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淡灰色的下午。
当一个婴儿啼哭着来到世间,晚风送来晚祷的钟声。钟声回荡在浩浩海天,像祈祷,又像呼唤,悠远又切近。
——这个瘦小的女婴出世时,母亲的身边没有一个人。
母亲强撑起身子剪断了脐带,草草擦拭去婴孩身上的血污,连包裹一下孩子的力气都没有,就在汹涌而出的鲜血中昏了过去。
好像飘浮在云端,她听见了婴儿越来越微弱的啼哭。努力睁眼想看一看,模模糊糊地又想到,一个女孩,就随她去吧……
天近黄昏。父亲回到家中,浑身赤裸的新生儿已哭不出声了。
羸弱的母亲为生了女儿而自责,父亲却把冻得发紫的小小身体暖在怀里。
信奉基督教的父亲安慰着妻子:“明晚是圣诞夜,这孩子是父神送给我们的礼物。”
女婴在父亲怀中渐渐苏醒,她啼哭着,闭着眼睛,小拳头蜷在胸口。
父亲抚摸着婴儿的小手和小脚,给女儿取名为“巧稚”。
这是厦门鼓浪屿。1901年12月23日,旧历光绪二十七年的一个黄昏。
相传在遥远的过去,厦门地区常年生活着无数只白鹭。这些美丽的大鸟体形纤长,姿态轻盈。它们沿着蜿蜒的海岸线飞翔,在温暖肥沃的水域滩涂觅食,在茂盛的红树林、相思柳上栖息。
那时候,这里称为鹭岛、鹭洲。明初定名为“厦门”。
从地理位置看,这里真正是东南沿海的“大厦之门”。
厦门的地形由西北向东南倾斜。万石岩、云顶岩横跨南部,一路逶迤入海,最后在西南露出头来,形成了一个面积为 1.78平方公里的岛屿——鼓浪屿。
林巧稚就出生在这里。
这里四季如春,温暖多雨。谷物一年三熟,林木终年常青。
这里背靠闽南大陆,面临东南海峡,是海上交通要道和进行国际贸易的重要港口。
在林巧稚出生前的半个多世纪,清政府与英国签订了《南京条约》,与美国签订了《望厦条约》,与法国签订了《黄埔条约》,与日本签订了《马关条约》。随着列强的进入,“大厦之门”门户洞开,成为西方各国的通商口岸。美丽的小岛鼓浪屿在《南京条约》时期,被迫“仍由英国暂居”;到了1899年,已成了“万国公地”。
最早来到岛上的是英国人。继英国人之后,许多国家都在岛上建了公馆和领事馆。
洋人在这里开洋行、建工厂、修教堂,办了学校和医院,甚至还有了运动场。
厦门、泉州、漳州一带通称闽南。这里的土著原本是“断发文身”的闽越人的后代,他们身材矮小,面短鼻阔,眼睛圆而大,善驾舟行筏,惯傍水而居。在人多地少、山地贫瘠的自然环境中,他们祖祖辈辈以海为田,在风浪中耕耘。由于远离皇权和政治中心,沿海地区的人们形成了边缘的文化心态,他们更具冒险、拼搏的意识,更崇尚自强、务实的精神。
清朝末年,危机四伏。政府接连割地赔款,赋税成倍增加,沿海经济凋敝,人们生计艰难。一时间,漂洋过海到异域求生成为普遍现象。有史料记载,仅鸦片战争后的一百年间,东南沿海一带“出洋”的人已近一千万。多年后,他们中有人从海外回到故国,在鼓浪屿建房筑屋,“落叶归根”。
林巧稚的祖辈是厦门郊外的农民,父亲林良英尚未成年便跟着祖父远走南洋。在新加坡,祖父外出做苦工,林良英进了英国人开办的教会学堂。
后来,祖父病死异乡,林良英回到了厦门。
回到故乡的林良英与当地姑娘何晋成了亲。
鼓浪屿这片“万国公地”需要懂外语的当地人,林良英和妻子在鼓浪屿定居下来后,靠翻译和教书维持生计。
林巧稚是父母最小的女儿。
大姐款稚比她大17岁,巧稚还在幼年时,她就已经出嫁。
大哥振明比她大13岁,在厦门的学校上学。
父母还收养了亲戚家一个孤女,比巧稚大9岁,父亲给她取名预稚,巧稚叫她二姐。
母亲生巧稚的时候,已患病在身。许是先天不足,巧稚比哥哥姐姐显得矮小瘦弱,母亲唤她做“丽咪”。
巧稚不到5岁那年,母亲因宫颈癌去世。
那一天,台风袭击了鼓浪屿。天色晦暗,风雨大作。海浪发出了令人肝胆俱裂的嘶吼,暴雨砸向地面,树木连根拔起,浑浊的泥水顺势而下,岛上分不清哪里是岩石,哪里是路。
全家人围在母亲的床前。母亲艰难地喘息着,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来,却久久咽不下最后一口气。
风雨声湮没了亲人的悲啼,父亲把懵懂的巧稚拉到床前。他提高嗓音一字一顿地对妻子说:“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丽咪好好长大成人……”
母亲在台风中溘然长逝。她是个普通的、不识字的女人,她死于女人的疾病。她年幼的女儿在风雨中哀伤地哭泣。没有人会想到,日后,这个女儿会成为专门为女人解除痛苦的医生。
母亲去世后,家里曾有过一段十分艰难的日子。父亲林良英的身体和精力在迅速衰退,家里的境况也不如从前。
正在厦门上学的长子振明不声不响地退了学,回到了鼓浪屿。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和父亲一道支撑这个家是他的责任,他没有别的选择。
振明学的是工科,在学校以成绩优异著称。他的聪敏曾是父亲的骄傲和希望。
振明退学回家后,与人合资在龙头山开了一家汽水厂。后来,他又到一家外国机械制造公司做事,他很快成了公司的技术骨干。
年幼的巧稚很崇拜大哥。大哥的勤奋努力,大哥对家庭责任的承担,对她有很大的影响。在人们对大哥的称赞中,她很小就懂得,一个有真本事的人,才会得到别人的尊重。她小时的作文,留下了这样的心迹:“我长大要做一个高级技术家!”
有了大哥的支撑,家里的生活也明显有了起色。父亲减轻了压力,身体状况也日益好转。两年后,大哥振明结婚了,嫂子贤惠能干。父亲又娶了继母,继母带来了她的一儿一女——二哥振炎和妹妹勤稚。
有女人的家到底是不一样。家里的餐桌上有了可口的饭菜,全家人的衣服重新变得整洁熨帖,院子和窗台上种植着花草,屋里屋外一扫曾经的冷寂凄清,满是生机。
上街的时候,父亲的脸上又有了笑容。傍晚,他常常带着巧稚到港仔后的沙滩上散步。早年英国教会学校的教育,在他的生活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迹。他思想开通,待人宽厚。见识过外面世界的他,盼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接受良好的教育。在他的孩子里,只有小女儿巧稚和长孙嘉通可以用英语和他交谈。对这个从小失去母亲的女儿,父亲有一份格外的疼爱。他把巧稚当男孩子一样养育,希望她有教养、有出息。
潮水退去的海滩,轻风拂面,波平浪静。海蛙摇摆着身子在沙滩上爬过,海蟹飞快地划动脚爪,在泥沙上留下细细的纹痕。
父女俩站在海边,看夕阳一点一点没下水面。海天相接,紫霭茫茫,落日和地平线相交处橙红荡漾,静美而开阔。
漫步在海边,父亲有时会给巧稚讲《圣经》故事和圣徒的传说,也讲过去他在异国他乡求学的事情。那是一个孩子最初的启蒙。
巧稚的父亲林良英早年在国外念书时,皈依了基督教。在他的影响下,全家人先后受洗,加入了基督教公理会。
当年的鼓浪屿,有不少像林良英这样的教徒。
散步后回家,巧稚总是在窄窄的台阶上蹦跳着跑在前面。她喜欢在小路拐弯处等着父亲,前面有点黑,她习惯拉着父亲温暖的大手往家走。一过去坡路,就能看见她家的小楼。
当地人叫这座有着八角形楼顶的三层楼房为小八卦楼。
巧稚很小就听父亲讲过,那一年,美孚石油公司要在鼓浪屿建一座油库,巧稚的父亲林良英承包了这项工程。他用赚得的钱盖了这座小楼,这是很让父亲骄傲的一件事情。
5岁那年,巧稚进了英国传教士韦艾利夫人开办的幼稚园。韦艾利夫人高高胖胖,人很和善,岛上的大人孩子都叫她“韦师母”。
韦师母教孩子背诵《基督教三字经》,厦门的传教士用拉丁文拼写出了闽南方言:“自太初,有上帝。造人类,创天地……”
星期天,父亲领着巧稚去教堂。大人们做礼拜,孩子们在外面的空地上玩儿,看牧师给他们的绘有《圣经》故事的画片。
14岁,巧稚在岛上的教堂受洗。
纯净柔和的唱诗声像是来自天外,烛光中,圣坛上的杯盘显得格外温润。在牧师的引领下,巧稚垂首接受祝福、洗礼。
一缕阳光穿越教堂高高的花窗照射进来,她觉得阳光照进了自己的心里。
晨曦透过百叶窗射进房间,巧稚睁开了眼睛。
她醒了,蹬开搭在身上的被单,舒服地伸着懒腰。
院子里传来水桶磕碰井沿的声响,她知道,那是大嫂开始了清晨的忙碌。很快,家里的小孩子都会陆续起床,小院会忙乱而拥挤。
巧稚翻身起床,趴在窗台上打开了乳白色的百叶窗。窗外的藤萝散发出青草的气息,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上,有晶莹的露珠在闪动。
她麻利地梳洗完,和大嫂打了个招呼,拿起书包朝学校跑去。
早晨,窄窄的街巷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醒来,海边的空气湿润而清新。海浪温柔地涌动,海上的雾气一点点变得稀薄。海鸟掠过,宁静的海滩像天国的早晨一样洁净。
鼓浪屿的东边是升旗山。升旗山上,高高地矗立着旗杆,三角形的旗帜悬挂在旗杆上,为海上往来的船只指示风向。
升旗山下,坐落着厦门女子师范学校。
厦门女子师范学校建于1900年,由周寿卿牧师向海外的福建籍商人募捐建成。
过去岛上没有学校,男孩子上学要到厦门,女孩子则大多不读书。说是师范学校,实际却包括了从小学到高中三个学段。不仅岛上的居民,远至漳州、泉州的许多人家,都把女儿送到这里来读书。
巧稚在这所学校从小学读到高中。父亲再婚后,继母接连生了几个孩子。大姐、二姐都已出嫁,巧稚成了家里的长女。她放学回来要做家务,还要帮继母照顾弟弟妹妹。
过早的承担,使她比别的孩子懂事,也比别的孩子早熟。
她喜欢学校,喜欢上学、读书。她的功课超过其他同学。
太阳升起来了,海面上波光粼粼。天边的白云变幻着形状,远处一排黑色的渔船剪影般一动不动。
女子师范学校校园不大,两幢小楼,几间平房。楼房是米黄色的,有着维多利亚风格的雕花檐廊,透过狭长的窗户,阳光是一格一格的。
校园外的石壁上爬满了青藤,层层叠叠不留一丝空隙。相思柳的花儿在一片深绿浅绿中黄得娇艳欲滴。木棉开花时,树叶全部脱尽,高大的枝干擎着殷红的花朵。那花朵碗口大,凋零时,沉甸甸地从空中落下,仿佛会溅起若有若无的声响。
女子师范学校良好的校风为岛上人称道。主管学校教务的玛丽·卡琳小姐,毕业于英国高等师范学院,被英国教会选送到中国。她在这所学校好些年了,对学生谦和热情,做事认真严谨。
教育对人的改变是不着痕迹的。从这里走出的女学生端庄文雅,她们的教养表现为内心的虔敬和外在的懿行。
从小学到高中毕业,巧稚在这里度过了10年光阴。
这是一所新式的学校,英语作为一门主课,占用了很多学时。巧稚从小跟着父亲学习英语会话和读写,所以,她在学校的英语成绩十分出色,很早就能阅读卡琳老师指定的英文原版书。
女孩子大多对数学很头疼,而巧稚却喜欢数学的明晰和严谨。并不是林巧稚有过人的聪明,只是她学习时比别人更用心、更勤奋。
在她的晚年,有年轻人向她讨教成功秘诀,她感慨万端地说:“哪里有什么秘诀,以我的经验,一勤天下无难事。”
和其他课程相比,生物就有趣多了。
教生物的是位外籍老师。他上生物课,有时会带领学生去山上捉蝴蝶、捕蜻蜓,到海滨捉水生和陆生的小动物,回来教学生把它们制作成标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老师总是对学生说:生物学是医学的基础,生物学的每一点进步,都是医学进步的先声。学生们虽然对他的话感到陌生和遥远,但还是喜欢上他的课。
以后的岁月里,林巧稚曾对人谈起,她所以喜欢医学,和她当初喜欢生物有很大关系。
学校还开设了手工课,教女孩子们编织、刺绣和缝纫。巧稚天生一双巧手,这些事情不仅一学就会,还常常变化出许多花样。一到交作业的时候,女孩子叽叽喳喳地叫着、笑着相互比较,完不成作业的常找林巧稚帮忙。
一次课间,林巧稚正在钩织一个发网。她只顾低头飞快地钩织,不知卡琳老师就站在她的身后。过了好大一会儿,只听卡琳轻声赞道:“好灵巧的手!有这样的双手的人应当做外科医生。”卡琳平时从不和学生开玩笑,她的话一下就让林巧稚记在了心上。
每到“复活节”“感恩节”“圣诞节”等宗教节日,学校总要举办各种活动。女学生们去做义工,为教友们提供各种帮助。在活动中,学生养成了“乐群”的意识和奉献的精神。这种热心公益、愿意帮助别人的习惯,林巧稚保持了一生。
和所有的新式学堂一样,女子师范学校很注重体育。学校除了训练学生们体操、队列,还鼓励女孩子们参加球类运动。
让老师和同学们意外的是,身材不高的林巧稚喜欢打篮球。她因为训练刻苦被选为学校篮球队的队长,还带领球队到厦门参加比赛。在场上,她动作协调,活动灵活。她对别人说,她喜欢打篮球,因为打篮球很干脆,只要拿到球,到了自己的篮筐下,进球就得分,不进球没分,明明白白,实实在在。
体育运动让瘦弱的林巧稚一天天结实起来,人也变得活泼而有生气。
林巧稚喜欢待在学校,家里的孩子太多,没有安静的空间。亲戚邻里和来串门的女人,面对她总会说别人家姑娘提亲、出嫁的事情。
放学后,在教室做完作业,她常常凭靠在窗前,一个人静静地看海。
无边的大海,牵动了她内心无可名状的落寞。那是青春的惆怅,也是现实的忧伤。同学中很多人家境富裕,她们在一起最爱议论的,是毕业后出洋想去哪个国家。林巧稚清楚家里的境况,她早已不存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个有好多洋娃娃的阿璎一定很奇怪,性情一向随和的巧稚怎么会断然拒绝她的请求,不愿意给她的洋娃娃织件毛衣。林巧稚从不参与她们的议论,只是默默地做自己的事,埋头作业和书本中。她有着自己的自信。
涨潮了。涛声有节奏地沉沉响起,海浪追逐着,层层叠叠地扑向沙滩,浪花在礁石上炸开,惊涛裂岸,飞沫四溅。
起风了。撼天动地的呼啸中,海上卷起滔天的巨浪,岛上的树木被狂暴地撕扯变形。小岛坚实的存在,是风浪中岛上万物的依凭。
在这样的天气里,一个女孩子心中,有着怎样起伏的心事呢?
鼓浪屿至今存留着一张成绩单,那上面记录着在女子师范学校读书时林巧稚的成绩:
数学、历史、地理、生物、读经、作文、书法、修身……十二门课程,林巧稚九门名列年级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