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太守严苛,终解其心
嘉祐八年(1063 年)三月,仁宗皇帝驾崩,英宗即位。继而,宋选被罢凤翔知府。不久,凤翔府来了位新知府,此人名叫陈希亮,字公弼,眉州青神县人,与苏轼的妻子王弗是同乡。
据苏轼为陈希亮所著的传记记载,此人身材不高,又黑又瘦,然而语言犀利,目光冰冷如霜。他办事严谨,嫉恶如仇,从不考虑个人的祸福进退。尤其对于贪官污吏,他更加严惩,绝不留情。在长沙担任知府期间,他曾捕获一恶僧,这个恶僧与当地的权贵交往密切。但是,他仍对这个恶僧依法严惩,让全境之人无不震惊。又一次,他捕获七十余男巫,这些男巫平素鱼肉乡民,他将这些男巫悉数强行遣返故乡,耕田务家,不得乱走。哪些寺庙暗中干一些邪污败德之事,他就拆庙。他执政虽然不避权要,铁面无私,但对于那些贫寒人家,却又轻财好施,有恩多义。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受百姓敬仰爱戴的好官,在初来凤翔时,跟苏轼相处得却并不和谐。苏轼一向以才华自负,受不得别人的轻视,也不喜欢在长官面前俯首帖耳、卑躬屈膝。可是,这位新来的长官,却偏要挫挫这位青年下属的锐气。于是,两个人之间便产生了许多摩擦。
由于苏轼在制科考试中,是以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的科目被皇帝点为最上等,再加上在任的这段时间为百姓办了不少实事,谋了不少福利,所以府衙里的小吏都尊称苏轼为“苏贤良”。有一次,陈希亮听到一个小吏当着他的面喊苏轼为“苏贤良”,就非常生气,当即下令责打那个小吏,令苏轼很没有面子。
不仅如此,这位陈希亮对苏轼起草的公文圈圈点点,反复修改,直改到面目全非才肯罢休,这令苏轼敢怒不敢言,内心非常郁闷。忽然有一天,他在极度郁闷的情况下,想找陈知府谈一谈,看看自己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够好,让他对自己产生了这么大的成见。结果,当苏轼硬着头皮来到知府大人家里的时候,这位长官却迟迟不肯露面,让苏轼一个人在客厅里如坐针毡,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难堪极了。后来,苏轼专门写了一首诗《客位假寐》,来记述当时的尴尬场景:
谒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岂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
同僚不解事,愠色见髯须。虽无性命忧,且复忍须臾。
苏轼由于心里相当恼火,便开始消极对待本职工作。这一天,正赶上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按照以往旧制,这一天,官府要开展大型聚会活动,苏轼因为在赌气怠工,所以故意不出席,不给这位新任长官面子。结果,这件事情被这位陈知府上报到了朝廷,并且处以八斤铜的罚金。苏轼这次名利都丢了,甚至还丢到了朝廷里去,他的心里越发窝火,甚至恨得咬牙切齿。
其实,苏轼哪里知道,这位论年龄论辈分都足可以做他爷爷的新任知府,并不是真的不喜欢苏轼,也不是不肯承认他的工作能力。他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击苏轼,是因为他认为苏轼太有才华,可苏轼终究太年轻,如果一再助长他的傲气,将来必会承受不了任何挫折,所以趁他年轻,要杀一杀他的锐气。
为官一任,总要为当地百姓留下点什么,以示纪念。陈知府当然也不例外。他在官府后园建了一座高台,取名凌虚台,并请苏轼为其作文以记之。苏轼欣然应允,心中却窃喜:终于有机会反唇相讥了!于是,一篇《凌虚台记》洋洋洒洒,把苏轼压抑在心里很久的怨气都发泄了出来:
国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孤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扬、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以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这篇文字的意思是:在南山脚下建城居住,自然饮食起居都与山接近。四面的山,没有比终南山更高的。而城市当中的,没有比扶风城离山更近的了。在离山最近的地方,要看到终南山这座最高的山,必定应该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但是,太守居住的地方,开始还不知道附近有山。虽然这对事情的好坏没有什么影响,但按事物的常理却不该这样的,这就是凌虚台修筑的原因——用以观山。
在凌虚台还没有修建之前,陈太守曾经杵着拐杖、穿着布鞋在山下闲游,看见远处的树林遮挡不住远处的山,而山峰重重叠叠的样子,正如墙内的人看到墙外的行人头顶那高高的发髻一样。陈太守说 :“这必然有不同之处。”于是,他就派工匠,在山前开凿出一个方池,然后用挖出的土建造一个高台,台子一直修到高出屋檐。这之后,有到了台上的人,都恍恍惚惚不知道台的高度,而以为是山突然活动起伏冒出来的一座高台。陈公说 :“这台叫凌虚台很合适。”他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下属苏轼,让我写篇文章来记叙这件事。
苏轼回复陈公说 :“事物的兴盛和衰败,是无法预料的。从前,这里是长满荒草的野地,被霜露覆盖的地方,狐狸和毒蛇经常出没。那时,哪里知道这里会有今天的凌虚台呢?兴盛和衰败交替无穷无尽,那么高台会不会又变成长满荒草的野地,都是不能预料的。我曾试着和陈公一起登台而望,看到其东面就是当年秦穆公的祈年、橐泉两座宫殿遗址,其南面就是汉武帝的长杨、五柞两座宫殿遗址,其北面就是隋朝的仁寿宫也就是唐朝的九成宫遗址。回想它们一时的兴盛,宏伟奇丽,坚固而不可动摇,何止百倍于区区一座高台而已呢?然而几百年之后,想要寻找它们的样子,却连残垣断壁都不复存在,已经变成了种庄稼的田亩和长满荆棘的废墟了。相比之下这座高台又怎样呢?一座高台尚且不足以长久依靠,更何况人世的得失,本就来去匆匆,岂不更难持久?如果有人想要以高台夸耀于世而自我满足,那就错了。世上确实有足以依凭的东西,但是与台的存在与否是没有关系的。”
我将这些话告诉陈公后,下来为他写了这篇记。
整篇文字,语含讥讽,极尽挖苦之能事。苏轼本来以为会把陈希亮激怒,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陈希亮看完后,竟然哈哈大笑。他觉得是时候该让这个恃才傲物、不可一世的狂妄小子明白自己的苦心了。他非常诚恳地对苏轼说:“你我是同乡,我跟你父亲苏洵又是故交,论辈分,我还是你父亲的长辈。今天看你年纪轻轻就名声大振,担心你有些飘飘然从而把握不住自己,所以,我有意要挫挫你的锐气,让你重新认识一下自己。没想到,你居然对我有这么大的成见。孩子,我可都是为你好啊!”说完,命手下将文章一字不落地刻于凌虚台上面的石头上。陈希亮的胸怀坦荡,让苏轼有些愕然。原来,是自己一直错怪了陈太守,不禁羞愧难当,便重新写了一首《凌虚台》诗送与陈太守,以此表达自己的懊悔之意和对陈希亮豁达气度的褒扬之意,从而化解了两人之间的恩怨:
才高多感激,道直无往还。不如此台上,举酒邀青山。
青山虽云远,似亦识公颜。崩腾赴幽赏,披豁露天悭。
落日衔翠壁,暮云点烟鬟。浩歌清兴发,放意末礼删。
是时岁云暮,微雪洒袍斑。吏退迹如扫,宾来勇跻攀。
台前飞雁过,台上雕弓弯。联翩向空坠,一笑惊尘寰。
18 年后,苏轼又在《陈公弼传》中写道:“轼官于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颜色,已而悔之。”后人便将《凌虚台》诗加刻于凌虚台之北,一记一诗,南北呼应,为这二人的故事做了一个最好的注解。
后来,苏轼慢慢地感受到,实际上陈太守心地不坏,便努力捐弃前嫌。二人分手后,苏轼更加回味陈太守为人之正直,心中产生了更高的敬意。苏轼对古人“谄媚死者”的墓志铭很反感,故不轻易给别人写墓志铭,他的一生中,只写过 7 篇墓志铭,每一篇都有充分与特殊的理由。几年后,陈太守因操劳过度逝世,苏轼就为陈太守写了墓志铭,而且除了司马光的墓志铭,这是最长的一篇,可见苏轼是不记“仇”的人。后来,苏轼还与陈太守的儿子陈慥成了终生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