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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03 美芹十论,洋洋万言

时间: 2020-04-27 热度: 168 来源:

03 美芹十论,洋洋万言

辛弃疾写作《美芹十论》的愿望,在张浚北伐的过程中就已经萌发了。这次北伐,发生在辛弃疾南归不久之后,是南宋朝廷对金国所作出的第一次主动进攻。辛弃疾虽然不能率军北上,但他很想将自己对金国的了解写成文字,书面报告给朝廷。

然而,这样的文字还没有形成,符离一役便宣告失利,张浚被也罢免了江都督府和宰相的职务,主和派汤思退、史浩联合用权施压,胁迫皇帝签下了让众多主战派感到痛彻心扉的隆兴和议。这一切接踵而来的变故,让辛弃疾难以接受、忧心忡忡。他尤其联想到数年前,自己趁着完颜亮南侵时举起义旗,那时候整个中原、山东,抗金形势一片波澜壮阔,收复失地看起来似乎近在眼前,但却因为朝内主和派拒绝予以援手,战机不断贻误,导致前线的金兵从容撤退,坐看机会逝去。而张浚北伐,显然是激动人心的,正如王夫之所说的那样:“符离小衄,本无损于国威。”但和之前的时机相比,已然从一开始就埋下了失败的种子:缺乏对战机的看重,缺乏对形势的判断,缺乏对敌人的了解,缺乏对全局的观察。

隆兴二年(1164 年)秋冬之际,辛弃疾初到广德。广德军也是下州,公务不忙,这使他有时间仔细清理多年来对恢复大业的分析与思索,并把它诉诸文字,开始称之为《御戎十论》,后来成为著名的《美芹十论》。

说起“美芹十论”这名字,还涉及《列子》。《列子 • 杨朱》中有这么一个故事:宋国有田夫,常衣缊黂,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狢。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里之富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蛰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

自此之后,古人便以“献芹”表示自己进献的东西简陋,不成敬意,是为自谦之词。想必辛弃疾是抱着一颗虔诚之心与谦逊的态度,不顾自己官低职微,主和派的论调“抗战必亡”还在甚嚣尘上,辛弃疾作为可以直接上书皇帝的通判,挺身而出,奋笔疾书写下一万七千多字的《美芹十论》,全面阐述了自己对与当下宋、金形势的见解,具体而深刻地分析出金国的弊端,系统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并主要从政治、经济、军事和民心等方面展开了论述。实际上,《美芹十论》也是对完颜亮南侵、张浚北伐这两次重大战役所作出的总结,其中蕴含了辛弃疾的政治见解,也表达了他立志收复失地的豪情壮志。

在《进美芹十论札子》中,辛弃疾追述自己的家世,恳言其南归的初衷和矢志恢复的愿望,并坦露出他对符离之败后朝廷战和趋向的担忧,同时,也表明自己对恢复大业仍充满信心:

臣虽至陋,何能有知,徒以忠愤所激,不能自已,以为今日虏人实有弊之可乘,而朝廷上策惟预备乃为无患。故罄竭精恳,不自忖量,撰成御戎十论,名曰美芹:其三言虏人之弊,其七言朝廷之所当行。先审其势,次察其情,复观其衅,则敌人之虚实吾既详之矣;然后以其七说次第而用之,虏故在吾目中。惟陛下留乙夜之神,沈先物之机,志在必行,无惑群议,庶乎“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之烈无逊于唐太宗。典冠举衣以复韩侯,虽越职之罪难逃;野人美芹而献于君,亦爱主之诚可取。惟陛下赦其狂僭而怜其愚忠,斧锧余生,实不胜万幸万幸之至。

《美芹十论》中共有十篇论文,各有侧重。其中《审势》《察情》《观衅》论诉敌方,即分析金国形势;《自治》《守淮》《屯田》《致勇》《防微》《久任》《详战》是讨论内政,即论述宋国国情。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辛弃疾生在金朝,从小长在金朝,曾与金人作战过,又深入过敌军,真正了解敌情与军情,还真枪真刀地撕杀过,所以,他认为首先是正确的对形势的估量:

用兵之道,形与势二。不知而一之,则沮于形、昡于势,而胜不可图,且坐受毙矣。何谓形?小大是也。何谓势?虚实是也。土地之广,财赋之多,士马之众,此形也,非势也。形可举以示威,不可用以必胜。譬如转嵌岩于千仞之山,轰然其声,巍然其形,非不大可畏也;然而堑留木柜,未容于直,遂有能迂回而避御之,至力杀形禁,则人得跨而逾之矣。若夫势则不然,有器必可用,有用必可济。譬如注矢石于高墉之上,操纵自我,不系于人,有轶而过者,抨击中射惟意所向,此实之可虑也。自今论之:虏人虽有嵌岩可畏之形,而无矢石必可用之势,其举以示吾者,特以威而疑我也;未欲用以求胜者,固知其未必能也。彼欲致疑,吾且信之以为可疑;彼未必能,吾且意其或能;是亦未详夫形、势之辨耳。臣请得而条陈之:虏人之地,东薄于海,西控于夏,南抵于淮,北极于蒙,地非不广也;虏人之财,签兵于民而无养兵之费,靳恩于郊而无泛恩之赏,又辅之以岁币之相仍,横敛之不恤,则财非不多也;沙漠之地,马所生焉;射御长技,人皆习焉,则其兵又可谓之众矣。以此之形,时出而震我,亦在所可虑,而臣独以为不足恤者,盖虏人之地虽名为广,其实易攻,惟其无事,兵劫形制,若可纠合,一有惊扰,则忿怒纷争,割据蜂起。辛巳之变,萧鹧巴反于辽,开赵反于密,魏胜反于海,王友直反于魏,耿京反于齐、鲁,亲而葛王反于燕,其余纷纷所在而是,此则已然之明验,是一不足虑也。虏人之财虽名为多,其实难恃,得吾岁币惟金与帛,可以备赏而不可以养士;中原廪窖,可以养士,而不能保其无失。盖虏政庞而官吏横,常赋供亿民粗可支,意外而有需,公实取一而吏七八之,民不堪而叛;叛则财不可得而反丧其资,是二不足虑也。若其为兵,名之曰多,又实难调而易溃。且如中原所签,谓之大汉军者,皆其父祖残于蹂践之余,田宅罄于捶剥之酷,怨忿所积,其心不一;而沙漠所签者越在万里之外,虽其数可以百万计,而道里辽绝,资粮器甲一切取办于民,赋输调发非一岁而不可至。始逆亮南寇之时,皆是诛胁酋长、破灭资产,人乃肯从,未几中道窜归者已不容制,则又三不足虑也。又况虏廷今日用事之人,杂以契丹、中原、江南之士,上下猜防。议论龃龉,非如前日粘军、兀术辈之叶。且骨肉间僭杀成风,如闻伪许王以庶长出守于汴,私收民心,而嫡少尝暴之于其父,此岂能终以无事者哉。我有三不足虑,彼有三无能为,而重之以有腹心之疾,是殆自保之不暇,何以谋人?臣亦闻古之善觇人国者,如良医之切脉,知其受病之处而逆其必殒之期,初不为肥瘠而易其智。官渡之师,袁绍未遽弱也,曹操见之以为终且自毙者,以嫡庶不定而知之也。咸阳之都,会稽之游,秦尚自强也,高祖见之以为当如是矣,项籍见之以为可取而代之者,以民怨已深而知之。盖国之亡,未有如民怨、嫡庶不定之酷,虏今并有之,欲不亡何待!臣故曰:“形与势异”。为陛下实深察之。

这篇《审势》,是《美芹十论》的开篇。“用兵之道,形与势二”,一句开门见山,道出了本篇的主旨:辛弃疾从“形”“势”入手以分析金朝。在辛弃疾看来,金朝有其“形,看起来土地广阔,又对人民横征暴敛,较为富庶;女真人善于骑射,有精兵强将,而军队数量又是众多,金朝之“形”看似十分强大可怕。可金朝仅仅是有“形”而没有“势”,就像放在木柜里的大石头,并不能像置于山顶上滚落下来可以碾死人。金国地域宽广、财力丰厚、兵多将广,适乎很强大,实际上是徒有其表,辛弃疾以实干家和战略家的眼光,分析出金国的三不足虑:第一,金人统治的疆域看起来很广,但实际上根基不稳很容易起分裂;第二,金人的财政收入看起来很多,但实际上官吏横行,赋税过重,“民不堪而叛”“反丧其资”;第三,金人的军事力量看起来很强大,但相互之间很难协调,部队人心涣散,而且容易发生内讧。更何况,金国的大小官员之间,甚至是皇室成员之间,喜欢互相猜忌、互相残杀,这样很容易削弱他们的内部力量。

辛弃疾以《审势》开篇,是要给主战派打气,增添宋孝宗抗金的信心和勇气,他知道皇上并非不愿意收复中原,而是因为他长期被主和派包围,听到的都是对抗金不利的消息。他指出“不沮于形”“不眩于势”是分析形势的原则,也是观察敌情的重要原则。据此,辛弃疾在第二篇《察情》中提出了“三不敢必战”的观点:第一,金国不敢必战。完颜亮调动金国军队主力向南侵犯后,结果反而出现内乱,并且兵败身亡。这样,女真贵族政权再对南宋大规模用兵作战,内心还有许多忧虑。金朝内部空虚,必不敢用“危道”,重蹈覆辙;万一他冒险再次大规模南犯,最多也只能调动边防军队,而仅依靠边防军队也很难取得战争的全面胜利。第二,金国不敢必胜。以边防形势而言,地处与金占领区接壤的海州、泗洲、唐州、邓州等既为宋军所收复,而金国军队一直没有将其夺走,金国的进攻力量“已非前日之比”。第三,金国不敢必攻。由于女真贵族政权残酷的民族压迫和掠夺政策,使其统治区各族人民不断爆发反抗斗争,当其进行战争时,“契丹诸胡侧目于其后,中原之士扼腕于其前,令之虽不得不从,从之未必不反”。辛弃疾还在《察情》提出了“二必欲尝试”的观点:第一个尝试,辛弃疾觉得,本质虚弱的敌人,从来不会因其虚弱而放下屠刀,相反,总是要装出一副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样子。金国政权也是这样,它因“有三不敢必战之形”,因而害怕南宋“窥其弱而绝岁币”,而不得不摆出一副了不起的咄咄逼人的架势,要挟南宋,以战争对其讹诈和威胁。第二个尝试,指女真贵族统治者生性贪婪,“求不能充其所欲”,虽“谋不暇于万全”,也要发动战争,希望侥幸取胜,以满足自己贪婪的欲望。在《察情》篇里,辛弃疾把女真贵族色厉内荏的丑态,揭露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在隆兴和议之后,朝廷应该怎么做,采取什么样的策略,才能应对未来的变化局面?这正是辛弃疾一直以来思考的问题,殚精竭虑,化作他笔下激情满怀严谨细致的文字。他在三篇《观衅》中提出:“自古天下离合之势常系乎民心,民心叛服之由实基於喜怒。”那么,“中原之民,其心果何如哉?”女真贵族入主中原后,“一染腥羶,彼视吾民如晚妾之御嫡子,爱憎自殊,不复顾惜”。霸占中原人民的田产牲畜,强迫当地人民从事征战、运输、筑营之役,置中原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处在这种情况下,人民“怨已深、痛已巨、而怒已盈”就必然,“相梃已兴”,奋起反抗。在分析历史上国家兴亡的原因基础上,指出:“盖国之亡,未有如民怨、嫡庶不定之酷”,而今女真贵族政权两者“并有之,欲不亡何待?”只要充分利用这许多“离合之衅”敌人就能被打败。他相信,只要朝廷上下能同仇敌忾,自强自奋,恢复旧疆将不难成为现实。

在第四篇《自治》中,辛弃疾主张皇帝停止岁币、迁都金陵,从而有效振奋三军将士的士气,鼓舞中原故民的信心。只有做到这两点,才能“其形必至于战”。而做好战争的准备,才能强化军心民心。反之,立足于盲目的和平,只能导致亡国。

第五篇是《守淮》。辛弃疾借自己在山东归来的经验,同时总结了张浚北伐的教训,提出建议说,应该挑选十万精兵,分别屯驻在山阳(今江苏省淮安市)、濠梁(今安徽省凤阳县)和襄阳(今湖北省襄樊市)三处城池,并在扬州或和州两处建立一府来对三处防务进行管理。这样,扼其要冲,彼此呼应,进可以取中原,退可以保江南,应付裕如,不惧金国来犯。

第六篇说的是《屯田》。辛弃疾知道,当时在南宋的江淮地区,有着更多默默无闻的“归正人”。这些人散居在江淮各地,他们回归南宋,是希望能够得到善待。但残酷的现实却是,当许多中原百姓回到南方时,他们又会遭受到南宋官僚的冷眼、嘲讽,甚至是同样的苛捐杂税。在这种逼迫下,他们中的部分人又会重新选择回归北方。但是,这种表面上的“反复”,并不是中原军民的过错。如果朝廷能够将他们有效组织起来,编织成为军籍户籍,进行屯田。那么,这样既可以稳定归正而来的军民士气,又能够增强江淮地区的防卫力量。

接下来的第七篇,他想告诉孝宗的是《致勇》的重要性,如何让军队死战而不溃逃。辛弃疾指出在以往的战事中,“将娇卒惰”导致士兵未战先溃、一战击溃、鏖战之溃是宋军最大的问题。值得注意的有两点:第一点,将帅当“视卒如爱子”:士兵们保暖尚且不足,主帅却歌舞无休;士兵们冲锋陷阵卖死命,主将却在帷帐中安然无事,这样的军队就危险了。如果将帅不给士兵足够的休息,又私自调用、虐待他们,只顾着献媚自己的上级,有哪个傻瓜肯为将帅挺身而出?因此,辛弃疾希望朝廷能选用良将,于士兵同甘共苦,使士兵们心服口服。第二点,辛弃疾也是站在了士兵的立场上。凡人都怕死,但将士们之所以冒死,渴望的是建功立业,让家庭富裕,光耀门楣。而如果自己身死,只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功劳却被将帅拿去,又有谁愿意死战呢?因此,辛弃疾又建议赏罚分明,“军赏不逾时”。最好是让官员将赏赐带到军队里,喊着被赏之人的名字给予;而对那些战死士兵的家属,必须让主将加以抚恤。如此,则“有不守矣,守之而无不固;有不攻矣,攻之而无不克”。

第八篇重点是《防微》。辛弃疾提倡,君主应该在基层人才中进行选拔并加以任用,而不能让这些人才被敌国所用。他举例说,完颜亮南侵的时候,是平江的工匠来帮助金兵建造大船,而符离之败,主张金兵趁酷暑入侵,也是无锡的谋士为他们出的主意。因此,朝廷应该防微杜渐,避免人才流失。同样,对于那些归附的军民,更应该做到积极体恤,不应怠慢,更不能随意遣返,避免引起他们情绪上的对立,造成叛国投敌。

第九篇,辛弃疾将论峰指向了《久任》这个问题。他盛赞了历史上贤能的君主,“不间于谗说”“不恤于小节”,不以一胜一败,决定官吏的用废。这实际上是希望宋孝宗以他们为楷模,大胆启用抗战人士,并信任他们。当然,辛弃疾也知道,孝宗也曾信任张浚这样的主战派,并积极支持北伐。但正是看似顺利的战况风云突变,直到溃败,孝宗赵昚心里才留下谈虎色变的阴影。在辛弃疾看来,张浚这个人虽然并非十全十美,但他始终是主战派一面强大的旗帜,作为经历过南渡以来历次战事的老将,张浚在北伐之前的表现无可指责,而他本人也是对金国的威慑。因此,辛弃疾认为对张俊这样的主战派人士,应当使其“专于职治”,不能“轻移遽迁”。显然是希望孝宗能够信任良臣,持续地任用官员,他们才能“无苟且之心”,乐于奋发努力,为国效力。并直指问题的关键,任用主战派人士是全部战备规划的“纲”,“一纲既举,众目自张”。

第十篇,辛弃疾提出《详战》的观点。如果发生战争,难么更值得提倡的是主动出击,在敌军的土地上作战,而不是本土作战。只有主动出击进攻敌军,才能做到击垮金兵。结合当时的形势,对战局影响最大区域是山东。这与他此前谒见张浚时所持看法,是完全一致的。他说山东犹如金国之“蛇首”,距离金人的老巢燕京较近。较之他处,山东一带的百姓“勇而喜乱”,又饱受金人压迫,反抗之心最为强烈。辛弃疾建议兵出沐阳,则山东指日可待。山东一下则河朔必望风而震,天下即可随之而定。

在《美芹十论》中,辛弃疾系统地陈述了朝廷为抗金救国、收复失地、统一中国所采取的战略措施,从政治、经济、军事、民心向背等方面展开周密而完备的论述。他希望南宋朝廷不要偏安一隅,而要立志收复失地。这一忠告表达了他“男儿到死心如铁”的豪情壮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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