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二月男
我买的第一本书是《李时珍》，那大概是在1974年的秋天，我上中学一年级的时候。那年暑假，我跟着邻居小伙伴一起上山挖药材，挣到了几毛钱——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采药、第一次挣钱、也是第一次用自己挣的钱买东西。我们跑了好几趟山，用挖防空洞的小铲子挖桔梗根，每次挖满一篮子才回家。洗净晾干后，就卖给镇上的药材公司。
《李时珍》是本很薄的故事书，里面有几幅像小人书那样的插图。它讲述了李时珍的童年成长、子承父业成为医生，以及耗费数十年心血编写《本草纲目》的一生。刚挖过药材的我，迫不及待地在书里翻找有没有写到我采的桔梗，可惜没有。书中的具体情节大多模糊了，只依稀记得李时珍采药时遭到道士刁难，以及为王爷的孩子治病的故事。其实从小学三年级起，我就开始挖野菜喂家禽了，但那时认识的药材只有桔梗一种，其他都是野菜。不知道为什么，当我把《李时珍》借给同学们时，他们都不喜欢阅读，都说没意思。
我从小爱看书，但那时除了课本，接触最多的就是小人书（我们东北农村小镇管连环画叫小人书）。父母给的零花钱都花在这上面了。我的小学和中学时代正值“文革”特殊时期，没能系统地学习文化知识。尽管如此，我居然还当上了班里的学习委员。或许是虚荣心作祟吧，总想多看点书，好在同学面前显得比他们懂得多。我的语文基础其实不好，小学毕业考试时把“算盘”写成了“算珠”，被扣了两分，算术卷子只得了98分，居然还是年级第一名。班主任说这是对我粗心大意的警告，劝我以后要踏踏实实地学语文。这话我记在了心里，还真下功夫学了一阵子。我借来一本《金光大道》，可翻了没几页就看不下去了。我在东北丘陵地带的一个县城小镇长大，走五分钟就能到农村，班上有四分之一的同学来自农村。我对农村生活太熟悉了，听过的真实故事远比小说精彩。我还是暑假学校农业科技小组的成员，陪省城来的专家种植旱稻。我们学校有自己的果园农场，又经常到农村去学农支农劳动，因此对这类农村题材的小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
1975年，我上初二时，全国正开展“批林批孔批宋江”运动，此时书店已经出售《水浒传》。我又用暑假打零工运砖挣的钱，买了第二本书——《水浒传》。那是个百回本，我读得格外认真，还专门用一个笔记本，把每回开篇的诗词都抄写了一遍，硬笔书法倒是因此进步不少。哪个少年不爱梁山好汉呢？《水浒传》可比《李时珍》有趣多了，打打杀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英雄都是我崇拜的角色。恰好赶上了当兵热的年代，高中选拔飞行员时，我作为代表在学校参军动员会上发言，表示踊跃参军的决心。所以，负责招兵的军代表很欣赏我，还和我一起打过篮球。当他听说我父亲是参加过上甘岭战役的转业老战士时，马上表态要录用我。当我被发现视力不达标落选时，军代表很遗憾。以后，我的座位也从教室最后一排换到了第二排，以便我看清楚黑板，直到配了近视镜。我读书的代价是视力下降。
说来惭愧，这辈子从头到尾读完的书，似乎也就这两本。即便是工作后专门研究的《三国演义》也没能读完。然而，对我人生影响最深远的，还是那本《李时珍》。大学和研究生时期，我攻读卫生学专业，并参与了治疗中毒性肺病药物的作用机制研究。当得知这种药物是从中药里找到的有效成分二次开发得来时，我心头一震，立刻想起了少年时读过的《李时珍》——原来，我也踏入了中草药事业的门槛。真正见到《本草纲目》的古籍，则是1995年在日本国立卫生研究所的图书馆里。大厅中央一个醒目的玻璃橱窗内，锁着一叠泛黄的书页，正是这部几百年前的巨著。它近在咫尺，那一刻我才深切感受到李时珍跨越时空的巨大国际影响力，也明白了日本为何会有专门售卖中药的“汉方”药局。图书馆馆长问我需不需要开锁翻一翻这本《本草纲目》，我感谢的同时拒绝了，我说：“我取得了成绩之后才有资格摸摸这本书。”
亲手采药这件事，我真正开始于四十岁那年，拥有了自己的卫生药学研究室之后。开发植物药是我们的研究方向之一。我骑上自行车，带把镰刀和一个蛇皮袋就出发了。从宿舍楼下草丛开始辨识草药，逐渐扩展到整个大学校园，甚至在校园里开辟了一小片种植用的药用植物园。后来，足迹延伸至海淀区、奥运会预留地、香山、西山、全城区，最远骑到了凤凰岭。我也常带着家人和研究生们一起去郊区采药，最多的一次，收获的草药装满了整整两辆面包车。我还鼓励学生们放假回家时，带回些家乡的特色植物。有机会的话，我们也会去全国各地采集样本。有趣的是，我们大学的一座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竖起了一尊李时珍的雕像，看来在我们这个西医的大学里也同样有很多崇拜李时珍大先辈的同志。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团队二十多年的努力，我们终于发现了一种新的药用植物。这不仅为中药宝库增添了一味新草药，也为《本草纲目》这样的巨著增添了一个新的条目（希望未来《本草纲目》重编时能被收录进去）。我们将寻找新草药的经验结集成书，出版了《二月兰基础研究》。
回首往事，常常觉得不可思议：少年时偶然买下的一本书，竟冥冥之中牵引着我，最终成为了“书中人”——一个现代版的采药人“李时珍”。这难道不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