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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书店的“过期借条”

时间: 2025-12-17 热度: 0 来源:

作 者:陈妮妮

小学三年级的夏天,蝉鸣像被晒化的糖,黏糊糊地裹着整条街道。校门口的零食铺永远飘着辣条和冰棒的甜香,玻璃柜里的卡通贴纸闪着亮片,可我总攥着口袋里仅有的五毛钱,绕开那片热闹,往巷尾的旧书店钻。那间店没有醒目的招牌,只在斑驳的木门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用红漆写着“便民旧书”,字的边角都被岁月磨得模糊,却像块磁石,牢牢吸着我放学后的时光。

推开木门时,总会发出“吱呀”一声响,像是老伙计在打招呼。店里的光线不算亮,天花板上悬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光线透过蒙着薄尘的玻璃,在堆得高高的书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书架是深棕色的实木材质,表面被无数双手摩挲得光滑,每一层都挤满了书,从封面泛黄的线装古籍,到封皮印着卡通图案的儿童文学,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像是在低声诉说着各自的故事。空气里飘着旧书特有的味道——纸张的陈旧气息里混着淡淡的油墨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樟木味,那是店主周爷爷用来防虫的樟木箱散发的,闻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周爷爷总是坐在柜台后的藤椅上,藤椅的扶手处缠着几圈浅棕色的布条,那是常年使用留下的痕迹。他手里总捧着本线装书,书页已经脆薄,翻页时动作轻轻的,生怕不小心弄破。他的老花镜总是滑到鼻尖,露出一双温和的眼睛,却很少抬头看进店的人——他早把常客的喜好记熟了。我刚迈过门槛,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他慢悠悠的声音:“今天还看《城南旧事》?”话音刚落,他就从柜台下抽出一摞书,最上面那本正是我前几天没看完的《城南旧事》,书角被细心地折了一下,做了标记。

我接过书,在靠窗的小凳子上坐下。窗户是老式的木格窗,窗台上摆着一盆小小的太阳花,花瓣朝着阳光的方向舒展着。窗外是巷子里的青石板路,偶尔有骑自行车的人经过,车铃“叮铃”响一声,又渐渐远去。我把头埋进书里,跟着英子一起看骆驼咀嚼,听宋妈讲她的故事,连巷口卖冰棍的吆喝声都变得模糊。周爷爷从不打扰看书的人,只有在有人问起某本书时,才会放下手里的线装书,慢悠悠地起身,从书架深处找出要找的书,还会顺便讲几句书里的故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走进书店,手里捏着那张皱巴巴的借书卡,指腹反复蹭过卡上“限借7天”的红字,指尖都快把纸蹭得起毛。前一周借的《格林童话》被我翻了一遍又一遍,书里的每一个故事都能背下来,连插图都看了无数次,封皮因为反复翻阅,边缘已经脱了胶,露出里面的纸质内页。我实在舍不得把书还回去,可借书卡上已经盖了两个蓝色的“续借”戳记,按照店里的规矩,最多只能续借两次,不能再续了。

我站在柜台前,磨磨蹭蹭地不肯把书递过去,眼睛盯着书页上灰姑娘的插图,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周爷爷放下手里的书,抬了抬滑到鼻尖的眼镜,目光落在我手里的书上,又看了看我纠结的表情,一下子就猜出了我的心思。他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把书从我的手里接过去,翻了翻脱胶的封皮,然后又把书往我怀里塞:“这书看你喜欢得紧,再放你那儿几天,等你把最后那篇《灰姑娘》的插图描完再还。”

我愣了一下,怀里抱着书,心里又惊又喜,连声道谢。周爷爷笑了笑,转身从柜台的抽屉里抽出一张泛黄的便签纸,那纸边缘有些卷曲,带着旧物特有的柔软。他拿起一支铅笔,笔尖在纸上顿了顿,一笔一划地写起了“借条”:“今借《格林童话》壹本,延期至8月15日,借书人:小安(三年级)”。字迹不算工整,却透着一股认真劲儿,写完后,他还在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太阳的光芒是用短线一笔笔描出来的,看起来格外可爱。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借条,像捧着宝贝一样,把它夹在语文课本最厚的那一页——那一页正好讲的是“诚信”,我觉得这样就像给借条找了个安全又合适的家。从那天起,每天放学回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趴在书桌前,拿出彩笔,仔仔细细地描《格林童话》里的插图。灰姑娘的蓝色裙子要涂得均匀,小矮人的帽子要选鲜艳的红色,连马车的轮子都要描上精致的花纹。有时候妈妈喊我吃饭,我都舍不得放下笔,抱着书跑到餐桌旁,扒两口饭就又低头描插图,妈妈无奈地笑我:“这书都快成你的宝贝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离8月15日越来越近,我也终于把《灰姑娘》的插图描完了。我还找来了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把脱胶的封皮粘好,虽然胶带的边缘有些不整齐,但看着书又变得“完整”,我心里满是成就感。8月14日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我抱着补好封皮的《格林童话》,脚步轻快地往旧书店走,心里想着明天就开学了,正好把书还了,再借一本新的儿童文学。

可走到书店门口,我却愣住了——平时总是敞开的木门紧紧关着,门上的“便民旧书”木牌也不见了踪影。我心里一慌,赶紧拍了拍门,没人应答。旁边杂货店的阿姨听见动静,探出头来问我:“小姑娘,你找周爷爷啊?”我点点头,阿姨叹了口气说:“周爷爷上周就被他儿子接去外地了,说是去帮忙带孙子,以后不回来了。走之前他还特意留了个布包,说要是有个常借童话书的小姑娘来找他,就把布包交给你。

说着,阿姨从杂货店的柜台里拿出一个深蓝色的布包,布包的边角有些磨损,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针脚很细密。我接过布包,手指轻轻摩挲着布料,心里又酸又涩。打开布包,里面除了我那本《格林童话》,还有一张新的便签纸。便签纸上还是周爷爷熟悉的字迹:“书不用还了,就当爷爷送给你的礼物。借条你留着,当纪念就好。以后要多读书,像英子那样,把日子读得暖乎乎的。”

我抱着布包,站在书店门口,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滴在布包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夕阳渐渐落下,巷子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后来,我家搬离了那条小巷,去了新的小区,那本带着油墨香的《格林童话》跟着我换了三个书柜,从小学时的儿童书柜,到中学时的书桌抽屉,再到大学时的书架,一直都在我身边。那张泛黄的借条也始终夹在书的扉页里,跟着书一起被我珍藏着。

去年整理旧物时,我又翻出了这本《格林童话》。书的封皮因为常年翻阅,已经有些褪色,透明胶带的痕迹也变得模糊,可翻开扉页,那张泛黄的便签还在,小太阳的边角已经卷了毛,铅笔写的字迹也淡了一些,可我还是能清晰地想起周爷爷写借条时认真的模样,想起他把书塞进我怀里时温和的笑容。指尖拂过便签纸,仿佛还能感受到铅笔字的温度,就像那年夏天巷口的风,轻轻裹着我,带着旧书的香气,带着陌生人的善意,在心里留下了一片温暖的痕迹。原来有些书的意义,从来不止于文字里的故事,还有借书时递来的信任,还有那些不用言说的温柔,这些都藏在书页的褶皱里,藏在时光的缝隙里,一直陪伴着我长大。

作者: 陈妮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