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京城内外的人们,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没有不好唱两句“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的,谭派戏迷遍布各地。当年“大老板”程长庚认为谭腔过于甜软柔媚,近于凄凉,并预言“此乃亡国之音!”虽然这句话逐渐地被应验,可朝廷的景状颓败至此,人们除了用谭腔来宣泄胸中的郁闷以外,又有何良策呢?“国家兴亡谁管得,满城争唱叫天儿”,正是这个时代的真实写照。
在如此强烈的艺术氛围之下,马西园等老哥儿六个都被影响得喜好京戏了,而且都能够来上两段。日子过得虽然清苦,可苦中作乐也是一大精神解脱。子从父业,老哥儿六个也都从事于勤行,同时照应着茶馆的生意。日子长了,马家兄弟和来茶馆的票友、艺人也逐渐混熟了。一日戏班儿的爷们半逗半认真地与马家哥儿几个说:“平常你们净伺候我们了,今儿客人少,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哥儿几个也伺候你们一回。马大爷来一段吧,我们傍着您!”马西园腼腆得不知所措,连忙推辞:“我不行,不行,要唱让我们老三唱吧。”
三爷马崑山在众人热切要求之下也不推辞,大大方方,直工直令地唱了一段《摘缨会》。开始大家都抱着玩的心态,谁也没把这位马三爷当回事。可不唱不知道,一唱吓一跳。马崑山声若洪钟响遏行云,“坑坎麻杂”(京剧术语:指唱腔中应当遵循讲究的地方)面面俱到,顿时技惊四座,众人齐呼:“好!”几位专业的角儿和众票友齐声喝彩:“这马家门真是藏龙卧虎啊!崑山,你都能下海了!”马崑山腼腆地回答:“您别逗了,我这两下子都是跟您学的。”没过几日,众票友总撺掇马崑山唱,他也乐得高兴,一来二去,马崑山会的戏就露了不少。一天几位角儿正儿八经、推心至腹地与马崑山聊了起来,“崑山,你是不是以为我们跟您逗哏呢,你的玩艺儿地道,跟我们一块干吧,下海!”
马家哥儿几个这才知道,原来三爷的水平真够“下海”的资格,没有不高兴的。唱戏挣钱多,不但能让一家老小过上安生的日子,而且还能山南海北地云游四方、增长见识,多过瘾呢!可是不行,要让北京的老回回亲戚知道马崑山下海唱戏,马家天天都得被人戳脊梁骨。原来回民的传统观念认为,唱戏就不是回回应该干的职业。因为穆斯林认为,只有安拉才是唯一应该顶礼膜拜的真主,所谓“认主独一”。而唱戏这行在后台要拜祖师爷,上台前又化妆、勾脸,然后粉墨登场,在台上时不时还要下跪,拜拜帝王将相、各路神仙。这都是伤“伊玛尼”的事,就是指破坏了回族的宗教信仰,所以不能干。另外,当戏子毕竟是“下九流”的贱业,为世人所不齿。在中国传统社会的四堕民“娼优隶卒”中,唱戏的还排在妓女后面,戏班的人曾无奈地自嘲:“咱们管窑姐儿还得叫声姨儿呐。”
马崑山把他的难处说了,有人开导他:“你唱戏养家,靠本事吃饭,天经地义!总比眼看着一大家子人受穷挨饿强。有没有真主,在你心里,不在乎别人怎么说!”马崑山何尝不想下海唱戏帮补家里,只是碍于坊间的闲话,怕伤及家人。老哥儿六个商量之后,想出了个高招,决定让三爷崑山先到上海尝试一下。这一招进可攻,退可守,倒也两全。于是马崑山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马崑山到上海之后,没费多少周折,竟然以票友出身在戏班里唱上了二路老生(京剧术语:以老生行当饰演的主要配角),非常不易。时常来个《洪羊洞》中的八贤王,《珠帘寨》里的程敬思等二路活儿,后以擅长王帽戏(京剧术语:以帝王为主演的剧目)著称。特别是一次在《四郎探母》的演出中,突然露了一手绝活儿,令沪上震惊。杨四郎在“见母”之后有一句唱腔“儿去去就来”。正常的演法是唱完这句后下台,转场到下一折“见妻”。谁也没想到,马崑山没这么演。他一边唱着这句,一边往后台走。虽然人进了下场门,但是唱腔却一直延绵不断,而且声音响堂打远,每一个字音都清清楚楚地从后台送入前台观众的耳膜。一句唱完,人又重新从上场门回到了舞台中央。上海观众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声音、气力、演法,一下子就“炸窝”了,马崑山从此在上海滩屹立不倒。等把白花花的银子汇到北京后,老回回亲戚们才知道,原来唱戏比干勤行和做小买卖强多了,真挣钱呀!随着当时社会上的西风东渐,中国人的思想也日渐开放,老辈们也逐渐地接受了现实。
马崑山又将其四弟振东、六弟沛霖约到了上海,正式“下海”。振东唱小生,沛霖唱丑。北京这边主要靠大哥西园维持。虽然兄弟们在上海挣了钱,可北京的日子也没好到那里去。主要是马家人丁兴旺,各家添丁进口,开销自然就大了。于是马崑山又把大哥的次子马春轩、二哥的长子马春樵、四弟的长子马春风(后更名马四立)、大嫂的娘家内侄马春甫等全接到上海,让他们进了当地的小金台科班学戏,因此这四个人按科班的规矩,都排名“春”字辈。从此,在马崑山的带动之下,马家两代人均在上海走上了从艺的道路,马连良以后从艺多受其三伯影响。
京城的回民下海从艺,马崑山不是第一人,也算是前辈了。他让回民血脉中能歌善舞的特质,通过京剧艺术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后辈的京剧演员中多回族,不应忘却马崑山等老前辈的引领。
同其父辈一样,马连良自幼受到“门马茶馆”里的京戏熏陶。咿呀学语之时,耳朵里就灌满了西皮二黄。等能说会道了,嘴里的哼唱自然就有了京戏的味儿。回族的孩子出生后,都要请阿訇起个经名,多为阿拉伯人常用的名字。如今在各大网站搜索马连良词条后,均显示经名为尤素福,实为后人附会而成。由于年代久远,实际经名已无证可考。五岁时,马连良被父亲送入阜外三里河清真寺所办的学堂念书,诵读《古兰经》。和他一起读书的都是周围回民人家的孩子,他的同窗好友之一赵炳南,后来成了北京中医医院的院长。
他上学经常走过一家老戏园子叫“阜成园”,当时“宝胜和”戏班常在那里演戏。一听到锣鼓点响,马连良这两条腿就想往戏园子里跑,终于有一天实在忍不住,就逃学了,第一次看了场真正的大戏。其中有杨瑞亭的《战太平》,崔灵芝和冯黑灯的《因果报》等剧目,一下子被舞台上的艺术魔力所征服。从此以后曲不离口,等会的戏多了,戏瘾也越来越大。他的三伯马崑山见侄子对戏特别“魔怔”、入迷,整天哼哼叽叽的,小大人儿一般,就向大哥建议:“我看三赏儿是块唱戏的料,您让他也学戏吧,将来准有出息!”马西园已有次子春轩习小生,他对学戏多少有些了解,那不叫学戏,叫“打戏”。哪个学戏的孩子,不是遍体鳞伤的。即使是这样打出来,也不一定能成好角儿,俗话说:“三年能出一个状元,十年出不了一个戏子。”三赏儿从小聪明可爱,人又懂事,马西园实在不忍让他去学戏,还是先念书再说。