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尹亚欣
一、青铜灯影(1992-1998)
父亲的书架是用中药房淘汰的百子柜改的,每个抽屉拉出来都能铺成书桌。1992年春分那日,他把我抱到樟木箱上,让我看清他如何用砂纸磨平抽屉边缘的毛刺。"这些格子以后要装比当归黄芪更金贵的东西",他说话时,铁皮台灯的绿漆正剥落在我掌心。
六岁生日那晚,我得到了开启中间抽屉的特权。靛蓝色封皮的《安徒生童话》躺在陈皮与薄荷混杂的气息里,扉页钢笔字洇开的墨迹中,"1992.3.18"像一串悬在蛛网上的露珠。那时尚不识得"槲寄生"三字,却牢牢记住了插画里踩着面包的女孩脚下蔓延的冰花——后来在皖南从未见过的北欧式霜晶,竟成了我对文学魔力的最初认知。
文化馆旧书市的老顾头总系着靛蓝围裙,他的三轮车上永远摞着用麻绳捆扎的旧书。某个梅雨季的清晨,我攥着攒了三个月的钢镚儿去买《唐诗三百首》,却发现最后一本正在戴玳瑁眼镜的老先生手里。老顾头突然从车座下抽出本缺了封面的:"小把戏,这本送你,里头有会跳舞的字。"后来才知道,那位老先生是退休的县志办主编,他特意在书页间夹了张洒金笺,用瘦金体补全了缺失的《春江花月夜》。
二、铁锈台阶(1999-2005)
县中学图书馆的防盗网把阳光切成菱形,我在C区第三架底层发现了《平凡的世界》。砖红色封皮被磨成绒布质地,借阅卡上十七个名字叠成小山,最底下那个"张建军 1989.4.3"的蓝墨水已褪成青苔色。教导主任没收书时,沾着粉笔灰的手指划过田晓霞给孙少平的信:"不要见怪,不要见外。田。"那个"田"字的最后一竖拖出毛边,像根没燃尽的火柴。
体育馆后门的铁质逃生梯成了秘密花园。盛夏午后,水泥台阶吸足暑气,我把校服垫在身下,看孙少平在煤矿掌子面读书那段时,裤兜里的怀表突然发烫——那是爷爷留下的瑞士老表,表盖内侧刻着"1962·沪"。当热浪把书页烘出淡淡焦香时,我总错觉是书中铜城煤矿的煤渣在燃烧。
高考前夜,我在图书馆还书处发现个牛皮纸包。打开是整套《约翰·克利斯朵夫》,扉页写着:"给梯子上的读书人,1987级全体。"油斑覆盖的赠言下方,压着片风干的玉兰花瓣,经络间还留着二十年前的月光。
三、楮皮春秋(2006-2012)
古籍修复室的宣德炉总燃着崖柏香,但盖不住明代县志的霉味。戴鹿皮手套的王师傅教我辨纸:"这是开化纸,帘纹细如发丝;那泛红的是金粟山藏经纸..."有次修补万历年间《黄山志》,在"散花坞"词条旁发现团茶渍,恍惚见某位采药人歇脚时打翻了粗陶碗。
修复张岱《陶庵梦忆》残卷那日,空调突然停转。汗滴将落未落时,瞥见某页天头朱批:"甲申年冬夜读此,雪落姑苏。"笔锋在"落"字处微颤,恰与窗外飘进的柳絮重合。突然读懂张岱"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之妙——三百年前那个批注者呵手取暖时,是否也看到了月光在雪地上的篆刻?
毕业那年,我在旧书网淘到民国版《陶庵梦忆》。翻开首页,赫然是熟悉的朱批复印件,附信写道:"家祖临终前嘱咐,此书该往皖南去。"
四、枫笺星火(2013-2024)
工作那年,我在村小仓库发现三十七个墨水瓶改制的油灯。最旧的那盏底座刻着"1977.恢复高考",最新的是"2006.两免一补"。带学生去后山采楮树时,十岁的阿娟忽然指着树皮:"老师,这纹路和你说过的古籍纸好像!"
去年校庆日,我们收到从外地寄来的包裹。撕开层层报纸,露出本1997年版《城南旧事》,扉页夹着胡杨叶标本,捐赠卡写着:"此书伴我从祁连到未名湖,现赠母校。物理系2001级 林芳。"叶脉间的风沙痕迹,与书中英子看到的骆驼队嚼着盐碱草的画面悄然重叠。
此刻讲台上那盏父亲旧物改造的台灯,灯罩还是1992年的老玻璃。当光晕漫过学生们的《朝花夕拾》读书笔记时,我总想起文化馆老顾头说的"会跳舞的字"。昨夜批改作文,看到阿娟写道:"在修补好的《山居笔记》里,我摸到了前人留在书页上的指纹",突然明白那些在旧书市、铁梯间、楮皮纸里流转的微光,原是一支永不熄灭的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