好愿望一次次落空的心愿。
辛弃疾通过上阕写景色的凄凉,衬托出下阕中内心的愁苦。落寞的庭院里一片寂静,辛弃疾觉得枉自陷入苦苦的忆念之中。相思之情向谁倾诉,闲愁万种也无人理会,寄寓自己政治上的孤愤。“庭院静”者,政局万马齐喑,没有事业发展的动静可言。“空相忆”者,在此环境中,空盼好消息而不可得。“无说处”进而倾诉自己政治上缺少知音的苦闷。虽愁云惨雾,哀怨无穷,但顿挫有力,诵之则金声玉振,这正是辛弃疾写情的不同处。于是再进一层:“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意思更为含蓄曲折:闺中人怕多嘴的莺燕得知心事,正应和辛弃疾这个北方“归正人”险恶的政治处境。
归正人是宋、金长期对峙局面下的产物。南宋赵昇在《朝野类要》卷三中指出:“归正,谓原系本朝州军人,因陷蕃,后来归本朝;归顺,谓原系西南蕃蛮溪峒头目等,纳土归顺,依旧在溪峒主管职事;归明,谓原系燕山府等路州军人归本朝着;忠义人,谓原系诸军人,见在本朝界内或在蕃地,心怀忠义,一时立功者。”有时往往也不再细加区别,而统称“归正人”。
按南宋朝廷的规定,即使是归正的官员,一般也只是允许添差某官职,而不厘务差遣,即只给一个闲散的官职而并无实权。如举城南归的范邦彦,本当超授,也只是给了个添差湖州长兴丞的闲职。王友直率兵南归,亦仅授复州(今湖北省天门市)防御使。同样,辛弃疾以“归正”和“忠义”的双重身份,被授意江阴签判的闲散文职,也并不奇怪。
“尺素”,指书信。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一诗中有:“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张九龄《当涂界寄裴宣州》一诗中有:“委曲风波事,难为尺素传。”“尺素”喻指有关抗金大业的好消息。春去不归,显然关合辛弃疾心中所想的时机空失,理想未能实现。
“彩云”,指人。晏几道《临江仙》:“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里一如“行云”,喻所思之人行踪不定。故这两句非如一注本所云“天涯海角,行人踪迹不定,欲写书信,不知寄向何处”。而实际是说:我寄之书信不知他是否收到,为何至今仍未闻他的踪迹。正因此“羞去上层楼”,因所见不过芳草连天,大地苍翠,何尝有人的影子?欧阳修在《踏莎行》中写道:“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这些都表示虽望远亦无用,故云“漫教人”也。以景结情,更深一层表达辛弃疾对国事的失望。
这首词,主题是抒写辛弃疾的爱国幽愤,但它与辛弃疾通常在抒发这类情感时,习惯所用的直抒胸臆和大发牢骚的做法有所不同,采取了曲喻的笔法,风格含蓄柔婉。如此解读,未必符合辛弃疾本意,但诗无达诂,读者从中领会到辛弃疾本意之外的东西,也不失为另一种收获。正应了那句“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
宋孝宗隆兴二年(1164 年)秋,辛弃疾在江阴任职期满。宋代的官员是三年一换岗位,辛弃疾任期已满后,改任广德军(今安徽省广德市)通判。辛弃疾虽然在江阴只待了三年,但他与江阴的关系却非同一般,这不仅仅他的元配夫人是江阴人。民国乙亥年六修木刻本《菱湖辛氏族谱》记载:
“初室江阴赵氏,知南安军修之之女孙。”这就是说,辛弃疾一生的挚友丘崈是江阴人。从辛弃疾的那首《调永遇乐 • 寄乡达丘宗卿》中可以得知,丘宗卿即南宋抗金重臣丘崈,他年长辛弃疾五岁,是辛弃疾南归后志同道合的挚友。辛弃疾是山东历城人,而丘崈是江阴人,辛弃疾将丘崈称作同乡,显然是指他夫人的同乡。而且江阴是他南归后仕途的起点,他的不朽词作也始于江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