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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书

时间: 2025-12-04 热度: 0 来源:

作 者:闫庚卉

1982年的一个冬天,下着小雪,天早早的就黑了。我妈忙着做晚饭,她在炸干辣椒。红色的干辣椒在油锅里翻一个跟头接着用笊篱捞出来,香儿不辣,酥而不焦,是我爸最好的一口。我早写完了作业,站在厨房里,等着捞点好事儿。果然,我妈炸完辣椒切白菜的时候,给我扒了一个白菜心,我啃着白菜心,很甜。我爸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他“咚”的一脚踹开屋门,冷风和雪花接着灌进屋子,把我和我妈吓了一跳。我爸嘿嘿嘿笑着说:“快快,快过来看呀!”他扛着一个大纸壳箱子,“砰”的一声放到炕上。接着又跑出去,往复三趟,炕上排了三个纸壳箱子。

是书,竟然都是书,崭新的,散发着油墨特有的清香的书。

那些书,是书店里卖不出去的残品积压品,我爸为了讨我妈欢心,花了十几块钱,一起买了回来。1982年的时候,我爸作为一名公安干警,一个月工资二十八块八,拿出一半的工资买一堆书,意味着这个月必须节衣缩食,不然,钱花不到月底。

炸辣椒是下酒菜,每次吃炸辣椒,我爸都得喝上一壶。那个晚上,我爸没心思喝酒,他和我妈一边吃饭一边讨论,怎么安置那些书。我爸说,一定要打一个书橱,纯松木的书橱,只刷清油,玻璃拉门。我妈说,要给书包上书皮,不用画报用牛皮纸包,耐磨,看着也大气。

他俩匆匆吃完饭,吩咐我捡桌子刷碗。我妈指挥我爸踩着凳子从柳条箱里找出一卷牛皮纸,又找出剪刀,拿出钢笔,在炕上放上炕桌,盘腿坐在桌前,开始包书皮。我爸包,我妈写,我刷完碗围在他俩身边打下手。书真是不少,有很多书名我认不全。两人低着头包书皮,十五瓦的灯泡灯光昏黄,照着我妈的脸上却红润润的。每包好一本书,她就笑吟吟地看我爸一眼,我爸就嘿嘿嘿笑两声。包好书皮的书靠炕里摞着,贴着墙,摞到了一人多高。看着看着,我连着打了好几个大哈欠,我妈这才想起来,在炕头给我铺好了被子,让我睡觉。我躺进被窝,睡眼朦胧中,看着我爸把包好的书递给我妈的时候,轻轻摸了一下我妈的脸蛋……

第二天早上,和往常一样,我妈叫我起床,起来读课文。小狗把头趴在炕沿上,伸出柔软的舌头舔我的手心。我揉着眼睛,懒洋洋地穿衣服,看见炕角上摞着三排一人多高的书,忽然觉得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想不清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变化,像是家里住进了一个新成员,这么比喻并不十分恰当。我催着自己,赶快穿衣洗漱。不出十分钟,我就坐在了书桌前,开始高声朗读课文。

只用了一个星期,书橱就打好了。书橱放在大屋最显眼的地方,书们被请到书橱里。一来人,我爸就显摆一通儿。他不光显摆书,还显摆我妈的字。他对人家说:“看看,书皮上的字,写得怎么样?”人家颇有感慨地说:“好字,确实是好字!”我爸“嘿嘿”一笑。人家问:“你写的?”我爸马上说:“王老师写的。”人家竖起拇指,感叹一声:“王老师真是有才!”每逢这时,我爸的脸上就会泛起红晕,像一个羞涩的少年。

在1982年,我们家成了前后三趟房第一家有书橱的人家。那些书们静立在书橱的玻璃门里,我妈每天擦完玻璃,都站在那儿翻翻书。随着我认字越来越多,我写完作业也去书橱里翻书。那些书很杂,有许多译作,有古籍,还有些书仅仅是索引。我常常看着索引发呆,根据那些索引,想象着书中的故事。

在我小学五年级暑假的时候,我把书橱里我能看进去的书都读了一遍。其中记忆比较深的:有日本的《绿色的山脉》,瑞典马克斯.弗里施的《能干的法贝尔》,英国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其中,《能干的法贝尔》看了两遍,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工程师法贝尔,在轮船上遇见一个名叫伊丽莎白的年轻姑娘,发现姑娘长得有点像自己的初恋,便生出了好奇。到达巴黎后,两个人再次相遇,法贝尔决定陪伊丽莎白去意大利。途中,两人由爱慕发展成热恋。回到希腊后,伊丽莎白在海滨被毒蛇咬伤,送进医院抢救。姑娘的母亲闻讯赶来,法贝尔发现,竟是自己的初恋,这才知道自己所爱的姑娘原来是自己的女儿。故事让五年级的小学生震惊,故事让生活在1983年的封闭小镇,年仅十二岁的女孩震惊。很多年以后,我才 理解并消化了这个故事,并且永远地记住了《能干的法贝尔》。

离我家不远,有一个修车铺,是我本家的一个哥哥,说是我哥哥,年龄比我爸还大许多,常年弯着腰,留着灰白的胡子。他每隔一个星期就去我家借一本书,没事儿就戴着眼镜坐在马扎上看书,遇见不认识的字,一笔一划记在本子上,还特意买了一本新华字典,专门查生字生词。每次读书前,他都用肥皂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翻书的时候从不蘸吐沫,从来不折书页。他在纸壳上画了人物花鸟,用红色丝线拴了穗子,做成书签。每次还书的时候,书里都夹着一个他自制的书签。刚开始,我爸以为他是拉下了,后来才明白,那是他特意为每一本书量身定做的。他看书不仅认真,还入迷,有时候来了顾客修车,叫他好几声也听不见。有时候,天都黑了,他只顾看书,忘了收摊。碰巧的是,就在他的铺子旁边立着一根电线杆,电线杆上亮着一盏罩着绿色灯罩的大灯泡子。常常是,夜晚的灯光下,马扎上,一个戴着眼镜的老人,捧着一本书,旁边的凳子上放着字典钢笔和本子。在八十年代,读书是最值得尊敬的,人们不再叫他师傅,改叫老师。

因为我家里有书,同学们都喜欢放了学上我家写作业,写完作业就从书柜里找出一本书,看书。谁也不和谁说话,房间里静悄悄的,就连小狗都老实地趴着不乱动,连尾巴也不摇,小狗也知道,看书是一件极为庄严的事情。我舅舅家的小红姐,赶集卖菜,一下了集就往我家跑。进了屋,先去书橱找书,找了书,脱鞋上炕,倚着墙,嘴咬着手指头看起来。我不知道她为啥一定得咬着手指头,我偷偷地观察她,有好几次,她的指头上印着很深的牙印。或者,她看得太投入了,忘了疼。小红姐爱看爱情故事,最喜欢看张恨水的小说。几年以后,《金粉世家》拍成电视剧,小红姐逢人就说,这个电视剧我看过原著,最后呀,冷清秋出家了。听的人手捂着耳朵,大叫:不听不听,不准剧透。小红姐又说,那个芋头点心,我等着也要做一做,书里写得比菜谱还明白还生动。

上了初中以后,同学不再去我家里写作业看书,而是借了书回家看。书借了之后,常常是接力传阅,有些书一出去就是半年,再回来,包的书皮早就没了,书页破损,书脊开裂。我以为得挨批,不想,我爸和我妈连埋怨都没有,只是找出胶水,该粘的粘,粘好了压到被乎垛里,再拿出来,又是板板正正的一本书了。

1988年,我家从东北迁往山东。临行前,我爸把修车哥最爱看的那套《隋唐演义》送给了他。把《金粉世家》送给了表姐小红。下剩的那些书一本没拉,全都运到了山东。为了防水,还精心地包上了厚塑料袋子。书橱也通过火车集装箱托运了。托运的东西先行我们到达,在站台上呆了十几天。恰逢阴雨天,虽然盖了篷布,还是淋湿了很多东西,装在木头柜子里的被褥直接长出蘑菇来。大箱子拉到出租屋的院子里,我爸不倒腾被褥,先叫人撬开装书的箱子,老天保佑,那些书在厚塑料的掩护下,干爽洁净,真叫人又高兴又意外。

在山东,我们租住的房子,只有三间土坯房,根本倒不出地方放书橱放书。有个邻居看好了书橱,想要连带着书一起买下来,摆在客厅里。我爸摆摆手,让他自己挑一本书送给他,至于别的,不用谈论。邻居不死心,又去动员我妈。我妈笑着说,要卖早卖了,还用过了山海关。邻居倒也大度,说:君子不夺人所爱,可以搬到我家里暂时寄存,等你们分上楼房,再搬回去。书橱和书在邻居家里寄存了半年,半年后,随我们搬去了楼房。书太沉,一一用纸壳箱子装好,装了四个箱子,比我爸当初搬回来的还多。楼房居住面积五十平多一点,我爸不安沙发,倒出地方摆书橱。

书橱连着越变越多的书一起,前前后后跟着我们搬了四次家,从平房住进高楼,从旧楼住进新楼。最后一次搬家,除了书橱,所有家具都换成了新的。在那些崭新时髦的新家具里,书橱像一个老人,沧桑无奈,无所适从。先是摆在客厅里,实在是有碍观瞻。挪到阳台上,又挡住了半边窗户。帮忙搬家的几个朋友建议,快找个收旧家具的收了吧,至于那些书,挑一挑捡一捡,没用的也快找收废品的卖了吧。一边说,一边热心地打电话,叫人快过来收走。朋友电话还没挂,父亲就火了,让赶快把书橱抬到主卧里去,赶快把书都摆上。主卧里新买的原木大床配着同系列的床头柜,崭新又气派,书橱搬进去放在哪呢?父亲一听更火,“越住越大,还摆不下书橱了!”他指挥着把书橱抬进卧室,又指挥着把那些书一本不拉地摆上。

人到中年,事情越来越多,我慢慢地把书橱忘了。只有偶尔找东西的时候,母亲会告诉我说,好像放在书橱的第几个隔层里啦。我走近书橱,发现它变了,变得糟蹋混乱,变成了一个杂物储藏柜。在第二个隔层里,有一瓶止咳糖浆倒了,应该是倒了很长时间了。放在那个隔层里的书都多多少少洇上了黑乎乎的粘液,把书页沾在了一起。我把止咳糖浆扔掉,拿了抹布擦干净,又把那些沾在一起的书页,一张一张慢慢揭开。在《绿色的山脉》里掉出一张自制的书签,那些用蓝墨水画的群山,因为时间的久远,像是被水打湿了般变得模糊不清,那拴着的红色丝线却并未褪色。我吃了一惊,想不到我那大年纪的哥哥还和我看过同一本书,还是译文。时间太长了,早忘了书中的故事情节,我翻看了一下前言:“作者石坂洋次郎,于1900年出生,《绿色的山脉》是作者战后的代表作,描写了一位心地纯洁、有理想的年轻女老师,在旧意识浓厚的小镇,与旧意识作斗争,争取民主自由的故事。1949年由著名导演金井正搬上银幕,深受广大观众的热爱。”母亲喊我,问我想找啥,找到了没有。我回说,找到了,找到了许多呀。这许多是什么呢?我拿起《聊斋志异》,又想起,夏天的夜晚,青蛙在远处的池塘里叫,许多不知名的虫子在草丛里叫,蛐蛐藏在屋角里叫……母亲倚着墙,坐在炕沿上,一边绣花一边给我讲《促织》。

2019年,八十四岁的父亲,突发心梗去世。父亲五七过后,母亲让我把书橱重新整理一遍。我一边整理,一边拍照发给博物馆的朋友:但丁的《神曲》,《圣经》,《托尔斯泰传》,《苏联秘密警察》,《官场现形记》,《清诗别裁集》,《曹禺戏剧集-蜕变》,《李宗仁回忆录》,《敌后武工队》……其中,中华书局出版的《魏书》一至八册,内部发行的全套《金陵春梦》,极具收藏价值。《魏书》是竖版,繁体字,没有书号没有标价;《金陵春梦》1、2、3、4册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书号:10071.354,定价1.2元;五、六、七由北京出版社出版,书号:10071.287,定价1.2元。两个出版社的封面设计完全不一样,就连序号也是一个用小写数字,一个用大写数字。作者都是唐人。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扛着纸壳箱子“砰”的一声放到炕上,接着又跑出去,往复三趟,炕上排了三个纸壳箱子。父亲一边擦汗一边嘿嘿笑,随手从一个纸箱子里拿出一本书,崭新的,散发着油墨特有的清香的书。在梦里,我很想和父亲说说话,却怎么也张不开嘴。有人催着父亲快走,父亲转身离去,越走越远……我拼命叫喊,却发不出一丝声响。场景忽然转换,我竟然置身荒野,一道闪电迅疾穿过我的手掌,真疼啊,我慢慢张开手掌,在我的手掌上,出现了一行字:书是人类的诺亚方舟。

作者: 闫庚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