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刘博庆
2015年,我在渤海大学念历史学研究生二年级,专业是啃美国史这块硬骨头。硬啃美国史,便要整日价浸泡在原始文献里。早年读本科时学的是英语,这倒帮了大忙,那蝌蚪样的洋文铺陈在泛黄的旧稿纸上,于我却是一行一行分明清晰的句子。整日埋头苦干之余,也学着涂鸦了几篇小文章,刊载于不同学术期刊的某个角落里。不想这些微末的笔耕,却为我谋到了那年夏天的一张通行证——能去参加北京大学第六届世界史研究生精品课程班。除了听讲,额外给了一枚欢喜果——进出那座巍巍学府的大图书馆,随意浏览、借阅、复印,一切听凭自便。
收到北大寄来的通知书,牛皮纸信封里就夹着那张小小的纸片——“第六届世界史研究生精品课程班”邀请函。暑假的脚步声刚到了门口,便打点好行装。行囊里塞满笔记本、钢笔和洗漱用具,沉甸甸的——这倒与心情分量恰好相仿,仿佛连背包都微微鼓胀起来。我从那座临海的渤海大学校园出来,往北走,心里已经向着未名湖的水泊看了好几眼。
抵达北京站那天,正下着雨。拖着行李挤过水洼湿漉的地面,坐上公交。公交车穿行许久,窗外楼影与树木湿漉漉的向后退,最终摇摇晃晃停在北大东门外。雨停了,天灰白灰白的。
燕园里的树极高大,水珠子顺着树叶的尖儿向下滴。那十来天我们就住在靠近东门的老宿舍楼里。地面微微泛潮,天花板又极高大,四壁显出经年的沉静,像是连墙壁也酝酿着学问。课程班设在老文史楼里。文史楼旧,楼梯踏上去木板吱吱作响,声音空洞而厚重,如同踏入了时光夹道深处;座位却安稳舒适,像陈年的木椅子无声承接我们的身体。
第二天,讲台上的老教授结束得比平日早了些。我便往图书馆去。一出门,下午的光线柔化了灰砖建筑的面容。
北大图书馆是庄肃整饬的灰楼,楼前石阶宽阔。一层人不少,声音反而有些滞重凝住的意思,学生们低头走路,空气也被书墨的重量压住了似的。借书条都须仔细填写,项目很多。排在我前头的一位同学拿过条子小声叹息一句:“像填考试答卷一般。”我拿着借书条找目录柜。目录厅的柜子成排成行,矮墩墩的站着,默然排列,如同知识守护的卫士。我按索书号找过去,柜上的标签斑驳了,有贴着新纸盖住的,纸张已经微微卷边。
我研究美国早期外交史,需要原始文档材料。查了一本缩微胶卷的索引书,记下编号交上去,在窗口等。窗口不高不矮,恰好容得人平视。玻璃后面的工作人员看了会儿我的单子:“美国外交文件,第一次找么?”
“是第一次,麻烦您了。”
他点头,去里间找了许久,出来说:“这一卷现在外借了,再选过吧。”他脸上有汗水粘住的头发,显得认真而无奈。
旁边有个女生也在等缩微胶卷,见我手里的书单都划掉重新填写,伸头看了一眼:“研几的?”
“研二。”
她眉毛轻微一挑:“美国史?这个要读档案,可辛苦哦。”
“英文专业考过来的,英文还可以应付。”我心里暗忖,跨考这条路上多少踟蹰与孤勇,大概也只有自己的脚步能逐一踏过印痕。
她一听竟笑了:“巧了!我本科英文系,现在搞比较文学。”
缩微胶卷机器在二楼特藏室门口。我和她一同去。机器样子厚重,方头方脑的,要开灯、拉屏幕、装胶卷、旋转手柄。卷片匣放进时咔嗒一声轻响,屏幕便亮起来模糊的影像。我手指轻摇那根冷硬的手柄,眼前终于展开密麻的英文——殖民地时代外交官的亲笔信,墨水洇开在故纸之上。我的笔记记得密,沙沙声融入了纸张深处,像是在时间洪流里悄然下锚。
又填了好几张借书条找英文原版书,英文书名写得格外仔细。王师傅——后来他让我这样叫他的那个老馆员——在库房和窗口之间踱步,看了单子,眼镜后面的眼神柔和了:“外文书库里间找找看,那里的灯开关在左手,自己按亮。”王师傅裤腿略短,似乎还微微踮了踮脚。
外文书库在顶层,书架子高得简直要刺破屋顶,人站在书道中间,书脊排成整齐行列,宛如凝固的文字队列直挺挺列向无言的天空。有些书卷册老旧得书页发黄发脆,纸张上灰尘与时光一同沉沉浮浮。我用手托着书脊和书页中间的位置,轻轻放平翻开。那书页间悄然散落着陈年纸张静候的气味,无声无息浮上来。有些书页边角已经残破,我用指尖小心护住。翻书的窸窣声回荡得极轻微,与身后书库的幽暗恰成呼应。
借好书回到一层流通台交单子。一个年轻管理员把书摊开扫描完,盖上蓝印的还书期限章,“滋啦”一声,清晰的戳盖在了薄薄纸张的空隙处;又伸手递给我一张硬板纸小卡片——原来是取书的凭证卡片:“明早九点来拿,找中间那排取书台。”
图书馆里有三个取书台。中间一个的女管理员年龄看着不小了,头发有些花白,双手的掌纹清晰得似乎刻满了岁月的年轮。书交到她手里,她慢悠悠拿起号码牌核对,再拿起一摞厚厚的书放进台面:“同学,你的书。”
那一堆书高得几乎要抵住她前额了,可她的动作却仍然平稳安然:“历史专业的吧?好沉的手头功夫。”我伸着两只胳膊接过来,书沉沉地压在臂弯里。抱书下楼时,只看见自己脚尖一级一级踏着磨得光亮的石阶慢慢挪动。
我那时常需要复印材料——我本科写论文和后来在渤海大学发表文章时养成了习惯,资料多备一份,总是没错的。底楼复印室人不少,排起了不长的队伍。轮到自己时,先把厚厚一沓书递过去,管理员看一眼借书卡,便点点头。
书页翻过去,机器嗡鸣一声,强光迅速掠过纸面——光线短暂吞没纸页上细密的文字,随即吐出一片白花花的复印件来。有些书太厚,书脊压不下去,复印出来的字便有浓有淡。我用手小心按住书脊,管理员便在那边掀书页,机器压板一次次落下,灯光亮一下又熄灭。每过十几页机器就会发热喘息一番,我们便一同停下歇息,旁边窗子灌进来的风就格外显得轻快。
有一回复印一大本美国历史文档集时,机器卡纸了。管理员皱眉头,手上忙活着抠纸张碎片,机器终于又动了起来。他长出一口气:“这些书,天天辛苦它们。”说话时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些,仿佛书籍的份量也会落到皮肤上。
复印室窗口外面便是通道,其他去上课吃饭的学生匆匆走过。窗外脚步声噼噼啪啪,脚步声混杂着低笑声、拉杆箱轮子的滚动声;屋里机器却闷闷地响着,像是在无人处独自推动石磨,笨重得只听见它自己的喘息声。
有一回没排上复印机。靠窗户那儿摆着两张桌子。桌边有几位学生低头抄写着资料,我也摊开本子坐在他们旁边,默默抄录起来——一行又一行的外交照会文本,字迹一笔一画浮上我纸页,如同从时间深处无声地移印下来。身旁有个南方口音浓重的男生抄得飞快,间或去外面买些豌豆黄,拿小纸包托回来,自己吃一两块,其余的便推给我:“尝尝,顶饿的,写字费脑哟。”甜甜黄黄,咬一口很细致。他一边翻书一边吞咽,笔仍刷刷往下走。
复印室靠墙摆着高矮不一的木头箱子装着复制好的书籍。我的书堆得高了,管理员寻了一只纸箱来:“同学,你的复印件不少,装回去吧。”
那些印出来的纸墨气味与图书原册不同,多一分新锐的机器气息,却也有份别样的亲切,似乎是书籍褪下的蝉蜕,是精神世界脱落的可靠脚印。我后来干脆自备了两个特大号档案袋,纸张塞进去时,窸窣着微微鼓胀起来,捧在怀里,像护着份格外有分量和温度的期待。
十日课程一晃就过去了。那最后的下午我又去了外文库。王师傅正要锁架子间的栅栏门,铁条碰撞发出清晰的“咔哒”声。
“明天走了?”
“回去了。”
“你留个通讯地址在我条子上,万一有新馆藏,我寄材料目录给你。”王师傅用食指点点桌上纸条。我拿起笔写了渤海大学历史系、班级、姓名。笔迹落下,纸上洇开墨迹,字便显得格外清晰。
我收拾纸笔从灯下走出图书馆时,外头下过雨,空气里还存着湿漉漉的水汽。脚步踏上石阶时,图书馆楼里还传出模糊的翻书声。回头再看一眼那沉默的灰砖楼宇——窗子整整齐齐,方方正正,里面透出静谧的光亮来。那光亮下不知有多少纸页正被翻动,多少文字无声地重新被唤醒;我的脚步踏过楼前的地面,青砖上湿的雨痕颜色深浅不一,像是岁月在此地悄然留过淡薄的印记,待风一过,又了无踪迹。
十年后翻开那箱旧档,一页页北大的复印件已微微发黄。每张纸页边缘都存着锯齿般的孔眼。有张纸背面留了一点点豌豆黄的油渍,小小圆点的痕迹,也成历史。那书页角落的复印日期也还在,字迹却更显出老旧的颜色。
档案袋里,当年填写的通讯纸条竟然还在。纸张发黄了,折痕分明可见,王师傅的名字“王德生”三个字是用淡青墨水写的。我后来往北大寄过信,辗转收到回信说王师傅已退休回了老家。这薄纸便永远留在了我的故纸堆里。
窗外柳树影子斜长。放下旧档,手指上竟似沾着那些年复印机台边的细尘。时光在纸页的背面无声地洇成了深色的墨迹——在渤海的风涛声里,在燕园书页的窸窣中,我竟真把那些凝固的字母一行行挪进了自己的光阴里。原以为只是借几卷胶印复本,竟不知何时已将自己年少的身影一起复印在了那安静的灰砖楼上。知识是明灯,但那时竟不知,灯亮着,连灯下的人影也会被光线拓印在光阴的暗处罢;而今回望,墨痕未干处,尚有人影悄然独立——那是另一个我,被恒久地定格于求索之门微微开启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