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恩师褒奖,慈母离世
在苏轼的童年时期,欧阳修一直就是他心中的偶像。他读欧阳修的文章,吟诵他的诗作,甚至私下里把他当作自己的老师。这次京试,欧阳修做了他的主考官,按照惯例,考生金榜题名之后,主考官与新科进士之间就有了师生的名分和情谊。苏轼终于如愿以偿,成为欧阳修名副其实的学生,这让苏轼无比兴奋和激动。于是,他向恩师呈递了《谢欧阳内翰书》,以此表达自己对欧阳修知遇之恩的诚挚谢意:
轼窃以天下之事,难于改为。自昔五代之余,文教衰落,风俗靡靡,日以涂地。圣上慨然太息,思有以澄其源,疏其流,明诏天下,晓谕厥旨。于是招来雄俊魁伟敦厚朴直之士,罢去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将以追两汉之余,而渐复三代之故。士大夫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过当,求深者或至于迂,务奇者怪僻而不可读,余风未殄,新弊复作。大者镂之金石,以传久远;小者转相摹写,号称古文。纷纷肆行,莫之或禁。盖唐之古文,自韩愈始。其后学韩而不至者为皇甫湜。学皇甫湜而不至者为孙樵。自樵以降,无足观矣。
伏惟内翰执事,天之所付以收拾先王之遗文,天下之所待以觉悟学者。恭承王命,亲执文柄,意其必得天下之奇士以塞明诏。轼也远方之鄙人,家居碌碌,无所称道,及来京师,久不知名,将治行西归,不意执事擢在第二。惟其素所蓄积,无以慰士大夫之心,是以群嘲而聚骂者,动满千百。亦惟恃有执事之知,与众君子之议论,故恬然不以动其心。犹幸御试不为有司之所排,使得搢笏跪起,谢恩于门下。闻之古人,士无贤愚,惟其所遇。盖乐毅去燕,不复一战,而范蠡去越,亦终不能有所为。轼愿长在下风,与宾客之末,使其区区之心,长有所发。夫岂惟轼之幸,亦执事将有取一二焉。不宣。
苏轼在这篇短简中,将五代及有宋以来的文学演变,作了极为精要的剖析:“自昔五代之余,文教衰落,风俗靡靡,日以涂地。”有宋以来,已改革此风:“招来雄俊魁伟敦厚朴直之士,罢去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将以追两汉之余,而渐复三代之故。”而当时一些学子,在扭转浮华文风之时,却“用意过当,求深者或至于迂,务奇者怪僻而不可读,余风未殄,新弊复作。大者镂之金石,以传久远;小者转相摹写,号称古文。纷纷肆行,莫之或禁。”
苏轼认为,五代至宋初的西昆体,以浮华为尚,学李商隐又仅学其皮毛。而到了仁宗之后,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力倡诗文革新,但又有些人用意过当,矫枉过正,求深务奇以险怪为时尚,走入了另一个极端。
苏轼的这篇文章,以高屋建瓴的气势和眼光,指出五代至宋初文学演变的历程,论证精确而恰当。欧阳修读后赞不绝口,便在《与梅圣俞书》中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欧阳修甚至预言:未来的文坛,必将属于苏轼!
自古文人相轻,欧阳修给予苏轼如此高的评价,甚至认为后来文章当如此。他以敏锐的眼光,发现了以苏轼为代表的新一代文学家的价值,并且给予全力的扶持。他宽广的胸怀、对人才的识辨能力,以及提携后进的热忱,令千古文人为之感动和敬佩。
苏轼呈上《谢欧阳内翰书》之后,苏轼和苏辙在苏洵的带领下,前往欧阳修府上拜见恩师。可以想象,两个慕名已久的人,一个是早已尊对方为自己的老师的后起之秀,一个是爱才心切的文学泰斗,两个人在精神层面上的高度契合,使得他们的会面必然是非常快乐的。
谈话间,欧阳修提起了《刑赏忠厚之至论》中的一段内容,上古尧帝的时代,皋陶为司法官,曾经有三次要杀一个罪犯,结果三次都被尧帝赦免了。
他觉得这个典故有点陌生,于是,他问苏轼这个典故的出处。苏轼回答说 :“老师,我是在《三国志·孔融传》的注释中引用过来的。”
苏氏父子离开以后,欧阳修把《三国志 · 孔融传》仔仔细细地重读了一遍,也没有找到这个典故。再次见到苏轼的时候,欧阳修迫不及待地又问,苏轼回答道:“曹操灭掉袁绍以后,将袁绍之子袁熙的妻子送给自己的儿子曹丕。这时候,孔融对曹操说:‘从前周武王曾经将妲己送给周公。’曹操不解,忙问孔融:‘这件事出自于哪一本书呢?’孔融回答说:‘并没有什么根据,只不过用现在的事实看来,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所以,关于尧和皋陶的事情,我个人也是这样推测的。”
欧阳修听后,不由得抚掌大笑:“善哉!善哉!你这样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将独步天下。”
苏轼初出茅庐,就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敢于在考场上杜撰典故。在当时,这是要冒很大的风险的,幸亏主考官是能慧眼识才的欧阳修。欧阳修同样具有创新精神,一贯主张读书要读活,要做到活学活用。而苏轼的这一点又正好切合了恩师的主张,所以得到了欧阳修的大力奖掖。从此,苏轼的名声大震于京师,而他的新作每一落笔,就立刻被人传诵。而欧阳修更是时刻关注着苏轼的新作。每篇作品,他都是先睹为快;每篇作品,都使他感到审美的愉悦。
苏轼与欧阳修一生的友谊牢不可破,除了他们的自身条件外,还有周边环境的深刻影响。从君主到文人对知识的空前重视,对读书人的空前重用,对科举制度的空前完善,使得一向重实用、重技艺的华夏民族,在思想境界上产生了一定飞跃。有了深刻的理性,就可能获得广阔的眼界与心胸,就能理智地处理世事人情,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友谊。欧阳修大力褒奖素昧平生的小字辈苏轼,是深刻觉察到了苏轼对中华文化的价值。欧阳修如此看重苏轼的才,苏轼也毫不吝啬地把所有的赞誉都给了恩师:“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
在欧阳修的引荐下,苏轼又先后拜见了宰相文彦博、富弼以及枢密使韩琦。这些让苏轼从小就心识神交的杰出人物,如今都将苏轼奉为上宾。只可惜另一位文学泰斗范仲淹已于宋仁宗皇祐四年(1052 年)去世,无缘相见,给苏轼留下了终身的遗憾。但是,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士气节,一直震撼着苏轼,对他日后造福于民,起到了深远的影响。正当苏氏父子名动京师、春风得意之时,一个噩耗传来:苏轼的母亲程夫人已于四月初八病故。
对于苏轼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在苏轼的眼里,母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她不仅作为母亲,给了他最宝贵的生命,更像老师一样传授给他启蒙的知识和做人的道理。
来不及与亲友作别,甚至来不及告知恩师欧阳修,苏轼与父亲和弟弟即刻离京,日夜兼程赶回家中。父亲苏洵刚刚还沉浸在儿子们初战告捷的喜悦之中,却突然遭此变故,便从幸福的云端一下子跌入苦难的谷底。再加上一路上奔波劳苦,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49 岁的人,一下子就变成了白发老翁。之后,他只活了 9 年就故去了。
苏洵将夫人程氏葬于武阳安镇山下的老翁泉边。传说,月夜里,在老翁泉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白发老翁出没在泉边,但人一走近,他就会消失在水中,因此而得名。苏洵在夫人的墓边,预留下了自己的位置。9 年后,这里也成为他永远的归宿。他的字号也就以“老泉”命名。他在《祭亡妻文》中写道:“呜呼!与子相好,相期百年。不知中道,弃我而先……惟轼与辙……既冠既昏,教以学问……孰知子勤……亦既荐名,试于南宫。文字炜炜,惊叹群公……归来空堂,哭不见人。伤心故物,感涕殷勤。嗟予老兮,四海一身。”其情之深,其哀之切,令天地为之动容。
根据儒家传统的孝道观念,朝廷官员在位期间,如若父母去世,则无论此人任何官何职,从得知丧事的那一天起,必须辞官回到祖籍,为父母守制二十七个月,这叫丁忧。从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 年)六月开始,苏轼、苏辙两兄弟在家中守丁忧,为母亲守孝。在这期间,兄弟俩正好从大考的紧张疲惫中抽出身来,得以调整和休息。闲暇之时,苏轼经常到青神的岳父母家里做客。当时,王弗年仅十岁的堂妹王润之,对苏轼这个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姐夫异常崇拜。这也为苏轼后来的一段姻缘埋下了伏笔。
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苏洵叫人塑了六座菩萨像,置放于木刻镶金的圣龛里,安放在极乐院的如来厅内。六菩萨是:观音娘娘、势至菩萨、天藏王、地藏王、解冤王者和引路王者。苏洵在自己所作的《六菩萨记》中说,少时父母俱存,不知有死生之悲,以后,他先后经历了母亲、长兄、父亲、女儿之死别,现在49岁时又丧妻,骨肉之亲,零落无几。因此,自己要“逝将南去,由荆楚,走大梁”,以“徜徉于四方,以忘其老将去”。苏洵似乎已决意离开故乡,在与亡妻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