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从唐朝开始设置学士院,宋朝称翰林学士院,元朝称翰林兼国史院。明朝将修史、著作、图书等事务归并于翰林院,正式成为外朝官署。清朝承明制设翰林院,职掌编修国史、记载皇帝起居注、选讲经史以及草拟有关典礼的文件等,其长官为掌院学士,由朝廷大臣担任。所属职官有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侍读、侍讲、修撰、编修、检讨和庶吉士,统称为翰林。在清代,翰林院是培养和储备高级官吏的场所。翰林院庶吉士以上出身的人,其升迁速度比直接外放知县的进士要快,机会要多。清代大学士、军机大臣多出身于翰林院;六部九卿以及各省总督巡抚,大多数也出身翰林院,故士子都以能进翰林院为荣。
翰林院靠近外国使馆林立的东交民巷。嘉庆皇帝曾在翰林院赋诗赐宴,御诗后被勒石成碑,诗云:
东鲁曾登夫子堂,初来翰苑谒门墙。
赋诗赐宴典重举,偃武修文颂曼场。
端本储才为国宝,特躬励志胜词章。
我朝取士皆真学,天禄瀛洲陋汉唐。
翰林院的藏书十分丰富,著名的《永乐大典》就庋藏于院内,这部修撰于明朝永乐年间的大型类书原有 22900余卷,11095册,是一部真正的鸿篇巨制。但这部书修成后历尽劫难,到乾隆三十八年(1773)只剩下 9000余册,已经散佚 2000余册。清朝纂修《四库全书》时就在翰林院进行,翰林院修撰、编修、检讨和庶吉士等参与其事。咸丰十年(1860)英法联军侵占北京,《永乐大典》遭侵略者劫夺,流出国门。光绪元年(1875)重修翰林院署时,《永乐大典》已不足 5000册。到光绪二十六年(1900)六月,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翰林院《永乐大典》再次遭受劫难,现在国内外仅有 370余册、810卷尚存于世。翰林院还庋藏有乾隆御赐的《古今图书集成》一部。至于一般的经史子集图籍和历朝档案文书则更多。
在张元济等新点的翰林进院以前,光绪皇帝已经钦派刑部尚书贵恒、都察院左都御史孙家鼐教习新点的翰林院庶吉士。
然而,张元济到翰林院后,家中的坏消息却接踵而来。五月间,母亲来信,张元济点翰林的喜报到乡,家中已不名一文,为打发报喜使者,四弟元瀛外出借钱不幸跌伤了腿,雪上加霜,延至七月十二日,元瀛即病故,年仅 20岁。四弟比张元济小 5岁,自幼不爱习文,敬慕汉代班超的为人,爱听人讲武术、弓箭的故事。有几年张元济亲自教四弟读书,管教极严,稍有松懈,就毫不留情地打手板子。四弟挨板子后不敢告诉母亲,有时悄悄告诉姐姐元淑。元淑出嫁后,便无人可以说。张元济感到这是四弟患病的根源。他自己原本只想“教弟以有成,光大我门闾,显扬我宗祖”,不料却造成今天这样的悲剧结果,自责已为时过晚。10多年来,手足情深,而今顿失,张元济于万分悲痛之中,告假回乡祭奠。
在南归的路上,张元济脑海中反复浮现出四弟的音容笑貌,默默地打着祭文的腹稿,到家后,写下了《祭四弟文》,这是张元济一生中写下的最为哀痛伤感的祭文,全文如下:
维光绪十有八年秋七月,弟丧之十九日,兄济归自京师,谨致祭而成服焉。因述其悲悼之怀曰:嗟夫天地,胡为而生汝哉 ?既生汝不畀汝以年,而又阨以艰难困苦之遇。呜呼!天何酷乎?弟少不得于父,出居姨氏,年十岁遭父丧。家贫,布衣蔬食几不给。婢仆去,炊汲事亦时时任之。读无师,一灯荧然,尝独学焉,如是者几十年。今少舒其困,而天又夺弟以去。呜呼!天何酷乎?弟少余五岁,余幼好弄,难就外傅,暇辄从弟戏,弟亦暱就余。余知弟之可与同乐,而不谓此乐之不可终也。呜呼痛哉!余年十四侍母归于乡,兄弟三人师榴生舅氏。师责余,弟辄为余泣,盖手足之谊,有发乎天性之挚者。呜呼!余何不幸而不能有是弟耶?明年吾父殁,又明年,余学于查师,不获与弟偕。弟亦出就学,睽隔二三里,朝夕不相见,余甚痛父方殁而即弃弟如遗也。冬,吾母偕父丧归自粤,伯兄从余三人聚处者又数年。弟始学于兄,旋不怿,愿就余,余严于兄而弟不怨也。又三年,兄去粤,余益严,弟益惮。读少懈,余辄箠楚焉。入又畏吾母,有所欲悉不敢言,余默窥之,询再四,终不答。时大妹在室,犹稍稍告之。又明年,大妹适冯氏,弟更无可言,而弟之病即在是矣。呜呼!是谁之过欤?夫人未及冠而有童心,宜也,余独何责于弟乎?夫弟受余责而余得教弟以有成,光大我门闾,显扬我宗祖,余犹可自解也。而余已悔之不暇矣,而况其至于此乎?诚早知其如此而又何忍焉?且弟何不才而余责之若此也?余又何能而竟责弟若此也?而弟至死不怨焉。呜呼!余何不幸而不能有是弟耶?弟少有大志,不屑于文字,慕汉班超之为人,有述弓矢拳勇事者,闻之终日无倦容。余不忍遏其志,夫不遏其志诚是也。不惟不范之,而又且纵之,是即所以死弟矣!呜呼!是谁之过欤?前年弟得咯血疾,其始也不敢言,继又作,母奔告于余,余哀之曰:“是足以丧弟之命矣!”而孰料其如此其速也。呜呼痛哉!初弟之未病也,尝与余侍母侧。母指弟而言曰:“是子也,吾不能望其成立。”余闻言牵母衣泣,而弟独谈笑自若,若为弗闻者。呜呼!弟其知命耶?余犹幸母言之不中而不谓其竟效也。呜呼痛哉!余与兄拙于言辞,尤寡断。有相欺侮者,初不觉也,弟辄抗拒之。辩论千言,无少屈,故人多惮焉。吾父之殁至今十一年矣,其中疑难挫折之事不可以偻指计也。余每踌躇,计无出,商诸弟,弟一言而决。己丑冬,母为余娶妇。时余举于乡,以事至省,内外事悉以委弟,弟处之绰绰有余裕焉。自今以往,其御我侮而决我疑,足以代我之劳者,又将谁恃也?呜呼!余何不幸而不能有是弟耶?前年余公车北上,去年又应花农学使聘去粤,皆出北郭而登舟焉。弟送予,予携弟手行,曰:“余兄弟暂别,终当久处也。”呜呼!孰谓其竟不然耶。今年春,余又就礼部试,弟已羸弱不能远行,送余出门外,曰:“兄此去,毋以母为忧,弟当侍膝下不稍离;若家事,更无虑,弟犹能任之也。”回首至再,郑重而别。呜呼!孰谓余与弟竟不相见乎?五月,得吾母书曰:“汝捷音至,家用竭,弟为贷于人,致伤足。”然则斯时病犹未增剧也。六月,得弟病剧书。闰月,尧臣至京,询之,曰已行坐如常矣。余固知弟之病之不起,而不谓其如此其速也。余何不早归而必至今始归耶?余命已如此,余又何功名之足云 ?春,予妇殁,余悼之。时兄未归也,弟亟慰予曰:“兄毋然。兄万一以悲恸伤其身,吾家又谁恃也?”呜呼!弟其自知不久于世耶?余哭妇,弟慰余;今余哭弟,弟能慰余否也?呜呼痛哉!吾不知天之生人,其必畀以逆境,何也?夫生者犹可解,而死者长赍恨以殁矣。呜呼!其余兄弟之命耶?而命又何至如此耶?且吾不知人之既死,其犹有知否也?其有知,余犹克见弟;倘无知,吾与弟终无相见之日矣。呜呼痛哉!呜呼痛哉!
张元济在翰林院研习二年。光绪二十年(1894)春参加散馆考试后,改派刑部任贵州司主事,六品衔。六品衔虽不算太低,但月薪却只有白银数两,待遇菲薄。
光绪二十一年三月十九日(1895年 4月 13日),张元济又完成人生的另一件大事,即与许子宜结婚。许子宜,号宜春,是军机大臣、兵部尚书许庚身的女儿。《张元济年谱》称:
“许(庚身)为壬辰会试朝考评卷官,阅先生卷,极赏之,拟以幼女相许。”著者查阅有关资料,并无许庚身担任该科朝考阅卷大臣的记载,因此笔者怀疑此说可能不确。据笔者估计,张、许联姻可能还有别的途径,但现无任何资料提到这点,暂且存疑。
许庚身(1825 —1894),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字星叔,又字吉珊。同治朝进士出身,历任鸿胪寺少卿,太常寺卿,礼部侍郎。中法战争起,任军机大臣兼总理各国事务大臣。1888年任兵部尚书。许庚身在清廷枢垣近 30年,为人通达谙练,仕途畅通无阻。许庚身十分赏识这位浙江家乡子弟的文采和见解。后来,他了解到张元济的元配夫人已经去世,就有意将幼女的终身许配于他。从张元济这一方来说,青年丧妻,在刚走上科举仕途之际,能得到军机大臣兼兵部尚书的垂青,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许、张两家开始谈婚论娶。不幸的是,许庚身于光绪二十年十二月初二(1894年 1月8日)病故,婚礼只好推迟到第二年举行。结婚仪式完成后,许府把京城西皇城根灵清宫的住宅腾出一部分,供新婚的张元济、许子宜夫妇居住。此前,张元济已将老母从浙江海盐接到了京城,随后,张元济夫妇又将母亲接进了许家官邸,一起居住。
正当张元济踏上仕途,准备大干一番之际,发生了甲午中日战争。这场战争以腐朽的清政府惨败而结束,清政府在战败后屈辱求和,派李鸿章、李经方父子到日本马关,与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外相陆奥宗光签订了中日《马关条约》,其主要内容是中国割让辽东半岛(后在俄、法、英三国的干涉下,由清政府出2000万两白银赎回)、台湾和澎湖列岛割给日本;中国赔偿日本军费 2亿两白银;中国开放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通商口岸;允许日本在中国通商口岸设立工厂等。
《马关条约》的签订,对中国来说是一次空前未有的大出卖。消息传开后,引起中国各阶层人民的极大愤慨。人们纷纷声讨日本侵略者的罪行,谴责清政府的卖国行径,掀起了一个反对割台赔款的抗议高潮。许多报纸竞相发表文章,反对投降,要求继续抵抗,并发出了“我君可欺,而我民不可欺;我君可玩,而我民不可玩”的呼声。正在北京参加会试的康有为联络来自全国 18省的 1300多名举人联名上书,要求清政府拒和、迁都、变法,以挽救危机。
甲午战争惨败的严酷事实,无情地宣布了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为理论指导的洋务运动的彻底失败。中国士大夫阶层中有不少人认识到,单纯的引进西方科学与工艺,不可能使古老的中国走上富国强兵的道路;要使中国富强,就必须从政治制度的改革入手。60年后,张元济回忆说:“甲午中日战争,结果我们被日本打败,大家从睡梦里醒过来,觉得不能不改革了。”
康有为在发动“公车上书”后,在北京组织强学会,同时创办《万国公报》,强学会的成员除了康有为、梁启超外,还有麦孟华、陈炽、沈曾植、沈曾桐、文廷式、汪大燮、徐世昌等人。不久,又在上海成立了强学会及分会,定期讲演,印行书刊,介绍西学,为变法制造舆论,并聚集力量。强学会会长陈炽,书记员梁启超。陈炽时任户部主事,是一名具有维新思想的低级官吏,甲午中日战争前就发表过宣传维新变法的言论,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影响。强学会每十天集会一次,每次都有人讲“中国自强之学”。康有为在《强学会叙》一文中指出:中国当时的形势犹如“寝于火薪之上”,“俄北瞰,英西晱,法南暽,日东眈,处四强邻之中而为中国,岌岌哉!”
强学会活动的地点一是在北京城南的松筠庵,在今宣武区达智桥胡同内,原是明代因弹劾权奸严嵩而遭杀害的杨继盛的故宅;另一处在今陶然亭公园内的慈悲庵。张元济虽然没有列名为强学会会员,但他与强学会不少会员都有频繁的交往,常常参加他们的集会,议论时政。
在时代潮流的激荡之中,张元济的思想已明显地发生了变化,倾向西学和维新。光绪二十二年七月(1896年 8月),张元济参加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考试,他以第一名的成绩与唐文治、李审之、汪大燮等同时录取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但到次年 10月才正式到总理各国衙门任职。张元济在写给同乡好友、上海《时务报》发行人汪康年的信中曾经谈及他此番“跳槽”的动机:“凡鸟固不可与伍,而择木亦不可不慎。 ”可见,张元济把刑部的那一班守旧不化的同僚看作是“凡鸟”,自己耻于与他们为伍,他要寻找一个更能发挥自己才干的地方。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则不仅是专门与外国人打交道的外交机关,而且主管铁路、开矿、造船、练兵、学堂等一切新政,这样的机关,对于有志于西学和维新的张元济来说,显然更对口一些。
然而,当张元济进入这个衙门后才发现,这又是一处臃肿低效的封建官僚衙门,光是总理王大臣就有八九位,其中包括大名鼎鼎的恭亲王奕訢和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人员庞杂,管理却毫无章法,显得懒散而又混乱,大小官员办起事来漫不经心,满足于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生活。有一次,德国公使觐见光绪皇帝,竟从文华殿中门进出,总理衙门官员敬子斋想阻止,便拉了一下这位公使的衣袖,这位公使大为不悦,拂袖而去。第二天竟提出抗议,指责总理衙门无礼,总理衙门被迫负荆请罪了事。这事让张元济感叹不已,对帝国主义列强使节在华的横行无礼有了切身的感受,但张元济同时又认为,德国公使固然横行无礼,但负责接待的总理衙门也不能辞其咎,他在写给汪康年的信中说:“德使之事,虽是无礼,然其咎仍当归诸译署(即总理衙门)。盖事前并未送仪注单,田贝为领班,向译署索之,乃仅复以照旧一言,一署数十人不知所办何事也。现诸使并欲于东华门栅栏内下轿,向译署力争,而恭邸(恭亲王奕訢)乃曰:此吾侪下轿之地也,彼辈何能至此?人之待我若此,而我之自待又若此,何夜之长而梦之沈乎?”张元济认为:“今日已为列国之世界,而在朝诸人胸中横梗一统二字,宜其措置之乖也。”
张元济的工作是管理文件。总理衙门有一个大木橱,里面存放着清政府与外国订立的条约,张元济很惊异地发现,这样重要的外交文件竟不注意保管,任何人都可以随便翻阅。还有一次,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给光绪皇帝的电报,竟在总理事务衙门搁置两天无人过问,张元济学过一点俄文,发现后才请同文馆翻译后得以呈送到光绪皇帝手中。面对这种人浮于事、管理混乱的衙门,张元济不禁感叹:“这样腐败的国家哪能不亡国?”
张元济到任后,拟定了一套管理文件的办法,使重要文件档案得到系统的清理,为此受到上司张荫桓的称赞。
张荫桓(1837 —1900),字樵野,广东南海人。早年纳资为知县,历任道员、按察使。1885年充出使美国、西班牙、秘鲁三国大臣。中日甲午战争失败后,奉命与湖南巡抚邵友濂以全权大臣的身份前往日本议和。骄横的日寇以张、邵二人地位太低“全权不足”为由,对张、邵恣意侮辱一番后,将他们两人赶回中国。1897年,张荫桓又出使英、美、法、德、俄诸国。归国后曾数次上疏,条陈在国外之所见。不久,升任总理衙门大臣、户部左侍郎。他地位虽不是很高,但他是光绪皇帝所信赖的重臣。王照说:“张荫桓蒙眷最隆,虽不入枢府,而朝夕不时得参密笏,权在军机大臣之上。”
张荫桓在总理衙门任职多年,又多次出使国外,见闻较广,对世界潮流有所了解,对维新派寄予同情,是清政府中较为开明的大吏之一。张荫桓对比他年轻30多岁的张元济相当器重;而张元济对这位开明的上司也有很好的评价,认为张荫桓与其他大臣相比,还算是晓事之人,由于彼此都有好感,两人成为忘年之交,关系融洽。时人称年龄、官阶相差很大的张荫桓与张元济为总理衙门的“二张”。经张荫桓引见,张元济又得以结识李鸿章这位晚清的重臣。李鸿章也很器重张元济这位年轻的章京,后来在张元济被“革职”处于最困难的时候,李鸿章及时向他伸出了援手。
光绪二十一年(1895),康有为第三次上书到达光绪皇帝手中,引起光绪的共鸣,光绪皇帝命阁臣将康有为的上书抄录副本三份,一份呈送慈禧太后,一份留乾清宫,一份发各省总督、巡抚、将军议处。年轻的光绪皇帝生逢清朝衰世,又处在慈禧太后的淫威之下,缺乏乾纲独断的大权,但他本质上不是一个无道昏君,而是一个想有所作为的青年明君。他从康有为的上书中受到启发,为了掌握新知识,他亲自用朱笔开列书单,让总理衙门负责进呈。向光绪进呈新书的任务最后落到了张元济头上。这时偌大的京城书肆,充斥的都是经、史、子、集之类传统的国学书籍,有关西方新知识的书籍不多见。张元济只好以自己所藏的书 籍,连同向亲友借来的新书,呈送光绪阅览,每次进呈书籍都要署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臣张元济呈”的字样。张元济前后给光绪送呈了多少书籍,已无法考证。张元济晚年还清楚地记得其中有一部黄遵宪编著的《日本国志》,这是光绪皇帝指名要看的书。这部书是张元济托好友汪康年从上海书肆购到的。因为送书的关系,光绪皇帝牢牢记住了张元济这名章京的名字。张元济后来有幸受到光绪亲自召见,恐怕也与此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