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龚达荣
竹帘筛落的阳光在青砖地上织出菱形网格,爷爷膝头的《安徒生童话》正在讲述夜莺与皇帝的故事。1998年的谷雨,我跪坐在褪了漆的藤椅旁,看他的手指像老树根般游走在泛黄的书页间。纸页翻动时,浮尘在光束中跳起细碎的舞蹈,混着老屋特有的霉味钻进鼻腔——那是经年累月堆积的旧书,在樟木箱里酝酿出的陈香。
"阿月你看,"爷爷突然摘下老花镜,枯瘦的指节点着书页边角处洇开的茶渍,"三十年前你爸打翻茶碗留下的印子,倒像幅山水画。"我凑近细看,果然见茶色晕染处似有层峦叠嶂,墨字在其间若隐若现。书脊上缠绕的细麻绳已磨出毛边,却将散落的纸页牢牢系在一起,像拴住了一群随时要逃走的白鸽子。
镇上唯一的文化站藏在供销社后院。红漆剥落的木门永远虚掩着,管理员老周总在藤椅里打盹,鼾声与老式座钟的滴答声此起彼伏。铁皮柜里的旧书用麻绳捆作几摞,书页间夹着的批注纸条泛着枯叶般的黄。我的借书证是爷爷用烟盒纸糊的,蓝墨水写的"借书证"三个字在折痕处晕开,像爬着三条小蜈蚣。
那年盛夏,我在书架底层发现半本残破的《三国演义》。书脊开裂处露出灰白的纸芯,恰似赤壁战船折断的桅杆。正要伸手,竹杖已敲上手背。"小鬼头,"老周不知何时醒了,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这书杀气太重。"说着从怀里摸出本裹着报纸的《千家诗》,扉页上"1962年县文化馆赠"的蓝戳被虫蛀出星点小孔。
爷爷的藏书阁在天井东厢。三只樟木箱垒成书柜,箱盖内侧用粉笔记着"甲子年雨水防潮""丙寅年惊蛰曝书"。他教我包书皮要选挂历背面的铜版纸,裁边须留三指宽;批注须用铅笔写在页脚,字迹要比正文小三分;雨天读书要垫块蓝印花布,免得潮气爬上纸页。这些规矩被记在牛皮纸笔记本里,和晒干的桂花一起锁在描金漆盒中。
记得千禧年春节,我用语文满分的成绩换来新华书店的购书资格。玻璃柜台后的精装书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营业员鲜红的指甲划过塑封时发出刺啦声响。最终选定的《唐诗三百首》躺在柜台上,像只瑟缩的白兔。当营业员用旧报纸包书时,我屏住呼吸盯着她翻飞的手指,生怕某个折痕会惊碎书脊里沉睡的诗句。
初二那年的倒春寒来得格外猛烈。爷爷走的那天清晨,瓦当上的冰凌正往下滴水。整理遗物时,我在他枕下发现本1957年版的《陶渊明集》,书页间夹着的桂花已褪成淡褐色。泛黄的批注里忽然飘落张烟盒纸,背面蝇头小楷抄录的《归去来兮辞》,在"乐夫天命复奚疑"处戛然而止。最后一笔拖出的墨迹,像道未愈合的伤口。
守灵那夜,我蜷在爷爷常坐的藤椅里翻看《千家诗》。老花镜还搁在窗台上,镜腿缠着的胶布已泛黄发硬。忽然有风穿堂而过,书页自动翻到折角的那页,陆放翁的"细雨骑驴入剑门"旁,歪歪扭扭地添着爷爷的批注:"戊辰年春,携孙往青石桥买砚,遇雨。"水渍晕开的字迹里,渐渐浮出七岁那年的场景:油纸伞下滑落的雨滴在青石板上敲出鼓点,爷爷背上的蓝布包袱里,新买的端砚正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大学毕业后在县城工作,古籍书店成了我的避风港。店主是位穿香云纱的老先生,总在柜台后临《灵飞经》。檀香终日袅袅,将时光熏染成昏黄色调。去年霜降,我在民国旧书堆里翻到本《东坡乐府》,泛脆的纸页间簌簌落下片枫叶。叶脉上褪色的蓝墨水写着:"丙申年秋与文澜兄共读于岳麓书院"。对着阳光细看,叶片经络竟与书页的裂纹暗暗相合,仿佛某种古老的密码。
今年清明回乡,文化站旧址已改建为社区活动中心。新铺的塑胶地板上,孩童们追逐着彩色气球。忽然在墙角发现半截断裂的青砖,那正是当年铁皮书柜的基座。砖缝里嵌着片枯叶,边缘蜷曲如等待拆封的信笺。轻轻抽出,竟是半张1963年的借书登记表,钢笔字洇染处还能辨认出"《李太白全集》""押金:粮票二两"的字样。
昨夜写文至三更,困极伏案小憩。恍惚间又见爷爷在天井枣树下研墨,石砚里沉着几星枣花。他执笔示范"永字八法",说横要如孤舟横江,竖当似老松临崖。醒来时月光正漫过窗棂,照在案头那本祖传的《陶渊明集》上。风翻动书页停在《停云》篇,昔年夹在此处的桂花虽已香消,但那些被时光浸润的批注,正从纸页深处渗出温热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